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了淮南大地,褪去了末夏最后的那阵余暑,却褪不掉这军营中那萦绕在刀光剑影之间的腾腾杀气。
夜色渐深,除去那些站岗以及巡哨的,士卒们大多进入了自己酣甜的梦乡。倒是在距大营门口有一百来步的中军大账里,依然还是烛火通明。此刻曹魏的多位高级将领正端坐帐中,进行着一场万分重大的军议。
靠在最里边位置并面向帐门坐着的,是一员白面短须的大将。只观其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眼神中不时透露出一股傲气,此人正是曹魏大司马兼任征东将军的曹休,字文烈。列坐于两侧的诸多曹魏诸将,也不乏有如孙礼、朱灵之流的当世名将。
“今晚,召集大家过来,就是要宣布一个重大的好消息。”曹休猛然从胡床上起身,且面露喜色道,“东吴的鄱阳太守周鲂,已准备向我们曹魏投诚!”
众将领倍感惊喜,随即纷纷道贺,皆言大魏之福也。
曹休接着往下讲道:“我准备领兵南下,去接应周鲂,顺便消灭孙权,建立不世之功业。众将可有异议否?”
“将军,恕我直言,周鲂来投,恐难以凭信?”众人将目光转过来,说话的是魏豫州刺史贾逵,字梁道。
曹休冷笑两声,转头从书架上去一封书信下来,传示众人。
“半月以前,两名使者前来见我,言周鲂门客,献上此信。我仔细看过,其言辞情真意切,不似虚言。尔后,我即遣一人回复,一人留作人质,暗中调遣多路细作探察情况,后所得复情况与书信中所言别无二致。故诸君皆勿虑也!”
“虽如此,然而一面之词并不足信。况且,吴军主力今驻于何处,我等尚不知晓。我担心......”
“够了!”曹休打断了贾逵的话,面上已露不快之色,“我曹某任征东将军数年,随先帝多次痛击吴贼,令江东之众闻风丧胆。只恨其踞有长江之险,负隅顽抗,而使灭吴事业难成。现如今,周鲂献鄱阳,使江东门户大开,正是天赐良机。只要我军越过长江,之后西讨荆州,东征建邺,将一马平川,再无险阻可挡。”
“将军所言,我岂会不知,然兵者,国之大计,不可不慎行。况且,敌将朱然就驻扎于长江上游,我等若轻率进兵,其必然攻击我侧翼,令我等腹背受敌也。”
“昔日彭绮在鄱阳郡举事,我军正在江北。我正是因你谏言,停于江北观望,致使彭绮被剿灭,坐失良机。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出兵一试。至于朱然,我早已密奏天子,使司马懿进兵江陵,满宠进兵东关,分散其注意力。朱然之军早无忧矣!”说罢,哈哈大笑。众将领也一齐附和而笑。
“纵使出兵,当遣一偏将为先锋,将军亲率大军往后接应,此万全之策也。若大司马一意孤行,遇危机则束手难测矣,望三思!”贾逵抬起双手作拱,伴随着微微的打颤。
“贾刺史,我记得先帝欲提拔你时,征询于我,我便答君好谋无决,不可委以重任。因此事,你至今尚怨恨于我,是也不是!”
“我所言,俱为大司马与国家考虑,岂是为私怨乎!”贾逵摊开了双手,面露温色。
“贾逵!此事放在昔日,我必以乱军心之罪斩你!只是如今你为朝廷钦点的豫州刺史,斩你只会使天子脸上无光。”曹休将身体背了过去,语气里带着挖苦,“既然你如此畏惧吴贼,就回你的豫州好好睡觉去吧!”
“既然大司马执意送死,我也不好奉陪!”说罢,贾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便提起了自己的佩剑,起身离开大帐。
走到大营门口时,贾逵感到眼角里有些湿润,回头督了眼魏军大帐,不禁长叹:“败魏军者,必曹休也!”之后才纵马离去。
虽然闹了点不愉快,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曹休出兵的决心。第二天天刚一蒙亮,他便下令整点兵马,并亲自去核查粮草情况。一时间,营内各种忙乱。
不一时,十万大军整点完毕,于空地上列好了队形。粮草预备的情况也令曹休十分满意。
看来是万事俱备了,曹休心里感觉如此畅快。随后他来到众将士的列队前,准备最后的站前动员。通俗点讲就是出征前来一次即兴演讲,以激励士气。
演讲内容无非历数孙权罪状,痛斥江东鼠辈不识大体,表示讨伐孙权的决心,鼓励将士奋勇向前之类。洋洋洒洒地讲了好半天后,方才收场。士卒们的精神似乎也确实受到了鼓舞,齐声附和道:“讨伐孙权!讨伐孙权......”
