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鹰山脚下的春天，阳光总是很充足。梁云山喜欢阳光暖暖的味道。在他看来，阳光就像一种特殊的植物，这种植物很会依附其他物体的存在，来确保它的侵袭程度。夏季的夜晚，你能闻到它深藏在花草丛里的芬芳；冬天的午后，你能感受到它从甘草里冒出来时带出的原野清香；在秋天茂密的灌木丛里，你能看到它在果实朝阳的那一面留下红色唇迹，品出它融入果肉里的那缕甘甜；在春天，它浓烈的体香则会把体内淤积一冬的阴寒蒸发掉，到了夜晚，躺在晒了一天的被褥里，就有种被阳光拥抱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梁云山来说是奢侈的。每当他能静下心来感受阳光带给他的暖意和温馨时，他的身心也到了疲惫的顶峰。
梁云山把枕头搭在阳台的水泥护栏上，好让春风把枕头吹透，希望更多阳光的气息钻进枕头里。这是他休息日常做的事情。常年在外，他已经养成独居男人自以为是的生活习惯。没有家人的监督，没有别人嗜好的干扰，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方式做事。按点到空勤灶填饱肚子，按点睡觉，累了听会儿音乐，要是战友捎来什么好吃的东西，他就拿到常委灶上和大家一起分享。有时他会叫上几个单身一起去山里打猎，然后把猎物拿到空勤灶，让兄弟们都尝尝鲜，梁云山从没因两地分居的日子苦恼焦虑过。
远处的九鹰山被炊烟样的雾霭环绕着，显得灰沌沌的。靠近营区的地方，阳光要充足些，景色也清晰。但连起来看，就像一幅渐渐从九鹰山脚下滑出的一张部分曝光的底片。楼房右边的花园里，草皮冒出的绿芽在强烈的阳光下，白花花的，仍像冬日正午时的景致。园中弯曲的小路上，二大队的老茂扛着铁锹穿过花园朝北大门走去，他的徒弟米佳穿着件蓝色飞行夹克，扛了把铁锹尾随其后。
老茂挖苁蓉是休息日雷打不动的节目。每回休息日一大早，别的飞行员还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存之中时，老茂已经扛着铁锹在九鹰山北面的沙漠地带挖苁蓉了。有一回，梁云山心里也痒痒起来。寻思着在朝阳下挖苁蓉的感觉一定很棒，每挖出一根苁蓉就像挖出一个希望那样一定很有趣。他对侯方权说，什么时候咱们也去挖苁蓉吧。侯方权拉开些距离看着他，这可不是谁都能挖到的，得和那东西有缘分。人家老茂在天上翻个斤斗的工夫就知道哪块沙地下面有苁蓉。人家这可是为了生儿子练就的特殊本领。侯方权说得虽然有点夸张，但从一楼老茂家阳台上晾晒的、厨房酒瓶里泡着的苁蓉看，就知道他说的话也不过分。
一天下午，梁云山回宿舍，看到老茂在阳台上翻弄那些刚挖回来的苁蓉，就停下来问，“老茂，吃这玩意儿真能生儿子？”梁云山拿起一块根茎状的苁蓉闻了闻，又抬起眼来看看四周，说，“你这家伙也不早说！”
老茂是南方部队调过来资格最老的一位，来C师前就和梁云山认识。只是他认识的梁云山很少开玩笑，一时把握不好，就笑笑，并不答话。
“师长，这么好的天，不出去转转吗？”一口浓郁的河南腔冒了出来，马宏才不知啥时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落叶松旁，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中午到灶上吃吗？有好吃的。”
“求之不得。我正好有事要汇报。”
“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
“那一会儿再说。”梁云山往阳台下弹了下烟灰，转即去了屋里。
中午，常委灶吃饭的人出奇地少。侯方权、于晓丹这类的“钉子户”一个都没来。梁云山从厨房后门把酱鸭交给炊事员，就进了餐厅等马宏才。一进门，马宏才已经到了，正在窗前打电话。见他进来，支吾了几句挂了电话。
“师长，您来啦。”马宏才搓着手朝梁云山凑过来，“李铁家我去过了，没什么大事。他母亲来了，可能帮着带孩子吧。他媳妇在一家外企工作的事儿团里好像有点意见。”
