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生就在这个梦一样的地方落了脚，他住在山上，打捞新鲜的鱼，种一些蔬菜就着吃，去山下集市上买一些米和面以及几身粗布衣服，钱花完了就去山下镇子上干一些搬砖、运货的苦力活，身体变得黝黑健壮，头发和胡子从来没有剪过，如果他在山里被人碰见，大概率会被当做“野人”。他唯一与世界联系的纽带就是一台他从地摊上买的二手熊猫牌收音机。离他住的山洞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庙，他没怎么见过里面有和尚出入，也没见过几个善男信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和那个破庙一样，可能一辈子就在这了，反正谁也找不到他，他彻底“死”了，让家里那些人也彻底死了心。但是他想家，想爸爸妈妈，不知道马小刚怎么告诉的父母；他想弟弟们，三弟的大学不知道考的怎么样，会不会还因为四弟让他没通过军校的政审而记恨四弟；四弟在监狱里怎么样？这可怜又可恨的孩子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一辈子，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转到黑河岭监狱了吧；日思夜想的，还有小七，本来说好的去去就回来，这一去就是将近两年，更重要的是，不知道归期是何年。他不敢回去，也不敢和他惦记的任何人联系，他怕害了他们。
有天晚上，李雪生又梦见了小七，梦见小七老了，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太，头发花白，坐在大雪皑皑的矮房子门口打盹，手里抓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各种电话号码和他的名字。她等了他一辈子！
李雪生大哭着醒来，哭的泣不成声，整个山谷里都是他鬼魅一般的哭喊声。天亮以后，李雪生下了山，到了最繁华的镇中心，那里的邮局有全镇唯一能打长途电话的电话机。那个时候，人们要打长途电话，还要通过长途台进行繁琐的人工转接，收费贵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程序十分繁琐：你要让接线员先把那边的总机拨通，邮局使用模拟信号，需要人工转接交换机，接通对方邮局的长途台，再去接具体单位的电话。接线员在那个年代是一份正式的且十分体面的工作，因为一个镇甚至一个县可能只有这一个岗位。所以那个时候打个长途电话是个大事。
他决定和小七通个话，告诉小七别等他了，他可能回不去了。他不能再这么耽误她了，她得在她最好的年纪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李雪生才能在他余生安心。
他让邮局长途台拨通了艾市团部猪场的电话，拨了好几次都没有拨通。要么是忙线，要么是没人接。拨了差不多有半个多小时，那边传达室终于有人接通了。他说他找喂养组的耿其莲，传达室停顿了几秒，说了句不在了。李雪生没有深究话里的意思，想着是请假了？回老家了？有可能已经嫁人了。李雪生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边挂断了。李雪生往回走，走了好长一截路，突然觉得心里特别不踏实，不行，他心里堵得慌，虽然他今天打电话的目的就是让他别等他，但是他一旦想到他和别的男人处对象、结婚，心里还是像囫囵咽下去个大枣一样堵得慌。于是他又折了回去，再次拨通那个他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这回他找李玉芬——小七的工友兼舍友。传达室层层传达才找到李玉芬。李玉芬从来没收到过长途电话，她当时听到有她的长途，简直吓坏了，以为老家的父母出了什么事，一路狂奔去接电话，没想到对方说是李雪生。这个名字刚一出现在李玉芬的耳边，她怔了一下，因为感觉这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自己已经好久没听过了。几秒之中，他才反应过来。
“玉芬，我是李雪生。刚才传达室说小七不在了，我想知道她去哪了？”
”雪生哥，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啊？小七……小七她真的不在了。已经没了快一年了。“李玉芬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雪生感觉头顶有一座建筑物轰然倒塌，他几乎神游一般听完了李玉芬的讲述。
那段时间李玉芬正好生小孩，等她产假结束上班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在黑河岭监狱附近心脏病发去世了。一个放牛的小孩发现的，后来报警了。小七的家人都远在东北，现在父母还在不在世都不一定了；李玉芬听说她有个大姐在本市，两年前随着他大姐夫工作升迁也已经搬离艾市了，而且因为小七的婚事问题，两个人几乎已经不再来往。所以不仅是李玉芬，包括单位都不知道该联系谁。好在小七身上还有团部的工作证，警方后来通知了团部，团部进行了认尸和善后，法医最后鉴定是心脏病突发猝死，没有外伤。据说，被发现的时候小七已经死了两天了，山上又刚刚下过大雨，小七全身是泥，都被泡的浮肿了，特别的惨。
一年半以前，李玉芬已经结婚了，搬出了集体宿舍，两人见面聊天的机会少多了。在单位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神色恍惚，脸色憔悴，话也不愿意说。李玉芬听说李雪生去外地一段时间，李玉芬知道小七本来性格就内向，和李雪生的关系又很好，雪生一去外地，心情低落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李玉芬也只是安慰几句。但小七出事之前三四个月，行踪突然变得诡秘，说是东北老家有事，和单位请了长假，还没回单位，这就在荒无人烟的黑河岭出了事。小七死后，团部有很多传言，传言最凶的一条是：小七和监狱的重刑犯人好上了，之前请假就是帮这个犯人越狱，结果惨遭不测。
对于这个传言，李玉芬打死都不能相信。因为她知道小七和雪生的感情有多好，但是至于她为什么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为啥会惨死在黑河岭，李玉芬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她觉得她很了解小七，她觉得小七又单纯又善良，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李玉芬实在没办法消化这个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