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第一部
叶雨欣没想到当飞机从昏暗的窝棚里朝她滑过来时,她会那么平静。那种平静是勇士渴望死于知己之手才有的坦然。她不知道这是爱情的使然,还是自己原本就与战鹰的先天感情。巨大的轰鸣声里,高分贝犀利的呼啸仿佛要把大地撕开,她能感觉到剧烈的颤动正从飞机跟前向外扩散,强大的气流劈头盖脸朝四周压过来。舱内戴着氧气面罩的师长已经变成一个英俊的轮廓。除了震耳欲聋的声响,她啥也听不到,只有傻乎乎的兴奋挂在脸上。此刻,四周的一切都变为空白,而她就站在这片无际的空白中束手就擒。
是因为他驾驭了这庞大的战鹰才让她滋生出对英雄的爱慕之情,还是她心里已经把他当成那个男人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感受着灵与肉的挣扎,她像所有动了大情大爱的女人一样,身体里那种为了党,为了人民,为了国家,为了所爱的人能献出生命的高尚情感,瞬间被调动出来,涌遍全身。被神圣感充实的叶雨欣此时的思路突然转了弯,想到12年前,父亲衣橱里的那对老式红领章。正是因为那对红领章,才让叶雨欣的命运在1982年8月的一天下午,被大姐叶雨寒转到今天这条道儿上。
“你应该当兵!”叶雨寒严肃地看着刚满十八岁的小妹。她比叶雨欣更早发现了父亲的红领章。她不但发现了,还领悟到其中的含义。她认为父亲一定希望有接他班的人,她选中了小妹叶雨欣。
“没准儿是他随手放的!”叶雨欣并不情愿。她对大姐经常逾越同辈姐妹关系,将自己视为长辈对她指手画脚表示愤恨。
“爸当了一辈子兵,他多希望有人接他的班啊,你怎么一点事也不懂呢!”
“接他班的人多得是,中国军队多少人呀?也不缺我一个!”叶雨欣在父亲的衣橱里确实看到那对皱巴巴的红领章,但她仍觉得这是叶雨寒逼她就范找的借口,“你怎么知道他希望我去当兵?没准儿他希望我上大学呢?”
“你懂个屁!”叶雨寒的眼睛本来就大,瞪起来往外凸着很可怕,“爸脱下军装到地方工作,心里可不好受了。咱爸多留恋部队你知道吗?”
“那也轮不到我去接班。”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我和雨菲超龄了。我找过商叔叔了,他同意让你入伍。”
“你找商叔叔了?”叶雨欣吃惊地看着叶雨寒,商叔叔在军分区当司令员,是父亲的老部下。早知道她这样设计自己了,还整晚开夜车,没完没了地做母亲找来的那些高考题,这不有病吗。
“当兵难道比上大学好?比中国骄子都好吗?”叶雨欣争辩道。
“这是两码事。”叶雨寒声音里已经显现出胜利者的口气,“大学生有大学生的好,当兵也有当兵的好。”
“那么好的话干脆你去算了!”叶雨欣鼻音很重了,她正努力控制着,不想在大姐面前哭出来。
“你就那么不情愿啊?你忘了下巴颏的疤怎么来的了?”叶雨寒声音一下高了八度。
叶雨欣愁眉苦脸低下头,那道疤曾是她要当兵的一个佐证。上初中时,听说有个学校招飞行员,叶雨欣就和班里的同学跑去看,走了好几里路赶到那所中学,却连个人毛儿都没看到。回家的路上,几个同学就联想开了,有的说,飞行员在天上飞,得不怕晕才行,考的第一项准是转圈,看谁转得多,还能稳稳地站住。于是乎,叶雨欣就和同学比赛起来,结果就是谁也没能站得住,都摔得东倒西歪。叶雨欣最惨,摔倒时下巴颏磕到石头上,鲜血直流,这且不算,晕血的叫雨欣立马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家里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母亲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叶雨欣摸了摸脸上,光滑如初,啥也没有,可手滑到下巴颏时,才发现包着纱布。
“你以为飞行员是那么考的?白痴。”大姐咧着嘴大笑了一声,叶雨欣怎么看都觉得她在幸灾乐祸。
“当女兵多漂亮啊。”叶雨寒压低嗓音,充满神秘感地说,“你想你穿军装多好看啊。将来上军校,提干,再找个军官丈夫,弄不好还能当上首长夫人,不比当大学生强啊?再说,咱这儿就一个女兵名额,要不是看在咱爸的份儿上,能让你去?门儿都没有。你想想,在部队吃饭、穿衣都不用花钱,每天都有人给你做得好好的。多美的事儿啊!”叶雨寒仍想心平气和地解决,以示她思想工作的威力。
叶雨欣却不配合,抹了把鼻涕,哭出声来,“那也得和我商量商量,听听我的意见吧?”
