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自石壁上方的小窗间透进来，斜插在牢房地面一堆稻草上，让那平铺于地的稻草显得分外耀眼。
除却这一抹透进来的天光外，牢房中便只余大门处墙壁上的一座烛台散发着幽幽火光，却并不足以将整个牢房照亮。
阴冷、幽暗充斥着整个牢房，不自觉的便会让身处于牢房之人觉着压抑。
许是那抹亮光太过刺眼，又许是阴暗处更为安全，所有人都避开了光亮之处。二十来人分成两拨，以离洛为首的几人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坐在亮光之后，以酒肆掌柜为首的十来人则坐在牢房大门正对面的烛台之下。
“踏、踏、踏~”
牢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众人心头，敲乱了原本颇为齐整的呼吸声。霎时间，牢房中众人越发觉着压抑。
七八岁的小丫头许是首次身处牢房，此时仍满脸好奇地扭头四顾。待瞧见坐在身旁，比她年纪稍小的俊美稚子正歪着脑袋，随着那“踏踏”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点着头，竟是觉着颇为合拍，不禁“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听得小丫头的笑声，牢中众人尽皆面色怪异地望了过来，只一眼，众人便又纷纷扭过头去，紧紧盯着牢房大门处。
片刻后，一中等身材的男子缓缓出现在牢房外。男子身着公服，从侧脸瞧来似乎是个国字脸，其嘴唇下方蓄着颇为浓密的胡须。除此以外，离洛再未能瞧出这貌似刑部公人的男子旁的体貌特征。
这男子虽貌似刑部公人，却又与刑部公人不尽相同。细瞧之下，离洛才察觉到哪里不对。刑部公人玄色衣袍袖口处的花纹，丝线用的是绿色，而此人的丝线却是红色。恍惚间，离洛又觉着颇为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男子侧身静静地立在牢房外，许久也未发一言。在这四月的南国，牢里与牢外的空气却似乎已凝结成冰，沉重的压迫感让牢中众人越发小心，只静静地从牢房栏杆间望出去，却是不敢开口，便连呼吸也越来越轻。
在牢外站立良久，男子竟是转身离去，似乎都懒得瞧一眼牢中众人。
只匆匆一瞥，男子左脸眼角下的一道刀疤却是清晰的映入离洛眼帘，离洛便觉着此人越发熟悉。细想之下方才忆起，原来，此人便是惊蛰那日他自宫里出来后在街上碰到过的，纵马疾驰的为首之人。
未过太久，牢房外又来了一队刑部公人，将众人分开带了出去。
离洛被刑部公人带进一间石室，四处一打量，石壁严丝合缝，竟无一丝空隙。眼见公人抽身离去，离洛疑惑莫名，却也不肯开口问询两句，只在石桌后坐下来静静等待。
离洛隔壁的石室内，吴越好整以暇地瞧着身前之人。对方不言语，他也不开口，俩人便如此坐着对望，像是两个许久未见的情人。
又过得许久，坐在吴越对面的男子开口道：“在下徐惊年，抑水台八首捕之一。兄台瞧着有些眼生，不知打哪里来？”
吴越微一挑眉，道:“首捕大人，你似乎在空耗时间，那人并非在下所杀。”
徐惊年紧紧盯着吴越眼睛，半晌才摇摇头，道:“是否为兄台所杀，单凭一面之词可不准的。兄台不妨直言相告，究竟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首捕大人当真想知道？”
见徐惊年肯定地点头，吴越漫不经心吐出几个字来，“偏不告诉你。”
许是被噎住，徐惊年呼吸不由为之一滞。又紧紧盯得吴越良久，徐惊年嘴角一扯却是笑了起来。
那丝笑意尚未在面庞上完全绽放，徐惊年右掌“呼”的一下拍出，携着虎啸龙吟之声直奔吴越胸膛。
