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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倘若每座城市只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一百万人,几百万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巨大的穹顶之下,像一家人一样;倘若他们都能够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够的能力抗拒社会的任性对他们命运的摆布,那么城市将会变成怎样的舞台呢?仇恨,这种由高级思维和可怕情感而对人类心灵产生的彼此具有诱发性的污染,是否会消除呢?由此而导致的种种悲剧是否会从社会的节目单上减少一些呢?

啊,你这年轻的城市,你这三百万儿女的母亲啊,当你目睹你的孩子们之间由于受命运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产生彼此杀戮的动机时,你又为什么那样麻木那样无动于衷地缄默着?难道你对他们的爱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而变得如冰一样冷如水一样淡了么?哦你快看呀,你快将你的脸转向这一条在昨天热闹的喜剧和严峻的悲剧同时发生过的小胡同呀!你快将你的目光注视到那个残留着花圈的灰烬和喜庆的彩纸屑的院落呀!你快将你的制止的呼喊从贴着双喜字的倾斜的门和低矮的窗传入寒酸的新房啊!你看到了么你?你的一个孩子,由于仇恨的作用,又一次操起了尖刀!

世间未经探勘的险境,不在大陆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们的头脑和心里。某些人的人格防线一旦受到袭击甚至被突破,他们心底里激起的报复的狂飙是猛烈于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伟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实行报复的狂飙在他胸膛内卷荡呼啸。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报复的狂飙便在他胸膛内冲腾一次。它是那么样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随之鼓破这小小的新房,在天地间造成一种真正的风暴!

受伤的蚌用珠来补它们的壳。

郭家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是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受的种种屈辱和艰难岁月所沉淀的同质岩层。

十几年前,他们家这一带的小街窄巷,还都没有下水道。各家各户的脏水,是靠脏水车运到市郊的下水道总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拉脏水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伴着这匹老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亲。父亲手持木梆,蹒跚地跟着老马踉踉跄跄的步子,不停地机械地敲着,在每一个大杂院前都必须停一阵。各家各户的人听到梆声,便从家中拎出或抬出脏水桶,倒入铁箱式的脏水车。他们家原先并不住在这一带,家境原先也并不很贫困。甚至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他们的父亲,曾开过一个卖杂货的小铺子。小铺子归公后,家中曾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父亲每月也有固定收入。后来,他们的父亲由于贪污罪被判了刑。当警车开入他们家住的那条街道时,弟兄俩和许多小孩子一块儿跟在警车后面奔跑,一块儿呼喊:“抓坏人喽!抓坏人喽!”警车却在他们家门外停住了,父亲被铐着锃亮的手铐从家中带出来,押上了警车……

那一年哥哥十四岁,弟弟九岁。

他们不相信父亲会是一个贪污犯。他们幻想着明天,后天,最迟大后天,会有另外一辆车,当然不应该是警车,将父亲送回家。警员们会羞愧而负疚地当众向父亲,向母亲,也向他们赔礼道歉,郑重地为他们家恢复名誉。

倒是有另外一辆车开到了他家门前。不是送回父亲,不是来为他们家恢复名誉。

而是查封他们的家。

父亲果真是一个贪污犯,而且是一个长期贪污,多次贪污的贪污犯。

父亲已在法律面前低头认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亲在外还供养着一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

家中的房产、家具、存款都统统被没收充公了。

母亲不得不带着他们来到这条小胡同这个大杂院住下。

他们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尊敬对父亲的血缘之亲骨肉之情,连同“父亲”两个字从他们快乐的儿童世界中抹掉了。羞耻如同厚厚的茧壳一层层缠裹住蚕蛹,从此缠裹住了他们还未接触过任何丑恶的幼小心灵。他们不能理解那个在家中似乎对母亲很体贴,在邻居面前似乎很正派的父亲,原来竟是一个伪君子。这种忍心的欺骗使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受到生活可怕又可耻的另一面强烈无比的震撼。

