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发完工资的第二天,是前厅部开月度会议的日子。这一天大家都很高兴,因为除了刚发的工资,还可以领到现钞的销售提成奖励。舒畅老早之前就告诉过初夏,她也兴高采烈的期待着这笔意外之喜。
然而,每个人领过Alice手上崭新的现钞之后,连同时入职的孙艾都有,唯独初夏没有。她很忐忑的等待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到,却一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Alice发完奖励,例行表扬鼓励了一番,就宣布散会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散去了。初夏仍旧站在原地不动,她辛辛苦苦加班了一个月班,比孙艾还要认真,为什么偏偏她没有奖金?
“你杵在这里干嘛?还不出去干活吗?”
Alice拿剪刀修剪着桌上百合花的花蕊,抬头看到还没走的初夏,语气不耐烦。
初夏满心委屈,迟疑再三,站到Alice宽大的办公桌前。
她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想问下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为什么我没有奖金。。。”
Alice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为什么不给周明洋看预订的传真?她一下子茫然起来,不知如何回答。
”礼宾部看一下预订单,提前知晓一下待入住的客人国籍,也是为了更好的开展工作,有什么问题吗?你一个新来的员工,还没过试用期,就敢不配合别的部门工作吗?”Alice将手上的剪刀重重扔到桌子上,看着她的脸一通质问。
Alice忽然来的大火,让她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我们酒店是正规的国际大酒店,流程规范,不会做违法的事情。周明洋要是有问题,早就被辞退了!轮不到你这个试用期都没过的新员工指手画脚!你做好你的份内之事就行了!如果觉得我扣发了你的奖金,你大可以去财务部和人力资源部薪酬组举报投诉我!别以为你认识刘声一个小主管就能耐了!”
Alice突然提到刘声,这让初夏更加惶恐。奖金的事情,她连再提起的立场都没有了。她明明以为自己可以据理力争,但是现在却被Alice一通火闹得只有心虚,至于她心虚什么,她也不知道。她面色苍白的走出Alice的办公室。
消息灵通的孙艾终于被排了一天中班和初夏一起,初夏因着Alice发大火的事情绪低落了好些天。孙艾趁着晚饭时间,安慰开导她。
”你呢,啥都好,就是跟Linda一样,不爱跟人打交道。你看Linda这么久都没升职,就知道要跟同事多接触了!”
“这就是扣我奖金的原因吗?”初夏不能接受孙艾这个说法。
“唉,我不是说因为这个她们才扣你钱,我是说你不要一上班就只知道杵在前台干活。你脑子到底开窍不开窍啊?”
“那我怎么得罪了Alice?”她仍然对被扣发的奖金耿耿于怀。
“你真的想知道吗?你以为周明洋拿的那些客人小费都能自己一个人揣兜里啊?Alice才是这里的BOSS好么?谁得了好处能不去孝敬一下她么?你挡了周明洋,就是挡了她抽水的财路。这点显而易见的事情,你都看不明白么?”
孙艾压低声音,对初夏的一脸懵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
初夏很惊讶孙艾早就知道主动提供待入住客人信息给周明洋,甚至连周明洋孝敬Alice多少钱,她都知道!
“你这么奇怪的看着我干嘛?”
“艾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初夏难以置信。
“像你一样,天天就只跟你刘声哥哥呆一起,你就以为你知道这些事了么?”孙艾快速的拿订书机钉着手里的文件,对初夏摇头。
”你防周明洋,倒不如提防点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Linda,你的工作记录都是在她的工号下面登陆系统操作的。就算你去投诉,业务系统里压根查不到你尹初夏在这个酒店工作过的任何记录,因为“你”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存在这里的工作系统中!发放的奖励是根据系统中操作记录打印出来一一核对的。”
初夏惊愕到脸色都变了,气到手发抖。
“所以,属于我的那份奖金全让舒畅给拿走了吗?”
孙艾笑她幼稚:“Alice又不喜欢那个什么Linda,怎么可能让她独吞。不过面儿上应该是人家背锅,查起来也会说是人家一个人独拿的吧!你没看她领奖金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么?连瞅你一眼都没有!你这俩月都是给她干了!不,是给她们干了!”
“你有自己的账号吗?”初夏几乎失控。
“我当然有自己的工号,谁知道你这个傻子,帮人家做嫁衣,吭哧吭哧在人家名下干了一个月活儿。”
孙艾对初夏这个几乎吃得愚蠢的闷心亏也恼火得怒其不争了。
“你大概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自己账号吧?你知道么?拍Alice马屁的Joyce也是周明洋的同乡,人家说你尹初夏业务不熟练,压根就没有向技术部为你申请独立的系统工号。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你别这样瞪着我,我也很为你气愤的好不好!”
