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南国天气日渐回暖。一年四季中,九天城便数此时最为热闹。
因为,三月的春光最是迷人。而九天城的春色,似乎因着皇家所在,更添了一分妩媚。便是为着这分妩媚,即便离着九天城颇远的文人士子,亦是不禁千里迢迢赶来一观。
永安坊位于九天城西北角,离着皇城却是颇近,只得一街一河之隔。
此时已过巳时,太阳高挂半空,虽洒下一片耀眼光芒,却暖而不烫,落在人身上反倒觉着分外舒服。
然而,就在九天城颇为热闹之时,永安坊西南角的近阳街上却是异常安静。
细细一瞧,外头高高的坊墙与街道另一侧的高楼相对而立,竟是将半空的太阳险些遮得严实,只在近阳街当中露出一条不过半丈宽的阳光道。
这半丈阳光道颇为明亮,但许是因此,两侧阴影下的空地便显得越发冷清。
更为奇怪的是,近阳街上便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虽是如此,却偶尔能听得见一道道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
这一道道低沉的声音并不好听,若是细细听来,却似是有人在压抑着嗓门痛苦呻吟,好不诡异。
忽而,近阳街东头响起一阵齐整的马蹄声,听节奏,似乎骑马之人有些焦急。
不过片刻,几骑身影便出现在近阳街头,呈一条直线冲入明亮的阳光道中。
细细一瞧,骑坐马背的为首之人却是一个壮年汉子。这汉子身着玄蓝相间的公服,腰间别着一把入鞘腰刀,却原来是刑部公人。
汉子身后紧跟一骑,马背上却是坐立着一个老汉。这老汉眉头紧蹙,让原本便沟壑纵横的面庞显得越发苍老几分。
老汉身后紧跟几骑,瞧那清一色的公服,倒是同奔在头前的汉子颇为相近。
这五六骑沿着近阳街奔行百来步,在当中位置处停了下来。
老汉身下的马儿初停,便有一阵低不可闻的痛呼声传来,悠悠的飘进老汉耳中。老汉立在台阶下,抬头迅速扫一眼上方的牌匾,又低头瞧一眼下方干净的地面,忽而浑身止不住的一阵哆嗦,却是害怕已极。
偌大的门楼屋顶下立着四根一人合抱的圆柱,圆柱同门楼四处一般,皆被漆成了沉重的黑色。整个门楼中唯一不是全黑的,却是位于屋檐正中之下,高高悬挂的一块牌匾。此牌匾白底黑字,倒是与皇城中各部衙门的牌匾天差地别。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抑水台。
这三个大字既不飘逸,也不隽秀,看起来方方正正,正如声名在外的抑水台本身一般,庄严肃穆。
一树梨花自抑水台敞开的大门中跳出来,似乎在宣扬着沐浴阳光的喜悦。老汉微微一愣,只觉心头的紧张霎时少得些许。
老汉跟着汉子进了抑水台,走过前头略显空荡的庭院,又在左侧同样空荡的廊道上走得好一阵,方才听得前头有些许脚步声响起。老汉将垂下的脑袋再低一分,浑不敢细瞧一眼来人。尽管,来人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
见过来几个目不斜视的公人,为首的汉子便将其拦了下来,微微抱拳,道:“敢问,抑水台徐惊年徐大人,此时身在何处?”
听得此言,立在对面头前一人扭身顺着廊道朝后一指,却是并不开口,又领着身后几人抽身离去。
何曾见过有人这般指路,为首汉子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在心头暗自嘀咕一番。
顺着廊道走到末尾处,却见左侧一间房舍上挂着一块小牌子,其上写着——逐一堂。
汉子敲开逐一堂大门,带着老汉小心翼翼进去。
见堂中几人尽皆颇为年轻,倒是瞧不出官衔大小,老汉迟疑片刻,上前一步“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哭丧着脸开口:“诸位大人,小老儿有罪。”
“哦,何罪之有?”
听得这般沉着的嗓音,老汉微微一愣,偷偷瞥一眼前方的屏风,心念电转间,开口道:“昨日午时前后,一瞧着像是逃难的女子将小老儿拦在义和坊外,又借口说被府中公子所迫,让小老儿送其出城。小老儿当时未及细想,稀里糊涂便信了。小老儿当真不知情呐,望大人明察!”
这般说完,老汉大拜伏地,久久不起。
不久,随着地上身影的肩头耸动,苍凉的哭声响彻逐一堂。
徐惊年自屏风后转出来,深深瞧得一眼地上的身影,沉声喝道:“来人!”