“你有完没完!跟你说多清楚了!”叶雨寒说着从兜里拿出一表格往桌上一拍,“你现在可能还理解不了,但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你不是说人应该追求自己的梦想吗?你不是说我一定要上大学,将来当诗人,当作家,当记者,当乡村女教师……”叶雨欣哽咽着的争辩还没停止,就听到一阵怪异的笑声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完了,完了,你中毒了,中毒了……”叶雨寒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敲了脑袋,在房间里转着叫着,还不时咂舌动嘴像女巫跳神一样抱着头,“你说什么?诗人,作家,还乡村女教师?你没病吧!你怎么那么幼稚,拿着书上的东西往自己生活里搬啊?”叶雨寒抓狂的样儿让叶雨欣很害怕,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让她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被自己的亲人愚弄了。
她们争吵的声音很大,隔壁房间的父亲和楼上的母亲谁也没到客厅来劝阻,或许他们认为叶雨寒有权安排她的命运。或许自己很不情愿当这个兵,日后,叶雨欣总觉得父亲对她变得冷漠了。庆幸的是,到了部队的叶雨欣却有如鱼得水之感。她发现自己对部队一点都不陌生,完全是轻车熟路,驾驭自如。她觉得自己非常适应这个新环境,也接受这个新环境,为此,她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她先是考上军队的一所医科院校,上了三年制的医疗系。在医疗系她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位贵人,一位婚后不育年近五十的“大姐大”。“大姐大”是政治教研室的哲学教员,也是军区机关的理论辅导员,给许多机关首长讲过课。叶雨欣是她退休前最后一批学生。“大姐大”很喜欢叶雨欣,视若自家闺女。对喜欢的人,严厉的“大姐大”也会破戒。
“叶雨欣。”
“到!”叶雨欣应声出列。她对“大姐大”有几分畏惧。
“你到办公室去一趟。”“大姐大”细细的单眼皮一动不动看着队列,嘴角像往常一样紧绷着,脸上仍是零下十几度的表情。
每次叶雨欣忐忑不安闷着头往办公室走,琢磨着“大姐大”又要干啥时,等待她的往往是一饭盒饺子,或是一保温瓶热腾腾的馄饨,要么就是件好看的衬衣。有一次“大姐大”竟给了她一条有蕾丝花边的尼龙裤头。那条裤头却让叶雨欣受尽了折磨,让她想到旧社会地主婆折磨童养媳往裤子里放猫也不过如此。她甚至怀疑“大姐大”是不是穿过以后才给她的。那天,她穿着那条好看的尼龙裤头去街上给队里买订书机,没多会就觉得下身像过电一样,无数条银针都往一处扎,疼得她浑身都揪了起来。事后仔细分析,才觉得自己很愚蠢,尼龙和毛发摩擦不等于在那儿安了个发电机嘛!