初夏眨巴了几下热热的眼眶,掩面离开前台。
“混蛋!全都是华小蒙!”初夏攥着吃饭叉子的手在发抖,气得突然在食堂站起来,孙艾一把将她按下来。
“华小蒙是谁?你干啥?举个叉子这架势想杀人哪!多大点事,奖金又没多少钱,至于么?向前看,以后别那么傻!话说你爸妈没教你在社会上怎么做人吗?我看你一天到晚的埋头苦干,独来独往,我替你着急!以前不跟你一个班次,好些话没机会跟你说。你回头再想想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周明洋给我拿蛋挞去了,晚了就没有了!”
孙艾走了半天,初夏还一个人在快打烊的食堂里气得掉眼泪。孙艾虽然也是来自小地方,但是孙艾的爸爸是副镇长,从小目睹父母为人处世的孙艾,去哪里都很讨人喜欢。不像初夏的爸爸,只是个年年正月扛着工具包出远门,年年腊月回来两手空的穷木工。初夏以前预设了无数次工作的艰难,在深城立足的艰难,但是如今这样的委屈她却是万万想不到的。她刚开始以为每天穿着8厘米高跟鞋笔直的在酒店前台站十多个小时的工作是辛苦,但现在想想,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叫辛苦。看得见的,那不叫辛苦。
孙艾抖出来的这一堆内幕让初夏又气愤又难过。
她回到宿舍,爬上床铺掩着被子失声痛哭。
铁架床突然在晃,她吓一跳,一抹眼泪,才发现下铺睡了两个人。下铺一直拉着床帘,她刚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也没开灯,以为没有人。
这间房面积跟刘声的房间一样大,却放了两张上下床,她被许阿姨分进来的时候,心里有些失望。房间里比刘声他们男生住的房间还要脏乱,女孩子们的衣服鞋子堆积如山。除了初夏,另外三个人分别是客房部和中餐厅的服务员,通常她们下班后就去逛街,跟男朋友约会,也很少呆在宿舍,很少跟初夏打照面。
初夏低头冲下铺喊了一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孩掀开床帘坐起来,把初夏吓到尖叫缩回被窝里。女孩赌气的说:“叫你不要起来,你非要起来!”男孩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你说宿舍没人,让我来的。就为省几十块钱房费,真他妈扫兴!”
小情侣忙着相互抱怨,没人注意到她刚才的情绪失控。
她躺在床上将自己蒙进被子里,听着下铺的女孩从发牢骚到争吵失控。她第一次静静的感受着同居一个屋檐下的这些陌生室友们,她甚至连她们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有人的地方就非要被人分出个高中低下等出来。宿舍里的三六九等表面上按照大家身着的工装制度去划分,里子里怎么划分却遵循着一些初夏看不懂的规则。初夏以为自己处在前厅部食物链最底层,却没想到她在宿舍里却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宿舍里的这些20岁左右的女孩子,却又比她们口中的在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显得高人一等,起码她们见过世面。在她们眼里,初夏上过大学,有文化,会说英语,能穿比她们漂亮好多的制服体面的站在前台,优雅的跟客人交流,见更多世面,光鲜亮丽,工资也比她们高。初夏前途光明,她们是没有前途的。另外一个酒店只要稍稍出多几天过年年假,或者每个月多100块钱工资,就能让她们跳槽,而这个酒店已经是她们能进的最好的一家了。所以上班时的忍辱负重和下班后的尽情放纵就成了她们在深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固定循环。
不同于刘声和初夏下班后还看书的习惯,她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交男朋友上,渴望能像电视剧里那样能在深城偶遇一个有钱人,从此改变命运。男人,钱,是这几个比初夏还小的女孩子口中最高频的话题。也因此同住一个宿舍两个月,她们跟初夏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然的鸿沟,几乎没有说过话。
不知道吵了多久,只抱怨了一句的男孩在后面的争吵中几乎禁声,说是争吵,其实只是女孩单方面的不满在持续发酵。
在女孩当场告知分手之后,男孩迅速离去,空气里都飘荡着尴尬。初夏翻了个身,将被子裹了又裹,头埋进枕头里。
夏天来了,深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大型博览会,整个城市的酒店都入住爆满。酒店的工作更忙了。
之前舒畅也跟初夏说过,这是大家最好挣钱的时候,一年收成如何就看这个季节了。然而最好挣钱的季节,孙艾却要提出离职,初夏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为什么要离职?你有下家了吗?”
