7
张贵和张莲吵架时多数都让着张莲,不让她的时候,就是这种时候,张莲在紧要的正事上出了差错。
这种时候,平时从不严肃的张贵会黑着脸,嘴像机关枪一样,不将满堂的怒火扫射干净绝不罢休。
张莲一边让耳旁的狂风飕飕地刮,一边低头干活不说话,把张贵挖出来的树苗用塑料布把根包好,然后一棵一棵搬到小货车上。
有两棵红梅,树大花好,张莲估计这可能是今天这些花木里卖得最贵的,她小心翼翼地包好捆好。她抱了一下抱不动,绕着树转来转去,换了几个位置去抱,还是抱不动。她看看张贵,希望他过来搭把手,张贵不看她也不理她,继续嘟囔着骂人,除了声音比刚才小了点儿,矛头依然还是指向她,骂她败家女、懒惰女、魔障女、不务正业、不顾家、不拿好日子正经过等等。
张莲见风暴的能量还没泄尽,只好先放下红梅,去收拾张贵刚挖出来的几棵月桂。搬完了月桂回到大棚,见张贵开始骂买主抠门斤斤计较,骂顾工费用太高、人工涨得太快,骂村委会贪污腐败不拿钱修路……张莲这时觉得差不多了,放下活,去拿起水壶到了两杯水。
“喝点儿水吧”张莲把水端给张贵,张贵没有接,拍了拍手上的土,在凳子上坐下点了支烟。
“张铮说,你帮他家也捎着卖了些花?”张莲把水放在张贵身边的凳子上,然小心翼翼地问。张莲心里有数,她这杯水一浇,张贵的火就基本灭干净了。这杯水不是玻璃杯里的水,是张莲说的这句话。
张贵的优点和缺点都在张莲心里盘着,知道他喜欢关照张铮这种人家,也知道他喜欢别人知道他对张铮这种人做了好事,尤其是让她张莲知道。
张贵做的任何助人为乐的好事张莲听了都会高兴,也会说些那种鼓励孩子的话,比如,你真不错,你真利害,你真有本事,你算是帮到点子上了,你这可算是救了他了等等。她知道张贵爱听这些话,但是张贵不会像孩子一样屁颠颠乐,张贵会说,“你少来这一套”张莲也知道,他想要的就是这一套。
“嗯”张贵哼了一声,住了嘴。
“又……垫了多少?”张莲继续浇水。
“女人家,少管闲事”张贵说完,把杯子里的水一口饮尽,然后和张莲一起,把红梅树抬到了小货车上。
装完了自家的花木,张贵把车开到张铮家园子边上,去装他的草花。
张铮今年刚开始学着种花,主要种了些草本的东西。为了帮他打开销路扩大规模,张贵总是少卖或不卖自家的草花。有时帮张铮捎着卖花,张贵还给买家和张铮报不一样的卖价,让爱占便宜的人多买点儿,让张铮多卖多赚点儿。张铮家的地现在还有一半儿荒着,不是他懒,是没钱多投入。
本来有人见张铮家的地全荒着,要他们流转出去,但无论出多少价钱,那爷孙俩就是不转租。张铮外公的老思想让他不敢失去地,张铮不能没有地。
张铮不想再回到学校去了,他喜欢一个人蹲在地里玩儿,这是他地震后养成的习惯。
张铮原来的家在几百公里外的青岩镇,那次死了十万人的大地震夺走了他所有直系亲人,他的父母和姐姐,他们埋在青岩镇外的地里,他经常逃学后去躺在那地里睡觉,在那儿他能睡得踏实。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没完没了的心理辅导志愿者,张铮本可以经常到父母和姐姐身边去睡个踏实觉的,他不想离开那地方,更不想连姓也改了,但是……
张铮的事是另一个难讲的故事,它和幸福的烦恼不一样,不是飘轻得拿不稳,而是沉重得搬不动,以后得空了,试着讲给你听。
张铮现在还是会去那片还没种花的荒地里去躺着睡觉,但自今年过了年开始种花后,就去得少了。张铮先在原来外公的这片近地上,种上了一串红、瓜叶菊、石竹、风信子、矮牵牛等草花,那片后来村里分给他的远地,他打算听张贵的建议,等攒够了钱去买些木本的花来种上。
“叔,嬢,我都挑出来了,这些,是他们要的紫色的石竹”张铮指着地上的石竹花说。张铮的小脸红彤彤的,嘴角上已经能看出笑容,但眼睛还是幽幽地暗着,有点儿躲闪。
“好,来,搬上去吧”张贵掐灭了烟,两手一只手抓了三盆放到车上。
张贵家这次是开春以来卖得最多的一次,上午已经拉了两车过去,这是第三车。第三车没装满,又过来捎了些张铮的草花。张贵让他们把花盆斜躺着,一层层摞上去,把能利用的空间占满了。
“呵呵,还没见过这样买花的,各种颜色都要点儿多好看?买这么多一色的”张莲找话道。
“你没见过的事多了”张贵搭腔了。
春天是移栽种植草木的好季节,沁香苑小区的别墅家家都有院子,大小院子绝大多数都种着花,只有极个别的懒人,才会把整个院子打成水泥地。今天这家买主住小区后面东湖边上的独栋别墅,那里的房子大院子大,最适合用来伺弄花草。
“来,上来孩子”张贵拍拍他边上的坐垫,让张铮坐在副驾驶位上。
“我坐哪?”张莲问。
“你坐树下”张贵说。
张莲往车上看了看,树下铺了三层张铮的草花,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树下哪有地方?”张莲问。
“你树老公下面不是地方大着呢嘛”张贵边说边转过脸去拉张铮上车,藏起了笑。
张贵知道张莲没事就喜欢去黄角兰下坐,有一次他去那儿找她,发现她居然在和那老树说话,从此这棵黄角兰就得了“你树老公”的外号,当然,张莲的这习惯也成了张贵取笑她的保留节目。张贵从来不嫉妒张莲的树老公,每每提起,总是忍俊不禁。
“哪一户?你往哪一户送?”张莲追着张贵绝尘而去的小货车喊道。
“东湖边上的366,三……六……六”张铮伸出小脑袋,大声回道。
张莲听完“东湖边上”几个字后,一下钉在了原地。
“东湖……”张莲瞪大眼,伸手捂住了张开的嘴。
张莲愣了一会儿,然后拔腿就往沁香苑跑。她不害怕张贵骂她各种败坏,她害怕张贵去了东湖再魔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