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距离展览只剩下七天,宣传工作也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看后续的反应如何,这点靳海扬倒是不担心,他对自己的作品一向很有自信。
下午三点,靳海扬下楼去领了一箱宅配的东西上来,原本还以为又是化妆品厂商寄给欣荷的试用品,想不到是一家在网路上很有名的布丁。
他这才想到欣荷最近似乎特别喜欢吃甜食,除了布丁,最爱吃的就是蛋糕,而且中午吃过饭之后就开始想睡觉,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生病了。
靳海扬才进门,就见欣荷一面揉着眼皮,一面从主卧室里走出来。
看到他手上的箱子,她才恍然说道:“我都忘了下午有东西会寄来。”
“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吃布丁?”靳海扬找来美工刀,打开纸箱,然后将它们一一放进冰箱里。
听到他这么问,欣荷也觉得有些好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这阵子突然很想吃,而且这家的风评似乎不错,所以就订了两盒来吃吃看。”大概是肚子里的女儿想吃吧,她有预感生的会是女儿。
“为什么会这样?还有看你每天好像很累,很想睡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靳海扬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要不要去看医生?”
欣荷仰起小脸,想着不能再瞒着他,他有权利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我去看过了,医生说只要多休息就好,有人害喜的症状比我还要严重,幸好我只是嗜睡而已。”
“害喜?你……怀孕了?”靳海扬顿时咧开大嘴,喜出望外地问。“多久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医生说已经两个多月了,因为你这阵子很忙,想说等忙完再告诉你。”欣荷看着丈夫开心的模样。“你高兴吗?”
靳海扬收拢双臂揽紧她,心中充满无比的感动。“我当然高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当爸爸了,谢谢你,这是最好的礼物了。”
“那么……为了孩子的将来,你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欣荷深吸了口气,用满是期待的口吻问道。
“这还用问吗?”靳海扬笑她问的是傻话。
欣荷不由得屏息地问:“包括去面对你的父亲和继母?”
话才说出口,就见靳海扬脸上即将为人父的骄傲光芒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跟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他语调转冷地问。
“当然有关系!”欣荷娇嚷一声。“我……”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死心?”靳海扬咬牙切齿地瞪眼质问。“为什么总是要把他们扯进来?你只要关心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就够了。”
“你先听我说,就是因为关心你和我们的孩子,才要你去面对……”欣荷喉头微哽地低喊,他们之间有没有未来,就看这一步棋有没有效了。“再说身为孩子的母亲,我更要保护他。”
“你认为我会伤害孩子?”靳海扬脸色一白。
“有些伤害是无形的,我百分之百相信你会很爱他,可是就因为爱孩子,更害怕会失去他,那么你会怎么做?把孩子硬留在身边,好让你随时都能看到,不用担心下一秒再也见不到面,难道他就不用上学、不用出去交朋友,不用去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也不用去学习如何独立?只因为他的爸爸不想再失去最爱的亲人,他就得牺牲掉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东西?”
欣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靳海扬脸上的血色流失得更快,直到雪白如纸,几乎快站不住了。
“我真的希望我们的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她衷心地说。
“我……”靳海扬发现欣荷是对的,他或许真的会那么做。而她说得没错,他那样不叫爱孩子。
欣荷见他似乎动摇了,于是再接再厉地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不要拿孩子来威胁我!”靳海扬抽紧下颚,双手更是握得好紧,紧到指节都凸起了。“我不想再跟你吵这些事……”说着,便转身走出厨房。
“靳海扬!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这么转头走掉,为什么又要这样?”欣荷见他说话不算话,不禁泪如雨下地哭嚷,还以为靳海扬会为了孩子,愿意坦然迎战心中的阴影,结果她还是失败了。“我要离婚……”
才走到大门前的靳海扬全身一震,彷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当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只看见欣荷脸上布满了痛苦的泪水。
“我要离婚!”欣荷决定这么做了,她真的只有这个方法,如果这个男人真的爱她、真的在乎她,那么也该为这段婚姻付出一点努力,要不然光靠自己一个人,她真的好累好累了。
“你要离婚?为什么?”靳海扬一脸震慑,彷佛直到此刻,才被人拿大榔头敲醒了,开始意识到它的严重性。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你却让我没有选择。”
欣荷抹去颊上的泪水,要自己坚强一点。
“相信我,我依然很爱你,可是我不能让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为了让你安心,我可以辞掉工作,以前的同事打电话约我见面吃饭,我怕你会生气,所以都拒绝了,只能每天待在家里写写部落格,用MSN跟网友聊天,就是为了让你随时能见到我,这些我都可以忍耐,可是我不会让孩子承受这种委屈,所以……”说到这里,欣荷咬了咬牙。“我要离婚!”