”没有。离开这里就活不了么?大不了回家呆两个月再出来,我妈都想我想得不行了。”孙艾语气轻松。初夏将“我离开这里真的活不下去”的丧气话咽了回来,她很羡慕孙艾还可以裸辞回家。
“你真的要走吗?那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初夏难以接受孙艾突然离职,满是落寞。
“Alice那个老女人,Joyce那个不干活的马屁精,她们跟我不是一路人。不,是我不屑跟她们一路人!”孙艾压根没想压低嗓门。
初夏赶紧拽了拽她的袖子。
“怕什么啊?都要走的人了,还不能痛快让我说个话儿啊!”孙艾忿忿不平。
提出离职的孙艾被临时调班调到了上通宵夜班,跟初夏刚好错开了。两个人不住同个宿舍,见面很难。
过了好几天,两人在等电梯回宿舍时总算偶遇了一下,孙艾还安慰失落的初夏。
“看你沮丧的,我们常保持联系就好了!哪有不分开的朋友呀!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你这不还有刘声么?”
“那能一样么?”初夏竟然像孩子一样,将这句话憋在哭腔里讲出来时,吓到孙艾了。
“我问了周明洋,酒店现在缺人手,而且按照以往规定,也至少要呆一个月才放我走。我没那么快离开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孙艾安慰初夏,抱了抱她。
初夏却没想到,那是她和孙艾的最后一次见面。
几天以后,刘声将她堵在食堂里,告诉她孙艾已经离职了。
初夏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是还差两天就过试用期了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给她办妥了离职手续?”
刘声也很无奈:“你以为我想吗?你们老大巴不得她立刻就走,她也难忍一口气!”
孙艾走得干脆决绝又洒脱。
给孙艾办完离职,刘声陪着落寞的初夏站在酒店门前的天桥上散心。
一同入职,如同战友一样,又不断在关键时候提点自己的孙艾竟然就这么消失了,连手机都提示停机。
”孙艾竟然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初夏很难过。
这个城市的人情原来是如此淡漠,说散就散。
刘声想抱抱初夏,眼前的初夏跟三个月前央求他“收留”的活泼俏皮已经判若两人。他伸出手去,迟疑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在了初夏的肩膀上。
华灯初上的深城,多繁华多美好!她抽泣起来。
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怀着希望来,又有多少人抱着失望离开?她感到迷茫。
多年以后,初夏再回想起当日对深城的失望,不免觉得当时的她太伤春悲秋了,孙艾离职那压根就不叫事。深城也不稀罕谁来谁去,谁走它都一样的繁华迷人。
刘声言简意赅的让初夏知道了孙艾突然离职的缘由。Alice和Joyce在办公室闲聊,聊到初夏和孙艾,说孙艾也只是小乡镇来,做事能力一般,打听八卦小道消息的本事一流。谁知道被撞进去的孙艾听到了,孙艾当场爆发,并揭了她们私吞初夏奖金,跟周明洋分赃的老底。最后冲突上升到人身攻击,Alice性格强势能容下孙艾一个新人如此嚣张,双方撕得相当难看。
初夏别过脸,在滚烫的夏日晚风中,幽幽的问刘声。
“那她们背后怎么说我的?”
刘声没说话。
初夏收回去的目光落在天桥下堵成长龙的车流上。入夜了,深城依然热辣,夜风扑在身上,黏糊糊的。两个人第一次这样不说话,趴在天桥栏杆上,望着桥下,沉默很久。
刘声何尝不迷茫,从十八线小县城来到深城,他并没有和同乡一起进工厂上工地,凭一纸大学文凭进这家酒店,以酒店内部的升职速度来说,他能从实习生做到现在已经算是一路顺遂。他又何尝不想在深城有更好的前途。毕业时的理想,到现在都只剩下每天按部就班的机械工作。理想是什么,他现在已经不知道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在深城,还想要些什么?目标在哪里?
他努力克制自己,害怕自己滑落到室友那样每日沉迷于游戏之中。但是前途是什么,他同样困惑迷茫。在这个城市里,他一样的觉得孤单,前路未可知。
前厅部的那些事情,他听办公室的同事头痛的提过很多次,他比初夏能理解她们为什么排斥新人。比起外面恶劣的生存条件,这家在整个深城都排的上号的酒店给她们提供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相对体面安逸的安全岛,无论是周明洋,还是Alice,还是Joyce,他们害怕从这里跳出去。也包括他自己,他在这里温水煮青蛙一样,转眼已经过去了几年。
孙艾的离职,让他内心受到的鼓舞远大于失落。他在心里暗自赞叹孙艾很勇敢!虽然他也认为她离职的决定略显鲁莽。
酒店稳定有序的工作,食宿相当的环境,给了他在这个城市难得的安全感。可是越安全,他也越害怕外面的世界。
初夏的出现,让他在这里烦闷无望的日子被注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因着这希望,他觉得他也鲜活了许多。
幸好,这个给他带来希望的女孩没有离职,幸好她还在。他别过脸去,偷偷看她。
女孩挽起的发髻散了,凌乱的长发在夜风里飞扬,她仍旧一动也不动。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拥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