他们从此变成了两个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亲由于生病提前三年获释。

母亲居然还将父亲接回了家!弟兄俩不跟父亲说一句话,也对母亲产生了鄙视,对母亲变得粗暴起来。父亲卑下地承受着儿子们对自己的惩罚,母亲隐忍着儿子们的粗暴。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两兄弟都没有加入“红卫兵”。他们自认为是比那些“走资派”“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子女们更卑贱的人。那些子女们也还有暗中互相同情的伙伴,而他们则属于“坏分子”的后代。“坏分子”的内涵除了贪污犯还包括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诈骗犯。他们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社会的垃圾桶里。

按照“给出路”的政策,父亲成了这一带赶脏水车的人,一个哑巴似的最负责的赶脏水车的人。

父亲每天在这一带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时间,从未早过或迟过一分钟。是想以此向人们表示忏悔?还是想以此获得人们的一点怜悯?只有父亲自己心里知道。从没有谁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他在人们眼中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没有区别。

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生命力是很强的,并没在哪一天如人们担心的那样突然倒下。父亲却在有一天帮一个女人拎起脏水桶往脏水车里倒时突然倒下了。脏水泼了他一身,再也没爬起来。

兄弟俩的耳膜又开始熟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像木梆声一样单调,但绝不如木梆声那么脆响的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母亲纺石棉线的声音。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啪!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你病了?……”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妈妈!”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经过半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场……

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局批准才获得的权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要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

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

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的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颠脚”。

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

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天清晨颠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倾地跟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

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都成为那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

他开始抽烟了。

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

每次将脏水车赶近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轮碾压得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脏水车在木栅前调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下,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衬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雪橇上,耳畔风声呼呼……

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他抬头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箱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个马头和一条马腿……

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们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

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抗的唯“上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颠足青年吗?“半导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示”,“它”只充满血腥地传布斗殴新闻。“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中,“它”是传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颠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回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钩倒,然后用手杖痛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只有每个月收到哥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鸟儿归巢。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报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神上的快感,获得超乎正常人的非正常的病态体验。他像一颗火药充足但无定时器的炸弹,随时预备自我爆炸,同时炸死他人。

在哥哥每年探家的日子里,他才是安宁的、温良的、本分的。判若两人。甚至不出门,整日待在家里,变着样给哥哥做好吃的。并且预先警告他的兄弟伙,在那些日子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登门去找他。邻居们惧怕他,谁也不愿多事向他的哥哥讲他什么。

有一年哥哥回家探亲,他却被押在监狱里。

哥哥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探监。

隔着铁栏,哥哥给他跪下了,举着母亲的骨灰盒,盯着他,对他说:“咱们老郭家,在城市里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谁提到了你,就是提到了咱们老郭家。难道父亲给咱们家造成的耻辱你还嫌不够吗?你今天对着我,也对着死去的母亲发誓,出狱后要改邪归正!否则,我以后永远不再回到城市里来了……”

望着哥哥,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木梆声,又听到了纺车转动的嗡嗡声……

跪着的哥哥,脸上没有苦口婆心的表情,没有哀哀劝导的神情,没有乞求,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希望。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一张“空白”的脸。

他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心里是有准备不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一阵痉挛滚过他的心头。

他说:“我什么誓也不发,你两年后再回来一次吧!……”

出狱后,他跟兄弟们绝交了。他放弃了一方“首领”的地位。他知道为此他将可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许是以生命为代价,偿还那些结下的仇恨。他将手杖剁为三截,烧了。他受到了数次报复。每一次都被打得很惨,身上处处是伤。有次被一刀捅进腹部,切断了小肠。路人将他送进医院,他这条命才活了下来……

这个昔日可怕的报复者,在被冷酷无情甚而欲置之死地的报复中,重新赎回了他自己。

……

今天,他又要实行报复了。

他终于停止磨那把尖刀,用手指拭了拭刀锋,自信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捅入人身体的任何部位,才插入刀鞘,别在腰间。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抽烟。边抽,边环视着屋内。

所有家具,都是他为哥哥做的。由于他在狱中表现较好,出狱后被介绍到家具厂去当临时工,学成了一个出色的木匠,转正了。虽然是最后一批,单独一个,但意味着人们承认他的确是改邪归正了。

