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管事奴才赖大劳苦功高,他的儿子赖尚荣通过主人的运作,保举为一个县官。为表示谢恩,赖大家摆酒唱戏,请贾母带着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姐妹过来赏光。赖大家也有一个园子,《红楼梦》中描绘道:“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红楼梦》第四十七回)
赖大只是一个贾府家奴,但富裕以后也要盖豪宅、修园林,当然他家没有财力和胆量修个花园超过大观园。但不论主仆,家族的威风似乎都要用园林和豪宅来烘托,就如富贵人衣锦还乡一样,修建园林不仅仅是主人家用来享受的,而是向社会显示自己社会地位的最好方式。
所以说,园林不仅仅是自己看的,更是给外人看的。尽管那时候大户人家的园林不对公众开放,但用一堵高墙圈起一座园子,就是用无声的语言在说:咱家家运正隆,势力甚大,过往人等小心点。
贾府修大观园,和乾隆爷修圆明园,慈禧太后差修颐和园差不多;也和北方农村一个富了的老乡花钱修门楼一样的道理。
中国园林之胜,独步天下,虽然经过白云苍狗的世事变幻,许多园林成了废墟,“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唐杜甫《咏怀古迹·其二》),供后人抒怀古之幽情。另一些园林今天还存在,已经成了全体人民的财产,被有关部门圈起来向人民售门票赚钱,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犹存的园林几番易手?当初的主人是谁?
以前我总以为中国人爱修园林是因为天性爱美,后来才渐渐明白,爱美之心对修园林的动机来说,根本不是主要的,主要就是来张扬主人家的气派。元春省亲就停留半天,贾府却要花巨资修那样一个豪华的大观园,尽管当时贾府财政状况已显窘境,然而大观园非修不可,这笔钱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下不能节省。同样的道理,号称“十全老人”的富贵皇帝乾隆爷在位时,清朝国力强盛,他集中了能工巧匠修建了让国内外人士赞叹不已的圆明园;慈禧太后当国时,大清的国势一天不如一天,但为了老佛爷的六十大寿,哪怕挪用办海军的钱,也要重修颐和园;明清时扬州赚了大钱的盐商,苏州退休回家的大官,也大多不惜花巨款修建园林。
中国古代的政治其实真正是“以人为本”的,但这个“人”当然不是普通大众,而是大人物,即拥有权力、一言九鼎的人,一切的活动都必须围绕他转,而修园林就如今天的妙龄女郎买时装一样,是一种给自己长脸添彩的奢侈性消费。因此,贾府就是东借西挪也要把大观园修起来,来显示贾府依然有公侯之家的气派,也显示对皇家的忠诚。大清哪怕内忧外患不断,当家人老佛爷的生日是不能简单了事的,因为老佛爷有面子就等于大清国有面子,这颐和园非得重修不可。那些发财的商人、致仕的官员,要在地方显示自己的地位,获得别人尊重和艳羡,也是修园林。
世上是否真有大观园我不知道,但贾府败落后,它要么废弃要么落入新贵的手中。北京城里尚存的恭王府、明珠府等园子,它们的历史就是一个个显赫家族的败落史。乾隆的圆明园再美丽,也挡不住在他后代的手中让英法联军一把大火烧个干净;颐和园的太平景象也改变不了黄海上大清帝国北洋水师的败局。据说朱元璋带领淮西一帮老兄弟打下江山,定都金陵,各勋臣亲贵争相建豪宅、修园子。比如从龙首功之臣的徐达,家里人对建筑工人说,干活好一点,房子给我盖结实,别住着住着就塌了。一位老工人回答说,我参加修建的宅子数不胜数,没有一家是好好住着而房子塌了,大多是宅子还好得很,那家就败落了,大宅子换了主人。
唐人杜牧当年面对西晋首富石崇的金谷园遗址,感慨万千地写了首绝句《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这大观园和世上所有园林一样,它们的命运确与主人的命运关系甚大呀。
《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两个回目,我认为其一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节(《红楼梦》第五回),这点和我有同感的朋友想必不少。此节不但交代了红楼中诸多女子的命运以及贾府败亡的最终结局,也定下了这“红楼一梦”的基调——幻灭。其二是元春省亲一节(《红楼梦》第十八回),则以欢乐之表象写悲哀之实质,以盛世之笔墨写末世之真相。
省亲这段,曹公花费了很多的笔墨,详细地写了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在朝廷中的最大利益维护者贾妃衣锦还乡时的繁华、强盛之象。曹公在文中感叹道:“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这上联金、玉,下联桂、兰大有嚼头。上联和宝玉、宝钗的“金玉良缘”暗合,下联是否指贾桂、贾兰“中兴”贾府“兰桂齐芳”?)