“还是那家合资企业？”
“严格来讲是台湾独资企业，待遇很不错。李铁的家属是咱师空勤家属中学历最高的，在凤凰城能找到这样的工作，算是烧高香了。不过，团里的意思还是希望她能重新考虑一下，毕竟是飞行员家属，什么事都得以防万一。”
梁云山没表态，他清楚飞行员找对象受局限，娶进门的媳妇找工作同样受限制。虽说现在比过去宽松些了，不用搞那么多政治审查和社会关系调查，有海外关系、家庭出身高的都不能当飞行员。但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老规矩这些年一直还是遵守的。
“做好工作吧。有些事情没办法。你是师里的老人，这些年一直分管秘书处，与地方打交道也多，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单位。”
“这你放心。我马宏才别说现在还在师里，将来就是到了地方，只要部队有事找到我，绝没二话。”马宏才知道这是向梁云山表态的好机会。去年底拟定转业计划时，马宏才已被列入其中，考虑到儿子还有一年要考大学了，就找到梁云山，希望能多留一年，为给孩子上学多留条路，万一地方大学考不上，他在部队的话还能争取上军队院校。梁云山同意他再留一年，是因为师里目前还很需要像他这样的一位老政工。主任刚来不到一年，战备值班还没排上。今年师里任务很艰巨，又是上台阶的关键年，梁云山与侯方权一拍即合，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今年你多往下面靠靠。你是团里出来的，与他们沟通更有优势，下一步政治工作的重点还是抓基层……”
灶房通向餐厅的小门开了，二级士官陈阿贵端着一盘剁好的酱鸭走进来，梁云山没继续往下说，去碗橱取了自己的碗筷，“还有谁？今天的人怎么这么少？”梁云山给自己盛了碗米饭，准备开吃，马宏才从窗台上自己的黑色皮革包里拿出一瓶洋河大曲，“师长，咱今天少喝点。”阿贵从后厨拿了几只小酒杯进来，放在桌前。梁云山看着那瓶洋河大曲愣了一下。
“你看看，我怎么来得这么巧呢，你这酱鸭就是专门给我吃的！”侯方权把帽子往门口的衣架上一挂，手也不洗就奔桌前坐下来。梁云山看了看手表，想起进门时马宏才放下的那个电话。马宏才赶紧解释，“师长，你说有好吃的不叫着政委，他知道了准得批我。”侯方权也不理他们那个茬，自顾拿起一只鸭腿，又抓过酒瓶看了看，“马宏才你咋咋呼呼地叫我来就喝这酒啊？！”
“这酒怎么了？”梁云山用筷子敲了敲侯方权盘子里已经啃了的一根鸭腿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啊。”
“别那么小气，吃你只破鸭子就这么舍不得，赶明个吃我们西安的红焖羊肉。”
“嗯，说了半年了也没见你拿红焖羊肉来。”
侯方权停顿了一下，像是想啥似的一笑，“老婆子有半年没来了啊，这不怪我，等她来了一定给你带红焖羊肉。别给我倒那么多，我喝不了这种酒。”侯方权挡住马宏才，“你拿这酒师长喜不喜欢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师长就喜欢喝这个酒。”
“你怎么那么肯定？要是放着茅台他保准不喝这个。”侯方权一边啃着鸭子，一边不忘观察梁云山的反应。
“那我倒是没试验过。不过师长爱喝洋河这信息绝对准确，去他们家走访过多少趟了，这点事情摸不准我这副主任白当了。”
“你这动机有问题。飞行员家访是让你们了解飞行员家庭情况，你怎么摸我有什么嗜好？”梁云山拉开椅子，一脸严肃地看着马宏才。
“当然要了解啦，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嘛。”侯方权咽下嘴里的饭，“告诉你吧云山，别看你小子嘴硬，你好多秘密我可都知道。”
“吃你的鸭子吧！”梁云山拿起一只鸭翅膀杵到他跟前，侯方权刚想接，梁云山转手又放到马宏才的盘子里，“倒酒。”
马宏才给他们二人的酒杯倒满酒后，也不落座，站在那儿等他们干完继续倒。