不顾老汉的祈求,徐惊年大手一挥,冲奔进来的几道身影道:“带下去。”
不待老汉被带下去,徐惊年冲仍在堂中安坐的四人一招手,转身奔出逐一堂,片刻间便已策马出了抑水台所在的永安坊,朝着文成门方向而去。
。。。
“幽人独往来,孤鸿应不在。”
眼见吴越手捏枯枝打来,离洛身随心动,双臂“呼”的展开,周身仅有的一丝元气疯狂运转,脚尖轻轻朝前一点,身形便急速退去,仿若一只鸿雁一般,轻松避开吴越漫不经心的一击。
感受着身体的变化,离洛笑得双眼都快要眯起来,瞧一眼吴越,他颇为骄傲地开口,“先生,可还成么?”
吴越瞥过来一眼,却是不置可否。
过得许久,待离洛转身离去时,方才听得吴越淡淡开口,“无论身法还是剑法,若想练至大成,须得了悟其中的真意才行。而这真意,便是所谓的境,亦即是境界。。。”
离洛若有所思,回头问道:“先生,若是境界到了,可能超过身法本身所具之灵巧?”
吴越嘴唇开合一下,显然有些惊愕,过得片刻,方才淡淡道:“公子如今尚未入门,境界之事却是无需挂心的。”
眼见离洛扭头便走,吴越微不可查地摇摇头,起身跟上。
出了李府,离洛一时兴起,施展开将将学得的“雁过留影”沿着街道跑开。
奔得一阵,见前头墙下围着一群人,离洛眼睛一转,私以为有热闹可瞧。看热闹离洛最是在行,无论是打架还是骂架,场中激烈而紧张的氛围,对离洛而言,绝不逊色于一出好戏。
到得这堆人身后,离洛显然有些失望。
人群中颇为安静,哪里像是打架骂架的。待得片刻,有细小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却是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离洛个子矮,立在人群后,视线被挡了个干干净净,瞧不见里头场景。
好在离洛个子小,只轻轻一挤便钻进了人堆。
挤到头前抬头一瞧,离洛越发失望:不就是缉拿令么,有什么可瞧的?
细细一瞧,那布帛上的画像果真同以往一般无二: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哪里瞧得出是人是鬼?
离洛一时有些无趣,便自人堆里挤了出来。
将将挤出人堆,突然听得一旁有人朗声开口:“据说,那林初透实乃一男子所扮,为了钱财终日混迹于一堆女子中间。倒也算他本领通天,藏身几载竟是未被识破。那宁王世子钱财颇多,林初透见财起意,便想将宁王世子悄无声息地杀了。谁知时运不济,还是为人察觉。但林初透耳聪目明,心思灵巧,一见大事不妙便只身潜逃。。。”
离洛惊愕不已,转瞬心头却是骇然,扭身见汉子还要说,忙一手拉住汉子衣袖,问道:“大叔,你所言之人,可是遗笑楼的林初透?”
那汉子原本被人扯住衣袖颇为不耐,回头见是个小鬼头,神色稍霁,道:“当然。”
林,林姐姐,怎么会?!
离洛如遭雷击,霎时呆立当场。昨日将将见过林初透一面,谁知不过一日时间,她却是背了命案。
许久之后,离洛自惊愕莫名中回过神来,想到什么,拔腿便朝遗笑楼奔去。只是将将奔出几步,离洛又停了下来。
瞧见离洛垂头丧气地往这头过来,吴越心头松了口气:总算,公子并未就此事往相北宫一行。
。。。
骑着马出了文成门,徐惊年一路疾驰,行得两里地却又急急的拉了缰绳。
马的嘶鸣声中,几个年轻捕役偷偷用手掩住口鼻,躲避那逐渐扬起的沙尘。
包括喻案青在内,几人尽皆有些惊讶:徐大人果真有些本事,骑在马上竟能发现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徐惊年在马上坐得良久,回头瞥一眼几个年轻人,扯住缰绳调转马头,又将手中的鞭子重重落下。
几个年轻捕役一时面面相觑,摸不清徐惊年究竟是何意图。但见徐惊年纵马远去,恍然间这才调转马头急急跟上。
抑水台,逐一堂。
徐惊年回屋后便在桌案旁坐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几个年轻捕役又是一番面面相觑,末了才合力将喻案青推了出去。
自昨日被徐惊年评为“哗众取宠”后,喻案青便有些怕了徐惊年。此时被兄弟几人推出来,见徐惊年瞥过来一眼,喻案青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道:“徐大人,咱,不追了?”
徐惊年半晌才道:“追,如何追?”
“徐大人本领通天,那林初透毕竟只是一小女子,如何能逃得过徐大人掌心?只要徐大人肯出手,想来追上林初透此女定是易如反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私以为即便徐惊年有再大的气,听得这番言语也定当烟消云散。谁知,徐惊年根本不吃这一套。
徐惊年冷哼一声,声色俱厉道:“说得轻巧,你怎的不去追?”