“可是我爱你……”靳海扬试图用这个理由来说服她,之前可以,这一次也一定没有问题。
闻言,欣荷苦涩地瞅着眼前一脸无措的男人。“你真的爱我吗?你只是需要我,需要我在身边,让你不会觉得孤单,知道有人是真心爱你而已,可是我却一直进不了你的心,我拚命地想要打破那道门,你却把它关得更紧,我怎么敲都敲不开,虽然你在我身边,但我们的心却隔得好远好远,从来没有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小靳哥哥,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靳海扬听她这么叫着自己,顿时心如刀绞。“不是这样,我是真的爱你……”他喉头陡地哽住了。
他真的只是需要她,并不是真的爱她?
不可能!他不可能连爱和需要都分不清楚……
靳海扬狂乱地想着,而且如果不是爱,那么听到欣荷说要离婚,为什么他的心都碎了?为什么快要无法呼吸?
“是这样吗?爱不是上床就够了,没有心灵的交流,光是肉体的结合,只是令人更寂寞更孤独而已。”欣荷泪眼蒙胧地喃道:“我真的很想要了解你心里的痛苦,想看到里头的伤口,这样我才知道要怎么帮你包扎,要怎么抚慰你,这才是真正的夫妻不是吗?”
“我……”靳海扬同样满眼挣扎和痛楚。
“对于这段婚姻,你真的有努力过吗?你真的还想要吗?”欣荷已经呜咽到不行,然后身子摇晃一下,像是快晕倒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靳海扬想到她怀着身孕,整个人都慌了,连忙扶住她。
欣荷吸了吸气,推开他的手。“只是有点头晕而已,我想到床上躺一下,你……好好考虑离婚的事。”
虽然欣荷婉拒了他的搀扶,不过他还是跟着她回到主卧室,看着她在床上躺下,那一脸的伤心和疲惫,让他的心都揪在一起。
或许真的是哭累了,又加上怀孕的关系,欣荷很快地睡着了。
靳海扬站在床边看着她,想着他真的让自己所爱的女人这么痛苦吗?痛苦到不得不选择离婚这条路?他真的是个那么自私的丈夫吗?自私到让她再也受不了,宁可在怀着孩子的情况下离开他?
他痛苦地两手抱住头,有种快要发狂的感觉,可是也深深地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恐惧和不安毁了彼此的幸福,却死不肯承认。想到欣荷从头到尾一直都在忍受自己的霸道和独占欲,而他究竟为她做了什么?只是一味地要求她,即使欣荷再生气难过,最后还是顺了自己的意思,而他呢?却又这么不知感激。
自己真的错得好离谱,靳海扬想哭又想笑,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却不肯去正视,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欣荷爱他就会容忍下去,他真是个自私的混蛋,她会要求离婚也是应该的……
靳海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真的要让她走吗?还有他的孩子,他怎么能放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再这样下去,只会让两人之间的裂痕更深,不断地折磨彼此而已。
他是该好好的想一想了。
到了晚上七点,靳海扬煮了一小锅的稀饭配上肉松,还有煎了荷包蛋,然后把欣荷叫醒,想让她多少吃点东西。
欣荷静静地吃着拌着肉松的稀饭,虽然吃不太下去,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想让孩子饿到,所以还是勉强地吃了一碗。
“你能……给我几天的时间想一想吗?等这次展览结束之后,我再给你答覆,只有几天而已,不会太久的。”靳海扬抹了把脸,艰涩地开口。
“嗯。”听他说得恳切,欣荷又怎么能拒绝这个要求。
“谢谢。”靳海扬扯了下嘴。
“你……”欣荷又何尝好受,她也没想到两人会走到这一步。“你怎么不吃?”