“你坐下、坐下！”侯方权腾出一只手朝马宏才挥一挥，“你小子想让我和师长自相残杀，我们才不上你当哩。”
“能喝就喝。”梁云山端起酒杯朝侯方权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等着他表态。侯方权把嘴里最后一块鸭骨头吐出来，“都干了？”
“你说呢？”梁云山白了侯方权一眼，先喝干了杯中酒。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师长都干了，我怎么着也得喝了啊。你说你们老家酿这种酒有人买吗？绵不拉叽的还挺有后劲儿，哪像我们的杏花村，干起来火辣辣的那叫痛快！”侯方权嫌那酒味似的皱着眉，端着杯子晃悠来晃悠去，嘴上振振有词地东拉西扯地感慨，梁云山就腻了。
“你还有完没完！我老家的酒就这么难喝？告诉你，下一步这酒你也喝不上！”梁云山拿起酒瓶欲往杯里续酒，侯方权一把抓住酒瓶。
“干啥，还要禁啊？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咱们可是严格按空军规定，只在大休息日喝啊。”侯方权推开椅子，往后一靠，“宏才倒酒。”
马宏才起身为梁云山倒酒，又被梁云山下令坐下。“先别忙，我问你，今年飞行员家访什么时候开始？都快5月了，怎么还不动啊？”
“计划是5月份。今年比往年晚一点。”侯方权替马宏才作了回答，他不清楚梁云山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
“不能早点吗。”梁云山眉头又蹙起来，“有些家里比较困难的飞行员，不一定非要等到家访的时候才去。可以多跑几趟，人家在部队没白没黑地训练，家里有点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不能总让他们家属一个人扛着。”
“师长说得是，现在海湾形势这么紧张，这些工作应该往前赶。”马宏才站起来，一副要出征的样子。
“马宏才，你别老海湾、海湾的好不好？一个政工干部，说话要准确。你先坐下。就是去走访也得吃饭啊，是不是？”侯方权恨自家养的毛驴子不争气似的，白了马宏才一眼。
“说习惯了。”马宏才不好意思朝梁云山笑笑。“其实我心里知道是说哪里，可一张嘴就说成海湾。就像我看到粤菜的粤，总念成‘鄂’一样……”
“别扯那么远。老茂他媳妇现在还不能要孩子吗？”侯方权接过话来，他了解梁云山，他要过问这事儿，一定有针对性的。“这回找老茂好好谈谈，我抽时间也找他聊聊，看看组织上能解决些什么？不行，让他老婆随军，把他母亲也一块接过来。要是再拖下去，可真影响人家下一代成长啦。”
“这事我考虑过了，去年到他家的时候同他们县民政局联系过，关键是老茂有个上高中的兄弟，明年就考大学了。他媳妇现在就是能落实工作也干不了。她得照顾老茂他母亲，伺候小叔子，家里那几亩地还得靠她种，根本不可能随过来。”马宏才对老茂家里情况非常熟悉，因此，他非常自信地坐直身子，认真地看着梁云山。
侯方权的视线刚从窗外转回来，一脸诡秘地朝梁云山笑笑。不多会儿，耿建银脸红红地走进来。耿建银喝了酒胆子就比平时大许多。他走上前把桌上的酒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接着，又看了看桌上简单的几盘菜，大度地摆摆手，做出一副什么都不在话下状。“你们都到我那里去喝吧！你们这酒跟老茂的酒根本没法比。你们这菜也没我老婆的菜炒得好吃。湖南人别的本事我不敢吹，说做饭，我觉得比四川人强。那个腊猪肝炒尖椒要多好吃有多好吃！那个干菜烧肉要多香有多香！”耿建银说着把身子转向梁云山，“师长，走！去坐一会儿。弟兄们都说，我要是请不了你过去，他们就不认我这个团长了。”耿建银说着把胳膊往侯方权肩上一搭，认真地看着梁云山。
侯方权朝梁云山直乐：“这家伙快喝到境界了，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