“大姐大”也很以她为荣。她在系里一直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每开一门新学科,教员都会先点她的名,先认识一下这位才女。她知道这里有“大姐大”宣传的结果,也有她自己的努力。除此之外,叶雨欣无论是参加业余会演,还是军区组织的演讲比赛,都能给学校捧回奖杯。她还经常去炊事班帮厨,她知道队里很注意休息时间去帮厨的学生。有一回她用手去捞堵住下水道的烂菜叶,刚好被系主任看到。
“我们就是要培养这样不怕苦、不怕脏的学员。”系主任的感慨更像是对“大姐大”对叶雨欣评价的认定。年终,叶雨欣被评为三好学生,第二年被吸入为预备党员。叶雨欣颇有走鸿运的势头,在被接收为预备党员的那天下午,她激动地跑到邮电局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却说商司令把她上军区报纸的事儿告诉父亲了。母亲早已看穿女儿的心思,她知道叶雨欣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留校当助教后,叶雨欣本以为会在仕途之路上很好地闯荡一番的,却因不经意中与“大姐大”的一次散步,让她断了此念。那天,她和“大姐大”在学校后面的河边赏春,看到药学系的女队长。叶雨欣认识那个女队长,她不仅美声唱得好,在军区业余会演常亮相,也是学校唯一能同“大姐大”抗衡的对手。
看着对岸的女队长,“大姐大”把头一别,嘴角随之往下一拉,鄙视地吐出一个“嘁!”字。这声“嘁!”像一把尖利的冰刀,直刺叶雨欣的心窝。“大姐大”躲瘟神般地疾步调转方向,把怔在那儿的叶雨欣瞬间撇下很远。或许是察觉到叶雨欣的变化,“大姐大”回过头,仰起她那零下十几度的脸,生硬地补一句,“她给后勤政委搓过背。”
叶雨欣明白这是对那个“嘁”的直译。一个女人,不是妻子的女人,给一个男人搓背意味着什么,21岁的叶雨欣非常清楚。她觉得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搓背,她放弃了仕途。
叶雨欣最终离开了“大姐大”,这个最初停泊的港湾。之后,她几经周折,调到军区一家医学研究所的图书室工作。在图书室百无聊赖的两年半时间里,为打发多得不知该怎么填充的日子发表的几篇小说再次燃起她的理想之火,她不得不求助父亲在北京的老战友,到北京大学作家班读了两年书,之后调到空军的雄鹰杂志社,成了副刊版的编辑。副刊版多是发表文学类作品,让叶雨欣离她的作家梦想又近了一步。
父亲似乎总能预先知道她的变动,对她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叶雨欣承认这些年在关键步骤上,父亲的关系对自己起了决定性作用,但她也从不向他流露感激之情。就像她从父亲眼里看到的,这些年自己的努力,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抵抗,一种对手式的抵抗。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不愿意当兵的女儿早已经爱上了部队,并努力让部队承认她的作为。北大毕业前的那个寒假,叶雨欣回家过年,回北京前,一家人都在客厅看电视。叶雨欣头一回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比两个姐姐都要时髦的红色披风。披风是对襟的,领口到底边镶着一圈灰色毛皮,很是华丽,颇有点高高在上之感。
“雨欣,你根本不想回家是吧?”
或许叶雨欣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要高,让人感觉她有些亢奋,叶雨寒突然甩出这句话就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果然,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家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虽说父亲仍在看电视,母亲也低头织着刚学会的毛衣花针,但叶雨欣却觉得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是。”叶雨欣大声回道。她如此果断吐出来的这个“是”字,让她自己都觉得狠毒。这个“是”字,是她与这个家句号的起笔,她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逃离。
叶雨欣生命中不可预知的元素实在太多了。渴望逃脱现实的叶雨欣,有一天被少女时代梦中伸来的一只手所牵引,来到伦敦北部荒原上的霍沃斯小镇。那是一个久远的梦境,是书中人物情感对她心灵渗透时产生的一个虚拟空间。那个空间滋养了少女时代叶雨欣的想象力。父亲讨厌她的想象力,“你不要做梦吧。”父亲不用感叹号就能把话说得寒冷刺骨。父亲厌恶做梦的女儿们,却没搞清楚是他给她们提供了做梦的土壤和空间。杀敌如麻的父亲从抗日战争一路杀到抗美援朝。从朝鲜回国后,他没能如愿以偿,继续驰骋军旅,他到一所学者颇多,学术氛围非常浓厚的海运大学当了党委书记。
海运大学在“反右”斗争、“文革”中封闭的图书馆,因为有了英雄父亲的佑护,叶雨欣能够进出自由。起初,不知是父亲闲得无聊打发日子,还是早年读私塾的经历,让他在崭新的环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新生活。自从叶雨欣发现父亲枕头下面那本颇多情爱描写的小说《春日》后,叶雨欣就和姐姐们从散发着陈年霉气的《春日》一路追到图书馆,找到她们精神生活的寄居地。在那片肥沃的土壤里,大女儿叶雨寒成了市委秘书处的秘书,当地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因为欣赏《红与黑》中靠裙裾往上爬的叫于连的男人,率先嫁给了市长的儿子。酷爱中外古典诗词的二女儿叶雨菲成了艺术学院声乐系的钢琴老师,嫁给一位会模仿凡高《向日葵》的美术系讲师。一直梦想着缪斯女神垂青,想当作家的叶雨欣却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一个叫霍沃斯的英国小镇。
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当她终于来到少女时代就爱上的小镇时,她的人生却面临着最痛苦的选择。雄鹰杂志社面临撤编,这意味着她的军旅作家梦很难实现不说,还不能如愿以偿轻松地畅游少女时代的梦幻地,反倒像是接受离开部队前的一次官方施舍。
“醒醒吧,雨欣!你已经不是做梦的年龄了,你现在关键的不是去写出什么惊天骇俗之作,先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吧。部队那么多大官,难道就没一个合适的?”