生活却依然是孤独的,灵魂却依然是寂寞的,精神却依然是空虚的。内心里摈除了进行报复和提防被报复的刺激,反而更容易骚动了。

他害怕孤独,害怕寂寞,害怕空虚。更准确地说,他害怕孤独、寂寞、空虚,会像三条毒蛇,有一天又将他逼回到兄弟伙之间。他无法熬受每天下班后回到家中,睡觉前没个人说话那段时间,连他的梦境都是孤独的寂寞的空虚的。他是那么地需要与人交谈,那么需要向人倾诉,那么的需要有人对他表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对那个人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他所需要所渴望的这一切,都能够用两个字包括:哥哥。

他是在思念自己的哥哥。

他要自己的哥哥在自己的生活中!他要每天都看到他唯一的最亲的人!

只有哥哥才是在他感到活得太累了的情况之下,能够随时让他依靠一会儿的人。

他发誓,要与这个社会再进行一次非暴力的较量。要在社会的强大控制下将哥哥争夺到自己身边来。要给哥哥弄到一张城市户口卡。

那一张硬纸片,当时在城市不公开的浮动的价码,是一千五百元至两千元,或许更高些。

那是不在市场进行的买卖。

他开始为各种各样的人做家具,做各种各样的家具。那都是些可能与一张硬纸片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他每天下班后,胡乱吃点东西,就又开始比在厂里还紧张的劳作。天天干到后半夜。究竟做了多少家具,自己也记不清,但完全可以摆满一个大家具商店是毫无疑问的。大立柜、高低柜、酒柜、床头柜、单人床、双人床、梳妆台、写字台、沙发、茶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高椅、矮椅、太师椅……从大到小,什么他没做过?

那个区“知青办”专管往病返申请书上盖章的贪得无厌的家伙,费尽心机才被他钓上钩。他首先暗暗打听到那家伙的姓名,然后伺守在“知青办”门口,注意每一个上下班的人,按照别人对他描述的特征,单方面地认识了那张似乎是个正人君子的故作庄重的脸。他曾听人讲过,起码有一个班的下了乡的姑娘,为了在她们的“病返申请书”盖上掌握在这人手中的那颗图章,为这个人而“献身”。

这人是一个掠夺美丽的“海盗”。

容貌不美丽而又确实有病不适应在农村“脱胎换骨”的姑娘,在他那里是不会获得任何同情的。这人不怜悯眼泪,而对容貌美丽的下了乡的姑娘,只要被他看上,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掌握在他手中的那颗图章,对她们是诱惑力无比的。落入他猎套的姑娘,犹如贪吃的猩猩寻找到的甜蜜的果子。

然而他却没有被一个姑娘控告过。

因为某个姑娘一旦对他进行控告,那么她返城的希望将会永远落空,她付出的将会白白付出。而且意味着她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贞操和名誉。

企图“偷渡”者是没有勇气控告“海盗”船的大副的。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美丽”可悲地成为贬值的通货。它能够交易到的最合算的东西是一张“船”票!

家具厂的颠足的青年木匠,在区“知青办”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第一次看到那家伙时,真恨不得奔过马路去,直奔到那家伙跟前,对那家伙大声说:“为了姑娘们!……”然后用尖刀在那家伙脸上画个十字。

但是他已许久身上不带尖刀一类的凶器了。即使带了,他也不会那么做。他必须与那家伙结识,他得利用掌握在那家伙手中的那颗图章。为了哥哥,也为他自己。

他用三个早晨的时间学会了骑自行车。在第四天的傍晚,当那家伙下了班走出“知青办”不远,正欲跨过马路时,他骑着自行车将那家伙撞倒了。

那家伙被撞得不算特别重,但也不算轻。他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结果令他颇觉满意。

那家伙从路上爬起后,先是大骂了他一通,接着抓住他的车把不放,装出昏眩欲倒的脑震荡的症状……

这正中他下怀。

一幕动乱年代的卓别林风格的小小喜剧就这样开始。

他惶恐不安地拦了一辆汽车,将那家伙送到了医院。

那家伙非要住院不可,这也正中他下怀,他不逃过失地留下了自己的工作证。

重要“情节”发展自然,增强了他对“结尾”的信心。

第二天他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去看望。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如此。