“忘了你当初戒酒时有多难了，又带头开戒？”梁云山看着耿建银，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嘿，嘿，两个多月没回家啦，这回大休息，想让兄弟们好好放松放松。”耿建银虽然喝了点酒，可心里还是有点怵梁云山，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他的反应，又转向侯方权，“政委，这酒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可以少喝一点的啊，大家沟通感情嘛……”
“别跟我套近乎。师长批评你，你就老实听着，别转移目标。”侯方权笑嘻嘻地看着他，有意不理他这茬儿。
梁云山理解手下这帮兄弟，更何况耿建银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平时训练那么紧张，休息时间除了陪老婆孩子逛逛街、进公园转转，在家喝喝酒要算最轻松的事儿了。即使遇到长假，他们也是这家吃一顿，那家煮一顿，没有谁上街进酒吧，进舞厅娱乐。刚建营院的时候，大门外有人开了几家酒吧、按摩院啥的，可不到一个月就关门走人了。理由很简单，门庭冷落。去年春节，师里和地方政府搞“双拥”活动的时候，有位地方报社的记者问他，“你们的生活是不是也像美国影片《壮志凌云》里的飞行员一样，休息的时候可以泡吧？”梁云山看了那个记者一眼，意思是不想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可是，那个记者偏没领会他的用意，仍盯着他看。梁云山觉得他好笑，就说，“哪有那样的好事！”谁想，那位记者却对他这句话进行再三细致的分析。活动快结束时，那位记者又找到他，很认真地问：“如果现在有影片里那种机会，你会去吗？我现在就请你去泡吧怎么样？”梁云山一怔，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可以！”梁云山笑吟吟地看着记者，“不过，你得先给全军制定新的政策条令。再有，你了解真正的美军飞行员的业余生活吗？一位战斗机见习学员在学习期间如果谈恋爱，或与异性发生性关系都会被美国军方监审局勒令退学，还要偿还上百万美金的培训费的。非常感谢你对空军飞行员业余生活的关注，但是，我们空军飞行员的人生乐趣并非仅仅是性欲和酒精。”
记者在梁云山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迈动双腿转身悻悻离去。
“师长，你怎么也得去一趟。”耿建银一只胳膊搂在梁云山肩膀上，“师长，人家老茂为了请你，特意把生儿子用的苁蓉酒都拿过来了。说要好好庆祝一番。你看，咱们第二季度的任务又提前完成了！照这进度，年底前你再弄干把小时飞飞没问题。”
梁云山突然想到什么，问于部长今天怎么没来吃饭，马宏才说他老婆来了。梁云山就道这家伙也不说一声，应该请他们吃个饭。
“他知道也不会来。刚才他和他老婆就在我家泡着呢。他老婆挺不高兴，让我今年无论如何要放老于走。”侯方权抽出一片纸巾擦了擦手，跟在梁云山身后往外走。
“你看你闹着要走，都跟着想走！”梁云山说。
“这可跟我没关系。”侯方权拍了他肩膀一下，“我估计她是因为老公的副师级别没解决。说实在的，老于这人真不错。有能力，业务上也肯钻，按说早该提了。可推荐几回了，人家一句没位置你能有啥辙？她老婆这么多年一人带着孩子确实不容易。老于来改装时她没跟着过来，和女儿留在安徽。两地分居虽说苦吧，但想着对丈夫的事业前途有帮助，什么事都自己扛下来了。今年单位不景气，已经放出风来要裁员了，她担心自己下岗，就奔了这儿来找老于想法子。他媳妇说人家地方老总才不管你是不是部队家属，到时候一个令下来就得走人。我只能安慰安慰她，说部队想办法同她单位联系一下，看能不能照顾照顾。她说照顾啥，现在地方和过去可不一样了，人家连飞行员家属都不照顾就别提她这地面干部家属了。后来马宏才打电话说你要到灶上来，老于才硬拉着她离开我家的，要不我怎么能吃上你的鸭子。”侯方权甩了甩手，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好像心里很堵的样子。
