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时,游览完竣工不久的大观园,依照政治活动的传统惯例,自然有笔墨伺候。这位谦逊本分的贵妃,此时相当自觉地“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元妃为大观园题了数块匾额,作了一首绝句,写了一副挂在正殿上的对联。
正殿的匾额是“顾恩思义”,对联是“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红楼梦》第十八回)。近看起来很古雅,其实如果翻译成现代白话的意思,也许不会觉得很生疏。无非是讲“致富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感谢朝廷感谢皇帝对天下苍生的恩典”之类,其核心意思必须政治上正确。
一般说来,题字者的政治地位越高,其题字的神力越大,也就是在一般人心中的规格越高,与书法的优劣无关,尽管我国是个历来重视书法的国度。身为贵妃娘娘,其题字当然会被贾府当成宝贝,花重金制作成匾悬挂起来。
贾府内规格最高,最能体现主人特殊政治地位的题字,则是宗祠皇帝的御笔——两幅匾额和两副对联。匾额是“星辉辅弼”和“慎终追远”,前者是皇帝老爷对这个革命的功臣之家进行充分的肯定,后者则对功勋家族的后代提出殷切希望,希望他们继承先辈们的革命遗志。那个时代,得到皇帝一个字都是旷代殊荣,贾府竟然有这么多御笔题字,可见家族鼎盛期的气势。
贵妃游园,因为游园者的身份特殊,她游玩后所题写的诗词与匾额、对联,便被赋予了很高的政治意义。其实,在我看来,和大多数人喜欢涂鸦“到此一游”差不多。
比如八达岭长城,几乎没有一块砖头上没有被游人刻字。现在有管理部门派人看守,私自刻字的要冒破坏文物的风险,许多人只好作罢。在以前因为疏于看管,各个年代的人都在上面留下痕迹,我在上面找到的最早的刻字是民国初年,最多的大概是“文革”时期,内容无非某地某人和某人来此一游。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中国人特别有历史感,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普通老百姓,而文字这个能长久保存的抽象化符号,是留下自己声名的最好依托。普通人通过在游人如织的风景区刻上自己的名字,希望一个普通人的名字能偶尔被后来者看见,但在无数的“到此一游”中,此类题字只是历史的风沙吹过长城留下一道小小的痕迹而已,注定被湮没。大人物则不一样,不论朝代如何更迭,其当时题字的心态如何,都会当成“佳话”留下来。苏州有个园林,石头上刻有乾隆皇帝的题字“有真趣”,而传说是当初乾隆帝游玩后,当地的官员希望万岁爷留下墨宝,游兴未尽的乾隆爷不假思索地写下“真有趣”三个字。我想这才是皇帝当时真实的心态,可皇帝的题字无论如何是要流传后世的,必须显示其不同一般的文才与见识,但谁也不敢让皇帝重新写字。于是有聪明人将三个字重新排列组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导游们总是津津乐道说这一改意蕴深远得多,也没有篡改皇帝题字的嫌疑,皇帝知道了想必也会夸赞下面的人会办事——中国人从来就不缺乏此类智慧。
到处张贴的标语口号,其实和题字差不多,是中国人对文字魔力的一种崇拜。中国古人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对文字有种近似宗教的敬畏,传说仓颉造字后,鬼神夜哭。张贴的标语或对联无论是祈福还是驱邪,都是希望文字能传达一种神秘的力量。道士画符驱鬼,写的就是一些格外潦草、似乎只对特定对象起作用的文字,医生的药方亦是此理。春联从驱邪魔的桃符演变而来,也是自然的事情。胡适先生曾在《名教》一文中说过:“标语是道地的国货,是‘名教’国家的祖传法宝。”“试问墙上贴一张‘打倒帝国主义’,同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或‘抬头见喜’,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的衣钵?”“试问墙上贴一张‘田中义一’,同小孩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法宝?”
标语向人灌输的这种“名教”的力量,它传达的源头是不确定具体人员的权力,比如提倡什么、禁止什么。红彤彤的标语虽然没署名是谁题字的,但它背后有一种人格化的制度或文化,比如某种公权力机构或者一种主流道德在支持。题字和标语功用差不多,最大的区别是它背后的主人有具体所指的人——某某皇帝或某某大官,那么这种神力更能被人直观地感受到,但这种题字的命运因此也更容易随题字者的个人命运而沉浮。
我多年前去衡山的时候,看到“忠烈祠”正门的匾额是蒋中正先生题写的,据当地人介绍这是原物。为何逃过“文革”那一劫?原来在20世纪50年代末,就被人摘了下来,胡乱扔进某个仓库,以后便逃过了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改革开放后逐渐地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个匾额又重见天日了。大政治家因为政治风波的缘故,其题字遭遇不同的命运,而一般的官吏则更容易因为这人的个人际遇有不同的待遇。比如曾经的江西省副省长胡某人号称书法家,在位时满城都是他题写的匾额。他因为贪污受到法律惩罚后,洪都古城处处都闻铲字声,此时胡某人题写的墨宝已经不是荣耀而是耻辱了。
唐代王播的遭遇,也许更能让人看到个人题字因为身份的迥异而在人心中具有不同的地位。早年王氏贫穷,寄食于扬州某僧院,每次听到敲钟吃饭时,他便随僧众一起去吃饭。寺庙的住持很讨厌他打秋风,一次故意在僧众吃完饭后才敲钟,他去后看到食物已被分完,心受刺激,便在墙上题写两句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然后离开寺庙发愤攻读,贞元年间高中黄榜。
二十年后,王播因为仕途通达,回到扬州当节度使,他当年栖息的寺庙僧人知道后,把他当年留下的两句诗特意用碧纱遮盖保护。王播重游故地,感慨万千地续了两句诗:“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所谓题字背后的神秘力量,其实想想一点也不神秘,多数时候其神力和其代表的公权力是成正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