喻案青心不在焉地走进石室，瞧见石桌后稚嫩的面容，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他伸手使劲揉了两下脸，无奈地在离洛对面坐下。
酝酿许久，喻案青方才挤出一个狼外婆般的笑容，道:“小兄台，今日死在‘寻常人家’酒肆中的叔叔，你可知道是谁杀了他么？”
离洛翻了翻白眼，道:“不知，他进来就快死了。”
“小兄台，骗人可不是好习惯。你若是肯说实话，叔叔便给你买一堆好吃食。知道东市吧，最近东市可是新出了好些不错的吃食。只要你肯明言，叔叔一定言而有信。。。”
“。。。”离洛忍住扶额的冲动，“说了不知便是不知，你这是浪费时间。”
“小兄台，杀人可不是好事，你就不害怕么？若是你身旁大人杀了人，你只需实言相告，叔叔定会护你周全。”
瞧得喻案青好一阵，离洛闭眼在石桌上趴下，心中暗道：对牛弹琴！这样的人也能进得了刑部？
徐惊年一掌拍出，转眼便已奔至吴越胸膛前方。无形的劲气一吹，吴越胸膛处略显宽松的衣袍“呼”的一下紧贴住肌肤，略长的胡须却是跟着贴在了下颌。
间不容发之际，吴越却并未慌乱。他漫不经心的伸手一拨，徐惊年用了八成力道的一掌，便“呼”的一下拍在他右侧空中。
见一击并未得手，徐惊年旋即右掌化爪抓向吴越右肩，左掌如灵蛇一般自右臂下方探出，直切吴越脖颈。
眼见徐惊年来势汹汹，吴越左手一招“拨云见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惊年利爪拨开，右掌轻轻向下拍出，直取徐惊年左掌。看似很慢的一招“似是而非”，却是比徐惊年的左掌更快了几分。
电光火石之间，徐惊年成爪的右手“噗”的一下被吴越拨至一旁。眼见吴越右掌拍来，他左掌立马化掌为拳，转眼却“啪”的一下撞上吴越右掌。
清脆的撞击声尚未落地，徐惊年化拳的左手却支撑不住，“砰”的一下砸在下方石桌边沿。
沉闷的响声中，徐惊年面容抽搐一瞬，转眼却恢复如常，淡定地将双手收了回去。
定定瞧得吴越良久，徐惊年轻轻一笑，起身朝石室外走去。走到石室外略显昏暗的过道中，徐惊年不禁抬起左掌瞥了一眼，眉头却在这一刻紧紧蹙起。
徐惊年将将离开石室，石室中便响起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吴越怔怔低头，却见身前的石桌边沿已四分五裂，碎石转瞬便又“咚咚”落地。
抬头望着石室门口徐惊年的背影，吴越不禁若有所思。
喻案青无奈地从石室出来，转身却瞧见徐惊年似乎在抬手细瞧，昏暗的过道中，徐惊年的左掌似乎在轻轻颤抖，再不复往昔那般沉稳。
喻案青虽心头奇怪，却也不好问出口。但见徐惊年抬眼瞧来，他紧走几步立在徐惊年身前，挠挠头，结结巴巴道:“徐，徐大人。。。”
瞧见喻案青的模样，徐惊年心中了然，若无其事放下左手，道:“可是没问出来？”
喻案青点点头，垂头丧气道:“大人您是不知，这孩童太不靠谱，问什么都只说不知，问得多了嫌烦，竟是不再搭理下官。”
见徐惊年不开口，喻案青又道:“不知徐大人的儿子可也让您这般头疼？”
瞥得喻案青一眼，徐惊年仍未答话，转身朝过道前头走去。
偏偏喻案青觉着得了徐惊年默认，一时越发起劲：看来，徐大人也并非那般刀枪不入嘛！
“徐大人，要下官说，小孩有时真的烦。像我那侄儿，平日里便只会捣蛋，一个不注意便乱来，不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决不罢休。下官以为，往后若是。。。”
“徐，徐大人？！”
啰里啰嗦好一阵，回头却见徐惊年早已走远，喻案青呆愣片刻，不由在心中暗道:徐铁面！徐铁面！徐铁面！
。。。
跟着徐惊年进了通道前端的石室，见几位同僚都在，喻案青便悄悄过去，乖乖与同僚立在一起。