梁云山有些不快，照这个逻辑推下去，自己正师四年多了，按理也该提拔使用了。不使用就走人，部队还像个部队吗？转过来又想，也怨不得于晓丹。部队就这样，就是以需要为目的的地方。他了解于晓丹，更清楚他对部队是个啥感情。如果他真有走的打算，还能一门心思搞他那个机务维修信息化网络建设吗。想必也是被家里杂七杂八的事儿扯住了。
“哎、哎，想啥呢？说你的老搭档不高兴了？”走到耿建银家楼下时，侯方权拉了梁云山一下。
梁云山回过神来，“搭档？你吗？”
“你小子装什么傻！”侯方权捅了梁云山一拳。
耿建银见状乐了，才要说什么，梁云山虎下脸来，“休息也不能多喝！本来在家时间就不长，回到家就喝酒，干点家务不好吗！”说罢，闪身进了楼洞。
老茂泡的苁蓉酒确实与众不同。梁云山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他喝了苁蓉酒非但没想到生儿子，而是想到一个女人。他不清楚这个女人为什么会从老茂的苁蓉酒里冒出来。
晚上，梁云山处理完手上的事务，给训练科、气象台、指挥所打了一圈电话，想想没有啥事需要处理了，脑袋里就慢慢淡出一小块空白，他发现近来自己脑袋里动辄总出现这种莫名的空白。而且，这空白一出现，那个女人的身影就会不失时机地浮现出来。梁云山愣了会神，从手机里翻出那个号码。
他不明白像她那样聪明的女人，怎么能想到他会给她一个假手机号呢。难道自己的表现不足以让她感到放心吗？手机拨通后，屏幕上是一只鸽子飞出去的图案，梁云山希望这次鸽子能衔来云朵，接通那个声音。谁想，就在这时，对面桌上的红色电话突然响了，梁云山赶紧关掉手机，抓起那个内部保密电话。是军区空军值班首长检查部队主官在位情况，前后通话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却让梁云山彻底换了脑。他甚至庆幸首长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就在他放下首长电话不久，他接到耿建银从团里打来的电话，向他报告刚才检查的情况。
梁云山对耿建银及时做出的反应很满意。不管休息有没有结束，每天晚饭前，他都会非常清醒地出现在飞行团里。与其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如说他心思都在部队更准确。在梁云山带的这些徒弟中，耿建银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弟子。尽管耿建银有时也有些众人皆知的小算盘，但总的来说还是那种表里如一、比较单纯的人。这是梁云山最看好的。他认为飞行员在飞行技术上想得越多越好，在人际关系上简单些为好。当初让耿建银改三代战机，他还有想法呢。马上要提大队长了，怕参加改装大队长的命令会化为泡影。梁云山对他肚里的小九九一清二楚。他啥也没说，拉着耿建银到停放三代机的机场转了转，耿建银就挪不动腿了。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耿建银就黏上了梁云山，说一定要参加三代机改装，当天就交了改装申请。
耿建银改装改得非常辛苦。和他同批参加改装的都是从全空军抽调的优秀师长、参谋长、副师长、团长、副团长、大队长之类的空勤人员，他的职位是最低的一个。每天进场后，他只有看人家飞的份儿。每当飞机从他面前滑过，飞向天空时，他憨憨的脸上都会露出兴奋的光芒。他从不在休息室里待着，一进场就杵在休息室边上，看人家起飞着陆。观察飞机的拉起角度，比划着纠正飞机着陆姿态。他完全被新型战机迷住了。他兴奋、他激动，他所有的感受都没有逃过一直保持缄默的梁云山的眼睛。
改装一半的时间过去了，梁云山一次也没让耿建银飞，他要让耿建银把这股劲头憋得足足的。耿建银急了，找到梁云山让他安排自己飞起落。梁云山早有所料地扔给耿建银一颗烟，淡然一笑，“别急，我保你能改出来！”