“我哪知道谁将来能当大官?!再说当上大官的都儿孙成群了,给他们当保姆啊!”叶雨欣出国前给叶雨寒通报了去处,却惹来她不厌其烦的唠叨。
电话里叶雨寒大笑过后,又是一副不甘的口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还是得抓紧,别老闷在屋里写,趁着年轻多往机关部队跑跑,没准儿能碰到合适的呢。”
“我哪有那福气(饭碗都快没了)。”叶雨欣咽了口唾沫,把后面那句话堵回去,“地方的倒是有介绍……”叶雨欣想到陆川,这次欧洲之行就是他促成的。
“别,千万别找地方的。”叶雨寒嚷道。
“是啊,一个女军官被地方男人占领阵地很没面子是吧!”
叶雨寒又是一阵大笑。叶雨欣也跟着笑起来,她确实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位地方男子组成家庭。如果说她对陆川抱有一线希望,也是希望能够利用他的那些关系,让她继续留在部队。所以,她才默认自己是陆川女朋友的身份同他相处了半年多时间。
叶雨欣承认陆川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到英国后,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不情愿嫁给这位“二手男人”。尽管这位帮她实现欧洲之行的“二手男人”无所不能,被很多人看好,她仍觉得回国后很难面对他的接风洗尘。父亲要是知道自己嫁给这样的男人一定会瞧不起。但是,与此相比,她更怕父亲知道的是她面临转业处境。
湿漉漉的铁轨被两旁昏黄的地灯映衬出荧荧的光亮,像是上个世纪就沉睡在这儿的一条巨蟒,蜿蜒地伸向远处的黑暗。火车头开过来时,冒着腾腾的白雾,让叶雨欣觉得人生的旅途总是那么迷茫。
火车驶出城区后才开始提速。窗外掠过的风景,渐渐被傍晚浓重的潮湿氤氲成一片厚重的暮色。车厢里没几个人,却混杂着白种人大腺体散出的浓郁狐臭味儿。对面的中年男人一起身,那股呛人的烟草味就会扑面而来。左侧最里面的是一个年轻黑人女孩,或是也怕这烟味,火车还没开,脑袋就一直朝着窗外。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法兰西玫瑰”香水味儿,如山谷深处的一条暗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散发着清凉的芬芳,让人感觉生活中还有一个值得期待的地方。车厢里很安静,没有谁想搭理谁的意思,大多数人上了车就闭上眼睛打盹儿,要么盯着报纸一动不动像入了定,不像国内的火车上那么热闹,烧鸡、啤酒、扑克牌,一团亲热的和气,这里的车厢像窗外下着雾的黑夜一样沉闷不堪。
火车停靠第一站时,叶雨欣走到车门口透气,一个白人母亲手里拉着一个男孩,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匆匆朝车门口赶来,叶雨欣伸出手想拉一把那个小男孩,可那男孩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闪过她,熟门熟路地跳上车朝车厢里走去,那位母亲则礼貌地朝叶雨欣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不知好人心!”叶雨欣耸了耸鼻子,鼻尖上几颗针尖大小的雀斑就随之扭动了几下。
车头的方向腾起一股白烟,发出启动的噪声,列车员跳上火车,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叶雨欣回到座位上,眨了眨有些沉重的眼皮,就看到洁净的窗玻璃上,自己那张30岁的女人脸竟然还挺鲜亮。她得意地撇了下嘴,暗暗给自己加油,“我是谁,打不死的吴青华啊。”
一直朝窗外凝望的黑人女孩好像听到她心里的声音,转过头来扫视了周围的几个人,然后准确无误地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女孩好奇的眼神让叶雨欣心里有些发毛。叶雨欣装着要睡觉的样子闭上眼睛,她想躲开女孩的目光,殊不知,那女孩先知般的眼神所传达的正是她生命中将要发生的奇迹。因为,就在她登上火车的那一刻,她生命中注定要在此邂逅的那个男人也已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