第五天如此。

次次诚惶诚恐,好像契诃夫笔下那个不幸往将军靴子上啐了口痰的小官吏。

第六天医生强迫“脑震荡”患者出院了。

他租了一辆小汽车,陪送回家。

隔几天,他登门探望。依然是诚惶诚恐,依然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

他像个食品推销员似的,接连不断地往对方家里送食品。木匠手艺就是印钱的机器。

好吃的东西也能治疗“脑震荡后遗症”。

对方的老婆开始对他表示微小的欢迎,对方也不再很明显地厌恶他了。

条件成熟了。

于是有一次,在对方的家里,他环视着他们的家具,用批判的口吻说:“你们家住的房子不错,可惜家具都太老太旧了。”

于是从那天起,一下班,他就买了面包边吃边匆匆往对方家走。

他用最细致的手艺和当时最新颖的样式淘汰了他们家一半的旧家具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的请求。

“‘病返’?……男的女的?……”

他明明说的是为自己的哥哥办理“病返”,可对方却好像没听明白似的。

“我哥哥……”

“噢,哥哥……那么是男的啰……”

“男的……”

“哎呀,这事不容易呀!如今想走‘病返’这条路回城的知青太多了呀!……”

“求求您啦!今后我就是您家的木工,您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什么,只要通知我一声,我一定来……”

“这……有了什么机会再说吧!”

“您可千万要记在心上啊!”

怀着莫大的希望,他使他们家的家具全部焕然一新。

以后他又开始给他们的至爱亲朋做各种各样的家具。

当他第二次试探着问及哥哥“病返”的事时,对方搪塞地回答:“我那颗章子,不能随随便便地盖呀!有个原则问题……”

“您是不想帮忙了?”

“以后再谈好不好?你可答应我这个大衣柜半月内就做成的呀!……”

一天,他信步走入一家委托商店,不由得呆住了——他做的好几件家具都摆在那里,标以最高价格……

第二天,他拎着一个纸盒子,出现在对方的办公室。

“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找我?……”对方有些恼怒。

见办公室没有旁人,他插上了门,将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神秘地说:“我给您带来些好东西。”

“你怎么可以……为什么不送到我家去?”对方动心地盯住纸盒子。

他不露声色地打开了纸盒盖,里面是一堆血淋淋的东西。

“什么?……”对方恐惧地后退一步。

“猪心、猪肝、猪肺、猪肚儿、猪腰子、猪舌头、猪耳朵、猪……”

“岂有此理,我从来不吃这些让人恶心的东西!”

“比你还让人恶心吗?”

“你!……”

“听明白了,我今天要你在这份‘病返’申请书上盖章!如果你不盖,三天之内,我就拎着这个盒子到你家去,送给你老婆,里面装的可不是猪下水了,而是人下水,你的!我说到做到!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

“盖章!”他说着从兜里掏出“病返”申请书放在办公桌上。

“你……真是疯了!你竟敢威胁我……”对方一步跨到桌前,伸手去抓电话。

对方的手抓住了电话听筒,他的一只手也有力地抓住了对方那只手,嘲笑地说:“要往公安局挂电话?〇九七〇六,这个号码我比你熟悉,要不要我替你拨?……”

对方木然地瞪着他,仿佛被什么超然的力量定住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公安局的人大概不会来那么快吧?在他们到来之前,我想我早已把你肚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装在这纸盒里了!干这个我是快手,就用这把刀……”

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尖刀,冷笑着抛了一下,接住后,用刀尖在对方腹部郑重其事地比画起来。

他当时太想来真的了!

