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贾充率兵赶到,成都的纷乱才算平息了。贾充传司马昭的钧令让卫瓘守卫成都,将西蜀后主刘禅及蜀臣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郤正等人迁往洛阳。
这时,蜀国虽已灭,但是仍有西蜀的郡县还没完全降魏。他们还在观望,看司马昭怎么对待后主刘禅。如果后主没事,他们就降魏,如果后主有事,他们也就不敢归降了。
此时正是洛阳的春天,与成都不同,这里翠柳已吐出了嫩芽,新草已泛起了碧绿。
刘禅心中很是迷惘,不知前途怎样,不知来到洛阳后,司马昭会如何对待自己。他抬头仰望,发现天空中飘着一片彩色的云彩,那或许是夕阳送来的最后一抹富有生命力的色彩,在微微染红的穹顶中眷恋着、缓缓地荡漾开去。继之,四周薄雾逐渐围聚,即将会出现阴冷的黑暗。刘禅感到非常的孤独、惶恐和痛苦。
司马昭为了安定西蜀人心,封刘禅为安乐公,赏赐田园婢女,每月给予俸禄。刘禅带来的蜀臣全都封侯爵,劝刘禅投降的谯周被封为阳城亭侯。
三月的一天,司马昭在晋曦苑设宴招待刘禅及西蜀旧臣。
洛阳的早春,初暖乍寒。刘禅走在苑内,一阵微风吹来,带着苑里特有的风露清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刚下过雨,飘来的空气稍显潮湿。想起前日,刘禅在洛阳街头遇见了刚降魏的西蜀安南将军霍弋。两人自幼就是发小,昔日的君臣此番在洛阳相遇,不禁语咽,感慨万千。霍弋,字绍先,蜀汉名将霍峻之子。当时,钟会和邓艾分兵伐蜀时,时任建宁太守的霍弋多次上奏,提出率领所辖南中五部都尉之兵北上协防成都,护卫蜀汉,可惜刘禅没有听纳。刘禅降魏后,霍弋为防止司马昭加害刘禅,而拒不投降。直至司马昭册封刘禅之后,霍弋才举城降魏。街上过往行人语声絮絮地交织在一起,反而没有一个字能听得真切,亦或是刘禅和霍弋根本不想听见,只见霍弋身上半新不旧的袍子。褪色的蜀绣在风中飘荡,却自有一番天涯海角的凄凉。刘禅紧握着霍弋的手,半晌后,也只是泪眼朦胧说了句:“保重”,便急促地消失在霍弋的视线中。
司马昭此番设宴,请的全是蜀人。七宝香炉,袅袅熏香,酒过三巡,司马昭安排了蜀琴助兴。乐曲刚起,原先那些赔笑饮酒的蜀臣,立刻变得安静而又沉默了。蜀乐美酒,蜀人身在其中,醉意溶溶,怅然若失。
像身边的许多蜀臣一样,成都是刘禅印象最深的地方。他整个童年的时光都被抛掷在了蜀地古都里,而今却被迁居在洛阳,怎能不怀念。有些人固然会依恋周围环境:湿润或干燥的气候,光秃或翠绿的群山,乃至琴音的起落与转承,都是他们记忆中的一部分,共同在心底里拼接成了故乡的影子。这影子模糊而又踏实,即使平常未必能时时念到,可是一旦稍有改变,纵然是最微末的细节,都能轻易引发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感触,使人怅然若失。
刘禅耳边响起了幽怨的蜀琴声。他第一次发现,蜀琴的声音竟然是湿的。
初听悠扬,再听灵动,可刘禅凝神细想,便觉得心底有一种涌动,是什么呢?一时竟难以琢磨透彻,或许只道是寻常,却在蓦然憬悟间,不禁感慨。刘禅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回旋着激昂与婉转,经历着峥嵘与璀璨,还有那征伐中激荡起的片片尘烟。
蜀琴仿佛是青城山溪流间伫立着的圆石,湿湿地,带着苔藓。琴音流过丝弦,仿佛山泉流过苔石一般。偶尔飞溅起一粒粒水珠,跳跃着打在他的脸上。这些水珠是清凉的,他脸上的皮肤却正忍受着灼热,这竟别有一番滋味。刘禅想到了姜维弹奏的蜀琴。姜维精通琴技,却连年北伐,应当是未通晓人琴合一之道。
湿漉漉的琴音又仿佛墨迹,一笔笔飘洒淋漓,如龙翔凤舞,如流风徊雪。刘禅想到了诸葛瞻。刘禅似乎可以看见诸葛瞻写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字,正从轮拨弹奏蜀琴的指间摇曳飘出,飘到空中,像篆烟一样散去,或是飘进酒盏中,悠悠沉落盏底。刘禅隐约觉得诸葛瞻知道成都是守不住的,却毅然决然的请缨出征,也许只为了节义报国。
刘禅下意识地端起酒盏,慢慢地放到嘴边,饮起来。
这个举动,却反而让正在观望他的司马昭觉得他神游琴韵,心怀大畅,便故意问刘禅道:“颇思蜀否?”
司马昭心道:“只要你刘禅不再有复国的野心,平时只是享乐,那都没问题,大魏供得起。但如果妄想复国,那我就不客气了。”
刘禅听在耳里,拉回思绪,不语。
刘禅寻思:“司马昭分明是在试探,此时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我岂能说出思念蜀国的话来?”过了半晌,低声道:“此间乐,不思蜀也。”语音渐低,随后竟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讯:西蜀巴东太守罗宪在永安宫被东吴大将陆抗、步协、盛曼的五万大军围困,只有两千多士兵了。现愿归降,请求援助。
刘禅听了,知道这是蜀国最后的一支队伍了,不禁伤感,起身更衣,离开宴席。
郤正跟至厢下道:“陛下刚才所言不妥。思乡是人之常情,况且陛下刚才的举动已显失态。陛下若违心说‘不思’,昭必见疑。昭若再问,可泣答‘无日不思’,或许陛下可回西蜀。”
刘禅入席,酒至半酣,司马昭又问道:“颇思蜀否?”
刘禅心念一动,答道:“先人故地,远在西蜀,无日不思。”言毕触情,不禁泪流。
司马昭看了看郤正,笑道:“为何这话像是郤正说的啊?”
刘禅知道瞒不过司马昭了,索性装傻,笑道:“的确如此啊。”
司马昭因见他前后两次回答不一致,中途又见他与郤正出去了一趟,便猜测是郤正说的话,但却也欢喜刘禅的坦诚。
刘禅望着殿外那几棵被晴空染上一片明亮蓝色的松树,高大的树干,像在对人昭示着顽强的生命力。然而笼罩一切的天穹与苑内春景相衔,无动于衷地漠视着过去、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