耿建银又坐了十天冷板凳，从第十一天开始，梁云山给耿建银连轴灌了近半个多月的改装课程，愣是让他在一周内放了单飞，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完成了改装的全部课目。耿建银调到101团当团长，也是梁云山亲自点将点来的。
梁云山也非人人都愿跟近的香饽饽。101团和103团有些飞行员就不愿和梁云山飞。他们不愿意同梁云山飞，是怕被梁云山见了短处，对自己的飞行技术不自信。他们更怵梁云山坐进他们后舱时的那种状态，那是一种让他们感到窒息的状态。是被对方剑锋逼喉时，只有意识却没有能力招架的挫失感。这种来自骨子里的逼迫和紧张让他们意识到彼此的悬殊。
梁云山清楚他们思虑最多的就是“自己这辈子到底能不能遇上战争”；“如果打起仗来，能否保存自己，击败对手”；“即便牺牲性命在所不惜，那么老婆孩子们怎么办”。这些都是调研中，飞行员常提到的，也是他经常想的。但是他觉得想归想，还是得让他们有临战的紧迫感。要让他们知道不能再像和平鸽那样，四平八稳地飞了。得拿出实战的状态和精神劲儿来飞。他相信他们心里也清楚，要想在他梁云山手下讨饭吃，首先得换个活法。于是，“师长就是战争的警示牌，是打仗的代名词！”
这种传言不胫而走，上级机关听了都不觉新鲜。梁云山深深影响了这片土地上翱翔蓝天的飞行员，他们开始对自己的作战技术重视起来，对自己的点滴成长和进步变得关注起来，唯恐稍不留意被梁云山逮着一起升空丢了丑。梁云山不知道自己狂傲不羁的性格已经影响到部属，更不会想到在和平年代一心想当英雄、想打胜仗的他将会受到命运怎样的捉弄。
海边长大的梁云山，从小就喜欢特立独行。他爱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行走。起初，他只是想只要从海的这边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就能走到海的另一边。他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他想穷尽视线的尽头。梁云山想凭借他不足20码的小脚走遍世界，那时的他还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飞上天空，从天空俯瞰这个世界。
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梁云山离家出走了一段日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长时间。那次回到家后，他昏睡了三天三夜也没醒来。要不是父亲叫醒他，他恐怕还在梦中游走呢。
“起来！你想这样躲过这顿揍吗！”父亲用拐杖腿冷漠地戳着他，让他赶紧起来。起来后的梁云山，不管什么状况，都得先挨父亲一顿暴揍。挨了揍的梁云山一瘸一拐去学校，很容易招来老师、同学们同情的目光。
学校老师找到梁云山家，说梁云山伤成这样还是在家好好养养再上学吧。梁云山的父亲却心平气和地劝导学校老师，“不要被他的假象所迷惑，他这样还叫他上学就是要让其他孩子知道，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才能更好地接受教训。”
学校的老师知道怎么回事，赶忙安慰梁父，说孩子还小，有些事情得慢慢来。他们一向尊敬这位从抗日战争一直走到抗美援朝的英雄校外辅导员，更感激他有求必应随时到学校为孩子们作报告、讲革命传统。只是，谁都没想到梁云山这次出走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了英雄父亲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
那天下午，还没到放学时间，梁云山就跑回家。发现父亲的房里空着，就开始谋划着到哪去玩。出门前，他摸到厨房想拿点吃的，却撞见一幕从未看过的画面。父亲赤条条地站在南方人用来洗澡的大木盆里。母亲埋头蹲在盆边，不停地往他身上撩水。梁云山从来没见过父亲裸体的样子，更没看到父亲撑着拐站起来的样子。或许他清楚此时父亲不可能像平时那样转着他的轮椅横冲直撞地追他，随手抄起东西来打他，才慢慢地挪过去。