“别……”对方的脸都变白了。

“盖章!”他低吼一声。

“你……放开我的手……”对方哀求着。

他缓缓地放开了对方那只手。

对方立刻慌乱地拉开抽屉,拿起图章,往印盒里按了一下,在“病返”申请书上盖了一个血红的章印。

他拿起那张纸,很有耐心地等章印干了后,才折起来揣进衣兜。

对方的手还握着那颗图章。

在对方仍发呆的状态下,他用刀尖在对方那富态女人一般的胖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

那只皮肤保养得很嫩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线,紧接着血流不止。

图章掉在桌子上。

他平静地说:“往印盒里滴。你盖的这印章不太清楚啊!”

“我重盖,我重盖……”对方用带哭腔的语调说,另一只手捂住了出血的那只手。

“往印盒里滴!”

对方一哆嗦,赶紧照办。

他收起刀子,将纸盒盖上,又说:“带回去让你老婆做了尝尝吧,猪下水并不那么令人恶心。”说罢,不慌不忙地朝外走。

他走到门前站住了,转回身,警告对方:“今天这件事要是被第三个人知道了,我饶不了你!”说罢,打开门锁,推门悠然而去。

门外长凳上坐着三个姑娘,其中一个姑娘不无吸引人之处。

他不禁看了那姑娘一眼,心中对她比对另外那两个不好看的姑娘充满了更多的同情……

至少可以体面地布置二十个家庭的做工精细的家具,终于换到手了一张返城卡。

分离多年的兄弟俩终于重新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了。

那一段日子,虽然也有无尽的忧愁和烦恼,但他还是感到内心充实了许多,生活像是增添了依靠和希望……

当哥哥将打算结婚的想法告诉了他之后,他是多么高兴啊!为哥哥高兴,也为他自己高兴。

他就要有个嫂子了!家中就要有个女人了!女人,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类是首先创造了“女人”两个字之后,才想到同时应该创造“家庭”两个字的!女人,对男人们来说,意味着温暖、柔情、抚慰、欢乐和幸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男人的幸福,而只有女人们带给男人们,并为他们不断设计、不断完善、不断增加、不断美化的幸福。他和弟弟都早已经到了不但被别人视为、也被他们自己意识到是一个“男人”的年龄了!

有一个嫂子,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欢悦的事。

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将成为他嫂子的姑娘时,他真替哥哥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她清秀,短发乌黑,齐整地梳向耳后,使她那张显示出柔和棱角的,典型的北方姑娘的脸,无遮无掩地明朗地展现人前。这张脸略有些消瘦,带着病容倦色。她看去很文静,文静中流露出心底的温良。她那凝睇的双眼和沉郁的眉宇间笼罩着一缕愁云。不过并不损害她的形象,反而使他这位未来的嫂子在他心目中愈加美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一种敬爱。

当她第二次来到他家里,为哥哥洗衣服时,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对他说:“弟弟,把你的脏衣服也拿来让我一块儿洗了吧!”

由一个年长自己三岁的姑娘口中对自己叫出“弟弟”两个字,使他内心里油然萌生一阵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性称他“弟弟”啊!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但会有了一位贤淑的好嫂子,还会同时有了一位亦可亲亦可敬的姐姐。这双重的特殊情感的获得,使他后怕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制造的那场惨剧——幸亏没和那辆脏水车、那匹老马一齐摔下断壁,没入污流。否则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体验到?

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哥一块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做的。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么!

他们追悼什么呢?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

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的讽刺。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他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么?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

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

“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

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

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

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

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

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

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

他在铁道旁的一间小泥房前站住了。

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出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领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竟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入这个人家的门槛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用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坐呀!”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妈的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呢,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太太又去给孩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爪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忽拉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的工作让你们干呀!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你添了愁根似的!”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来。

“哎呀烦死了!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呢!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了……”

“妈!……”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过脸去。

“妈,瞧您!……”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这个人可真是的!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

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我哥哥也有一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哥哥回来后,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

说罢,颠着脚步走了。

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的话,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难解难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

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

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这个返城知青被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

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

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一张鲜血横流的脸!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

我怎么这样狠?!……

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

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心间一阵悸颤。

“我不能被你杀死!……”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我死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蛋!……”

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杀死我!……”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捅啊!你复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

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动也未动。

“慢!……”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那个和你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我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别人嘲笑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做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结婚了!我们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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