不多时,曹休便领十万步骑,向着与周鲂约定的地点——皖城进军。曹休自当先锋,随行武将王凌、孙礼、朱灵、张普,护军薛乔押辎重粮草紧随其后。一路上,刀枪林立,旌旗招展,大军绵延数十里犹不断绝,可谓壮观之至。
不日,大军已抵到石亭。此时空中正阴云密布,难以判断准确时刻,只能大略估计是正午时分。
曹休命大军停下歇息,只因他隐约感觉到此处有杀气,这是一名戎马大半生的老将所特有的本能。他猛然想起最近派往周鲂处的使者至今未归,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过他还是尽力保持镇定,一面调遣将领简易布防,一面遣斥候前去侦测情况。
很快,斥候便回来汇报:“南方五里开外,发现吴军。”
“想是周鲂派人迎接来了,有多少人?”
“只因我未曾敢靠太近,所以......”
望着曹休那可怕的眼神,斥候慌忙改口道:“吴军在山上扎一营,山下两边各扎数营,据此估计,少说有几万人。”
闻此言,曹休的眼神陷入了呆滞,不曾想这最坏的情况竟真被贾逵言中了,曹休心里只得暗暗叫苦。
部将王凌进言:“为今之计,只好速速撤离此地,末将不才,愿为将军断后。”孙礼亦进言,所谏内容与王凌别无二致。
曹休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用手指着前方对诸将说道:“我等虽被骗至此地,但观此处,地势开阔平坦,正是用兵之地,不如乘此机会一举消灭吴军主力。难道我十万精锐之师会惧怕江东鼠辈?”
“将军,不可义气用事啊!”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曹休拔出佩剑,插于地上,“传令下去,马上造饭,就地饮食。片刻之后,杀将过去,定要取下对面大将首级。”
王凌、孙礼见说服不了曹休,只好退去,各自准备。
让我们权将目光转向对面山上的吴军大本营。
只见一名年少的传令兵急急忙忙地撞进了吴军的中军大帐,上来便拱手禀报道:“大都督,曹休十万大军已抵达石亭,现正于五里外列阵!”
那吴军主将是员续有青须的白面将领,面上一股儒雅之风,眼里虽充斥着血丝,却不失精神之气,其正捧着一卷书伏案而读。此人正是东吴名将陆逊,字伯言。
当下听得传令兵之言,不禁惊道:“十万?!一尾大鱼啊!”
陆逊不由地将手中的书也卷起来紧紧地握着,心里中暗自惊喜。不过他还是极力地保持镇定,向传令兵询问道:“你可肯定是曹休亲自前来?”
“斥候亲眼望见征东将军曹休的将旗。”
“好!你去通知左、右都督,一切按计划行事。”
“诺!”
传令兵刚转过头准备离开,只听得一声“慢着!”,陆逊顿了一下,说道:“你先请徐将军、丁将军还有步护军过来。”
“在下领命。”说罢,传令兵带着些许茫然离帐而去。
不一时,将军徐盛、丁奉、护军步骘先后而至。陆逊先简略说明了情况,三人听后皆喜。随后陆逊义正严词地对他们讲道:“我断不会让吴王与周太守所做的努力白费!大鱼已上钩,接下来的事就是吃掉他们,愿诸公协助与我。”
三人皆答道:“我等任凭大都督调遣!”
陆逊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徐盛那张苍白的脸,转头对丁奉下令道:“丁将军,我与你三千骑兵,魏军粮草必在其后,故特命你绕道敌后,待大战开始后趁机寻找并将其焚毁!”