他像发现一块新大陆那样盯着父亲光着的身子。从门外射进的一缕夕阳刚好打在父亲受伤的那条大腿上，屁股上的缕缕弹片斑痕也映射得像黄昏里的道道田埂。这时，一个苍白的圆点紧紧套牢了梁云山的目光，那可是一个圆滑的弹孔呢。
如果是弹片，没有经过严格的打磨，只有子弹才能钻出那样的伤痕。梁云山头一回对英雄父亲表示出怀疑，“这可不像他说的，只是被弹片炸得伤痕累累，他还挨过枪子。如果不是枪伤的话，是不会有那么圆润完美的伤痕的。梁云山初中毕业前终于作出这个定论。为了给这个疤痕作定论，他到处找打过仗的人询问有关伤口的事情。他想通过做试验来证明，却苦于找不到能打出子弹的枪支。最后，他同学从打猎的父亲那儿搞来一支猎枪。
“朝这儿打。”梁云山脱下裤子对他同学命令道。
同学的脸都吓白了，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细长的腿，带着哭声说，“你饶了我吧，我不敢啊，我不敢啊。”
梁云山拖着裤子走到他跟前，把枪往他怀里一杵，“快点，打疼了我绝不打你。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
“妈呀，我不敢啊。”同学哭得鼻涕都淌过了嘴。
“再不打，我揍你啊！”梁云山举起拳头发起狠来。
同学抹了一把鼻涕，新鼻涕又流出来。
“快啊！”梁云山再次催他时，同学哭着举起枪，开始瞄梁云山那条细细的黑腿。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没有力气，那枪头像无精打采的被太阳晒蔫的花草耷拉着脑袋，就在这时，他们被到处找猎枪的同学父亲抓到。
梁云山的试验没能成功，他同学却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如果不是这位同学的父亲发现枪不见了及时找到他们，恐怕梁云山也当不了飞行员。梁云山挨了父亲一顿暴打。从那天起，他和父亲的矛盾日渐升级，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他失落到了极点，一走了之。他不知道家里为了找他翻了天，不知道母亲为了找他已经几天没吃没睡。他只是不停地走，好像只有这样不停地走才能变得越来越强大。天黑了，他就在庄稼地的草棚子里迷糊一觉，饿了就到路边买根油条或喝碗豆浆，要么就在人家门前看见晾着的豆腐干、花生什么的抓一把藏到兜里，继续他毫无目的的行程。有一天，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麦香，循着这股浓浓的香味望去，他看到一片金灿灿的麦田。等他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走到麦田的另一头时，眼前的世界让他惊叹不已。
茂密的果树掩映下，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若隐若现。杏树枝桠间隐约闪现的大黄杏，桑树上高挂着一串串熟透的白桑椹紫桑椹。那些果子好像被人遗忘，或者说人们根本想不起要吃它们，只是让它们自生自灭地存在着。苹果树和梨树上半青的果子在阳光下泛着青亮饱满的光泽，树林旁的场院上晾着花生和黄豆。一只短腿的黑白花狗在树下悠闲地晃着，无聊地同几只白鹅打趣，不时惹得白鹅扬起翅膀扑打着狂追它几步，再径自而去。一只趴在树权上睡觉的大花猫，迷迷糊糊醒来才要伸懒腰，险些掉到树下。
“这是哪儿啊？简直像神仙呆的地方嘛。”隔着脚下的沟坡，梁云山痴痴地看着那个闲适慵懒的世界。
梁云山发现的仙境是座军垦农场。农场的人对他很和善，都喜欢这个不知从哪儿流浪来的大男孩儿。但是，农场见过他的人都毫无疑意，他不是农村的孩子。准确地说，还是位家境不错的孩子。只要看看他对待食物的态度，看看他眼睛深处藏着的那缕闲愁就能感觉得到。因此，农场里最调皮的职工都不去招惹他，梁云山自由自在地在这儿待了好多天。