“你再吃一点,其他的我来解决。”靳海扬又帮她盛了半碗稀饭,剩下的他都吃光了。“待会儿再回去躺一下,要是有不舒服要告诉我。”
欣荷嘴里的稀饭伴着泪水咽进喉咙里,只能用点头表示。
他们可以度过这一关吗?
还是终究要走上离婚的命运?
两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道。
接下来几天,靳海扬都待在工作室,虽然这次展览的作品都完成了,可是他不想让自己闲着,只有工作才能让他忘记心中的痛苦,于是他除了吃饭,可以说是不眠不休地投入创作中。
靳海扬脑子里有一个很明显清楚的影像,一直在催促着他,要他快点把成品做出来,从石膏模、再灌制蜡模到修整蜡模,他几乎像是疯了似地卖力工作,让送三餐来给他的欣荷好担心,只能打电话给齐姊请她过来,也将事情的始末告诉她。
“不用管他,不会有事的。”齐姊倒是觉得这样很好。“等他把作品完成,就会恢复正常了,这是他发泄情绪的方式。”
“可是……”欣荷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齐姊示意她出去再谈。“难道你要收回离婚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欣荷呐呐地说。
“是该给这个臭小子一个当头棒喝,免得他那装了石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齐姊一脸赞同。“你做得很好!”
欣荷听了不禁热泪盈眶。“真的吗?可是我却好怕他从此更封闭自己。”
“如果连失去你都不能让他彻底醒悟,那也是他活该,也表示他爱自己比爱你还多,那么你再继续跟他耗下去也不会幸福的。”齐姊用旁观者的身分分析给她听。“听我的话,不用担心。”
两个女人同时回头往里头望了一眼,只希望这次靳海扬不会让她们失望了,真的愿意走出心中的阴影。
就这样,直到展览会的那天清晨五点,靳海扬彻夜未眠地将作品做最后研磨抛光的步骤之后,终于大功告成了。
靳海扬看着眼前这座长宽高都差不多一尺的圆形物体,透过光线,里头彷佛有水在流动一般,那代表着母亲的子宫,而充满羊水的子宫里有个约莫十五公分大小的婴儿,正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嘴里含着自己的大拇指,安稳地熟睡着……
这是他的孩子。
靳海扬伸手抚摸着正孕育着生命力的冰冷表面,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他真的好爱好爱他,可是自己真的能当个好父亲吗?他会不会真的在无形中也伤害了孩子?就像他伤害了孩子的妈一样?
同样的错他不能再犯第二遍!靳海扬这么跟自己说。可是要怎么做呢?真的只能离婚吗?他紧闭双眼地思忖。
到了早上七点多,齐姊打了通电话过来,提醒靳海扬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这个主角可是要记得现身。
靳海扬正好请齐姊将这座可以说是所有的作品当中最完美、也最有感情的作品,载去会场,因为这是要送给还没出世的孩子的见面礼。
待齐姊亲自开着一辆小货车过来,看到眼前的作品,脸上有着被撼动的表情。
“你要帮它取什么名字?”她深受感动地问着。
“爸爸的宝贝……”靳海扬说着便自嘲的笑了笑。“很俗气吗?”
齐姊思索了下。“不会,很直接,让人一看就懂了,我现在就把它载过去,希望还来得及把它展示起来,你也快点回家洗澡换衣服。”
“嗯。”当靳海扬目送齐姊开车离去,这才决定回家一趟。
当他搭电梯上楼,进了家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床头开着一盏小灯,欣荷还在睡觉,他放轻脚步,来到床头,静静地看着腹中正怀着他的孩子的小女人,他的妻子。
想到自己口口声声说爱她,那么就不该让她继续痛苦才对。
靳海扬深吸了口气,至少这次换他来顺从欣荷的愿望,还给她自由。
爱不是霸道的占有——这教训他要永远记在心里。
艺廊——
十点半举行开幕仪式之后,十一点开始进来欣赏展览的人潮比想像得还多,不同于以往都是些艺术文化界的朋友,或是一些贵妇名媛、企业老板,反倒是一般民众居多,而且都是全家大小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