可惜这一切,只是贾府兴盛的回光返照。正如元妃回宫后,命太监送回谜底为炮仗的那则谜语暗示的:“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这贾府为了筹办元妃省亲,可以说举全家族之力,花费这么多钱和精力,无非是买了一堆大炮仗、好焰火,热热闹闹办了个贾府的联欢会。可再火爆的场面,再浩大的气势,也改变不了贾府走下坡路的局面。
然而,在那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花大钱买热闹、护面子的接驾行为不能说没有作用。皇权政治就是一种礼仪政治,更古老的氏族政权靠巫术营造的神秘恐怖气息来显示权威、震慑人心。这种礼仪政治可以看作其遗留,皇帝花大量的财力、物力封禅、祭天地、阅兵、修巍峨的陵墓和宫殿,表面上看起来仅仅是营造盛世强大的王朝气魄,实质是通过这种气魄来向臣民做暗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任何挑战权威的力量在巍巍皇权下都是难以生存的。
朝廷如此,那么各王侯将相,乃至州县官吏,也必定加入这个造盛世之势的大合唱,谁也不甘愿落后。贾府此举既为朝廷的政治昌明、百姓富足的公关形象造势,也为自家圣眷依旧、忠心不贰的公关形象造势。
对于贾府这种“王老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状况,其实大伙儿心照不宣。老祖宗贾母明白,自己多年攒点钱准备败落时救急;管家的王熙凤、贾琏和代理一段时间内务的探春更是明白。贾府曾经“奇货可居”的秦可卿,也很明白。(秦可卿身世显赫,绝不是一个穷文官抱养的弃婴,这点许多人都曾论述过。贾府保持权势所仰仗的是明暗两大靠山:明则是元妃,暗则是可卿。宁府傍可卿,荣府仰元妃。可卿死后,贾府大悲,觉得多年经营血本无归;马上便接元妃省亲的大喜。这两个女人死后,贾府真正变成无本之木了。)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是对整个贾府的告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红楼梦》第十三回)如果按照明面上可卿的地位,只是贾府第四代孙媳妇,哪有如此教诲全家族的口气?只有一种解释,她有皇家血统,她的父亲或曾是贾府的保护人?但非得指明他的原型是某位太子,就有点过于穿凿附会了。一个落魄子弟柳湘莲,都明白贾府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连冷子兴这个贾府仆人的女婿,对贾府的萧疏都洞若观火。贾府已开始步入末世衰败,已是朝野公开的秘密。只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贾府只能拼命地用盛世景象为自己衰败的身体注入强心剂。
曹雪芹本人在权倾东南、深受康熙爷恩典的江宁织造府里长大,他家有过一段不折不扣的盛世。他所处的时代,也是被一些后人津津乐道的“康乾盛世”,他在书中对宝玉投身的地方作了交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红楼梦》第一回)——这不是“盛世”是什么?
中国历史上,老百姓颠沛流离、饱受苦难的时候多,过安稳日子的时候少。偶尔有几段“盛世”,接下来马上便是动乱不已、民不聊生的乱世、末世。开元盛世是最为华人自豪的,可一下子就“渔阳颦鼓动地来”(唐白居易《长恨歌》)。清代皇帝在闭关锁国和自我满足中营造的“康乾盛世”,经不起万里外驶来的几艘军舰炮击。
曹公后来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之间写元妃省亲那段盛景时,不知做何感想?
可以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顶峰,杜甫的《秋兴八首》则是中国格律诗的顶峰。二者都是在末世时追忆盛世,写出来便是满纸的悲凉。“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秋兴八首·其五》)“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秋兴八首·其六》)开元时大唐是何等繁华,可一转眼呢?“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秋兴八首·其四》)“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秋兴八首·其六》)
看《红楼梦》,若对照杜甫的《秋兴八首》,便觉得盛世的焰火越绚烂,末世的哀痛便越沉郁。
王熙凤梦中秦可卿所言,已明明白白点出对盛世焰火后末世的担忧:“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红楼梦》第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