一天早上，梁云山从梦中醒来，发现枕着的衣服有一小片很湿的水迹。他看看天花板，又看看窗外，没有一点与水有关的征兆。他觉得很奇怪，这片水迹让他想到母亲。
他决定回家了。他穿着缝补整洁的衣服，像位衣锦还乡的游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农场师傅刚刚给他理的短发还散发着肥皂香味，他身上多了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三斤花生米和五斤黄豆，这是农场师傅给他这些天的劳动补偿。
那天晚上，当他蹑手蹑脚摸到自家后院，想从屋后的厨房进去时，一个人在旁边不远处的树影里注视了他许久。
梁云山站在后院的栅栏门前停了一会儿。月光在不大的天井里投下一片柔和的光辉，像母亲充满温情的梦境。在这小片天地里，有母亲拾来的垛在角落里的干柴，有母亲栽种的很少结果的葡萄，还有母亲挂在青砖墙壁上自己做的咸肉和咸鱼。厨房门东边有只还没入冬母亲就会用的铁皮炉子。母亲点炉子总像与上天有种特别的感应，只要铁皮炉点了火，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雪。母亲点炉子是驱逐屋里积了一夏秋的潮气，母亲说潮气对父亲的伤腿不好。母亲的生活总围绕着父亲，只有到了夜晚，她才有自己的世界，就如这一小片柔和的月辉。
梁云山站在那儿，像从一幅久违的画面里重新发现了它的内涵。屋里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月光下能看到母亲绣在帘子上的牡丹花和藤蔓。四周静悄悄的，母亲永远不锁的厨房门是留给他的。梁云山像以往一样，俯身捡起一块石子扔进院子，见没什么动静，才要起身跳进院内，却觉得身后一股阴风猛地扑了过来，梁云山山猫一样迅速侧过身，迎着那股阴风一把撸过去，就撸到一根拐杖。
梁云山确认自己手上缴获的是一根拐杖后，像抓到块滚烫的烙铁似的差点叫出声来。他转头一看，被缴了“武器”的父亲正靠在栅栏墙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梁云山下意识地想过去搀扶，却被父亲一把推开。梁云山想把拐杖递给父亲，父亲却先他一步从他手里抽了拐杖，“小子！别自作聪明。你躲到哪去也躲不过老子的手掌心！”父亲狠狠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夏日的夜晚，听起来格外阴沉。
梁云山漫无目的游走的习惯到了航校也没有改变。只要到了休息日，就会去请假，只要获得难得的外出批假后，他都会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条路，走上一整天。他这种游走就像他内心深处的空白，直到进入不惑之年后，才在异国他乡的黄昏里，被那个女人一语道破，得以填充。
“你想角斗。可你总找不到相当的对手。”她说。
梁云山难以想象“角斗”这个词会从一位娇小的女人嘴里冒出来。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很平静。那模样很像是隐退已久的江湖杀手。看着昏黄光线下的那个女人，梁云山就像望着遥远梦中的那一个谜。他相信女人说的就是自己这些年都不能破解的谜底。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最想与之一分高下的就是父亲，一个被众人视为英雄的父亲。那天，父亲被他撞见时，仿佛正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父亲气恼地搅打着盆里的水，把旁边的母亲弄了个精湿。父亲慌张的举动并没有影响梁云山向前迈进，他走近父亲，像看一个陌生的生物一样看着那双捂得苍白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