“末将领命!”丁奉接令而去。
陆逊又转头对步骘下令:“步先生,劳烦你去会见朱桓、全琮二位都督,告知以仍按原定作战计划行事。我知此二人历来不和,故特差先生前去好生协调,以免二都督为私怨而误大事!”
“诺!请大都督放心,步某定不辱使命。”步骘亦领命而去。
最后陆逊叹息着对徐盛说:“将军病情如此,仍来前线,实在令某钦佩啊。”
徐盛回道:“此战于孙吴关系重大,不敢以个人身体误国家大事,大都督切莫挖苦于我。况且我与曹休交手多年,深知其人,今必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咳咳咳......”
“那你就说说,曹休此人如何?”
“曹休虽有武勇,却不善治军,有智略,却不能容人。将军今日只需挫其锐气,必可势如破竹,将其一举击溃。”
陆逊再次点头,只是这次的眼神里多了份赞许。
再说步骘,带着几名随从一路纵马来到了左都督全琮军营。
全琮则亲自出营迎接,待步骘下马,双方互相致礼。
全琮支开随从,拉步骘来到一隐匿处对其说道:“朱桓那家伙,向来目中无人。尤其濡须口之战后,更是不把人放眼里。今日之战,若使他为先锋,往后他定会借此大肆吹嘘,使你我两家日后在江东颜面无光。故今日先锋定要让我来打,望先生指点!”
步骘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一会儿你只需望狼烟进兵即可,朱桓与大都督那边,我自有办法。只是需借将军一物,望将军莫吝惜。”
“但说无妨。”
步骘附到全琮耳边,说如此如此,全琮充满感激道:“好!”
之后步骘离开全琮军营,乘马车往右都督朱桓军营奔赴来。
到营门,步骘下车步行入朱桓军大帐。守卫认得护军步骘,自不必拦。进入帐内,只见朱桓正坐在胡床上磨剑,似乎压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的样子。
“右都督,计划有变,大将军命你们望见红旗进军。”
“有变?”朱桓停下了磨剑,瞄了步骘一眼,又看向自己的剑说道,“为何有变?莫不是有人向大都督进言,说我的剑不锋利吧!”
步骘哈哈大笑,继而答道:“朱将军武勇江东众人皆望尘莫及,先锋一职非右都督莫可当也,请勿多虑。缘是大都督恐怕狼烟会惊动魏军,让曹休未战先逃尔。故大都督命我来告知右都督,到时,山上先展红旗,再焚狼烟,朱将军望见红旗进军,全将军见狼烟再进军,如是而已。”
“原来如此!”朱桓这才走上前拱手作礼,“是我误会于君,我之过矣。”
“无妨。”步骘也拱手回了个礼,“俱为国事而已,此等小事何必计较。”
“大都督若早听我意见,遣一军封锁夹石路,曹休早已成瓮中之鳖,何须在此地费力。”
“曹休如何进军,我等事前难以知晓,且兵者不可轻易入险地,况大都督身系孙吴未来,不敢以国运为赌注,故不用君计而用此下策矣。”
“闻先生之言,朱桓茅塞顿开尔。”
步骘摆摆手,几个随从从马车上抱了几坛酒下来。
“略备佳酿,为众将士壮行,请将军勿推脱。此皆我意,大都督未可知也。”
朱桓近前摸了摸酒坛,余温尚在,又粗略闻了闻,暗思果是好酒,便陪笑道:“即是先生美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就祝将军旗开得胜,鄙人公务繁忙,就不奉陪了。”说罢,步骘带着随从出了营门,车也不要了,搭上随从的马便匆忙离开。
朱桓先唤传令兵,吩咐待看见红旗时来报与自己,又唤来麾下众将饮酒,并要求每人限饮两碗,待凯旋之后尽情畅饮。有了酒的激励,帐内气氛也活跃了起来,众将领有说有笑,好不畅快。
良久,外面传来了阵阵喊杀声,朱桓急唤传令兵进来问:“看见山上红旗招展否?”
“未见红旗,但见狼烟。”
朱桓脸色铁青,不觉间怒上心头,随即拔出佩剑,一剑将那酒坛子劈成两半。接着对部下吼道:“备马!全军出战!”
是岁大魏太和二年,被后人称之为石亭之战的吴魏决战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