见喻案青不言语,徐惊年又道:“林初透自昨日巳时后便骑马出城,到如今已有一日时间。即便她在途中歇息四个时辰,快马加鞭,此时也早已不知所踪。你以为,所有案犯都似你这般猪脑子,犯了案仍在原地等着官府来拿人么?”
“若是追下去,从九天城通往各地方的官道便有好几路,你怎知她不会中途换了方向?”
见喻案青一声不吭,只一个劲点头,徐惊年又缓缓道:“再者说,朝廷的缉拿令尚未下发地方,你又怎知她去了哪个城?”
徐惊年接连抛出几个问题,喻案青哑口无言,一个也答不上来。
沉默许久,喻案青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大人,若是林初透途中弃马改为徒步,岂不是便跑不远了?”
徐惊年颇为意外,赞许地瞥一眼喻案青,旋即点点头,道:“你倒有点脑子。”
说到此处,徐惊年的视线在几人面上一掠而过,“若是如此,得先找到那匹马,方有后续可言。尔等若仍不甘心,不妨去试试。若当真找到那匹马,立马回来禀报。”
以喻案青为首的几个年轻捕役面面相觑一阵,齐齐朝着徐惊年拱手称“是”,旋即便先后退去。
几人一走,徐惊年嘴角轻轻扯起一丝弧度,却是无声地冷笑起来。
十余年前,徐惊年尚且是个小小捕役,无意间冲撞过宁王世子。其时宁王世子正当少年,却是已然飞扬跋扈,自是不肯轻易饶过徐惊年。
到得如今,当年的无状小儿身死,虽算不上大快人心、额手称庆之事,但徐惊年自不愿为此般人物劳心费力,才有了方才那般诸多说辞。
再者说,少了他,抑水台多的是立功心切之人。
几个年轻捕役骑着马自抑水台冲至文成门,将将奔出城门,喻案青便急急拉住缰绳,任由身下马儿缓缓踱步。
几个同僚尽皆诧异,一人问道:“案青,怎的不追了?”
喻案青学着徐惊年的模样,回头瞥一眼发问之人,冷冷笑道:“追个屁,以你我的本事,如何追?”
几人仍旧一头雾水,另一人疑惑道:“那,你方才为何要着急带我等出来?”
喻案青莫名一笑,“尔等倒是还有心思捉拿人犯。先前若非几位仁兄将在下推到前头,在下哪里会被徐铁面教训一通?好家伙,险些被骂个狗血淋头。”
见几人仍旧疑惑,喻案青只好如实道:“在下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出得城来,方得自由。”
喻案青一指官道前头四处的景致,“诸位仁兄且瞧瞧,这大好河山,可不是比那徐铁面的老脸好看许多么?”
见同僚深以为然地点头,喻案青又道:“尔等且听我的,到了放衙之际,咱再往回走。到了徐铁面跟前,便说我等学艺不精,未能探查出人犯的去向。。。”
。。。
卯时过后,青宁城的一家小客栈里,林初透一脸汗水的惊醒过来。梦中,宁王世子血刺呼啦,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昨日巳时出得文成门后,林初透一路疾驰,每两个时辰方才停下来歇一歇。一宿未睡,一直到达离九天城百里开外的青宁城外,待她将身上带着的银两首饰埋下一大半,这才只身进了青宁城。
林初透疲累至极,也只在客栈里睡了两个时辰,便又早早离了客栈。
虽是平日里有诸多南国朝廷腐败的传闻,可她失手之下,杀的并非寻常之人。细细想来,以朝廷认真起来的办事效率,过得不久缉拿令便会下发。若是走得稍慢些,只怕便很难逃掉。
身下的马儿似乎累了,跑得并不快,林初透狠狠心,用力挥了几下鞭子,这才将行进速度提了起来。
林初透虽未细想过要逃往何处,但她不傻,成国自是去不得的。而此方向离得最近的乃是云国,相比成国来说,要安全许多。
林初透将脑中的些许想法撇开,又连挥几下鞭子,马儿又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时辰尚早,官道上只得寥寥几人,眼见一骑飞奔而出,几人尽皆疑惑地偏过头去,好奇地瞧着那一路弥漫而起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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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后院,离洛独自一人坐在水塘边,望着前方倒映着落日余晖的水面出神。
吴越偶尔从远处的亭子中望过来一眼,旋即又将脑袋转回去,将视线落在身前仍旧站着马桩的魏田身上。
亭子一侧的草地间,离春阕背靠一排梨树,惬意地躺在椅子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老头偶尔来了兴致,便自怀中掏出竹笛吹奏一番,即便吹乱了身前小姑娘的步伐,老头也浑不在意。
魏云小姑娘此刻正在离春阕前方的草地上立着,笛声响起的那一刻,原本已颇为熟悉的步伐与剑招,忽的便乱了。
小丫头终究扔了剑,无视一旁落满地的梨花,缓缓朝着水塘边的离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