立在石室门口，见对面一排身着公服的人似乎兴致不高，徐惊年沉默片刻，道：“尔等，问出什么没有？”
听得此言，几个年轻捕役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见立在一旁的刑部公人欲言又止，徐惊年沉喝道:“说！”
那刑部公人迟疑片刻，道:“大人，倒是问出了一些东西。那小丫头却是丞相孙女，小丫头身旁的大汉乃是丞相家护院。”
听得此言，徐惊年眉头微微蹙起一瞬：怎的会如此，那不过是一寻常酒肆，怎的会吸引住丞相孙女？
暂且按下心头烦乱的思绪，徐惊年瞧着喻案青身旁的年轻人，道:“赵寒彻，你可查到些什么？”
赵寒彻瞥一眼身旁几位同僚，道:“大人，那书生连同三个孩童都住在兴钰坊。小的去户部跑了一趟，未查到书生来历。但，以下官想来，既是能住在兴钰坊的，必定。。。”
听得此言，徐惊年一挥手，将赵寒彻的话头止住。
虽是面无颜色，徐惊年心头却颇为震惊：兴钰坊，那可是靠近皇城之地。在这般地方住下的人，要么是朝廷大员，要么便是皇族之人！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徐惊年回头一瞧，却是他手底下的捕役，皱眉间便训斥道：“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尚有半截话未出口，手底下的捕役身后又出现一身着官服之人。
瞧见这人，徐惊年呆愣片刻，赶紧上前躬身行礼:“万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亲至，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来人四五十岁，身着一件紫红官服，一脸威严之相，眼眸中暗含冷厉之色。
听得徐惊年此言，这人却并不答话，只招了招手，转身便出了石室。
徐惊年跟出去，小心翼翼立在此人身后，道:“些许小事，不知何故惊扰到大人，竟是亲来此地？”
万大人冷哼一声，道:“赶紧将那稚子放了！”
见徐惊年竟是有些犹豫，万大人又道:“怎的，老夫说话也不管用了么？”
徐惊年面有尴尬，“万大人，此事尚未查清，就此放人怕是有些。。。”
“上头有人做了担保，若是你不想丢了这身官服，便赶紧放人。”
徐惊年心头暗自惊讶：万大人已是抑水台数一数二的上官，难不成，是台首左大人做的担保？
“万大人，可是台首大人做的担保？”
万大人再瞥一眼徐惊年，伸手朝过道上方指了指，随即便转身离去。
徐惊年抬眼一瞧，只见过道上方黑漆漆、空荡荡一片，什么也没有。
瞧着万大人离去的背影，徐惊年似乎想到什么，心头悚然一惊，赶紧奔进石室好一通嘱咐。
。。。
自打远三不用再给离洛驾马车后，远三成日闲得发慌。见此情形，离洛便给远三寻了一个新差事，让远三给李府看大门。
这可苦了远三，偌大的李府便连门可罗雀都算不上。他在李府门前守得几日，却连个鬼影儿都未见着。
府中下人见他这般憋屈，偶尔得空便来门前调侃一番，气得他直欲吐血。
这不，身后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三回头一瞧，却见伺候离洛的小丫头青柳正款款而来。
见远三瞧来，青柳立马开心的笑起来，道：“三哥，这几日可还如意么？”
远三心头有些气闷，不欲答话，“呼”的一下将脑袋转了回去，旋即却是眼前一亮。
只见府门外，自西边坊门街道那头过来一道身影，待走得近些远三才发现，这人却是一个农户打扮的汉子。
到得李府门前，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小丫头正同带着一副爱答不理模样的下人嬉笑，大汉上得前去拱手一礼，冲远三道:“小哥安好，不知坊中可有一个姓离的稚子？”
远三仔细打量大汉一番，道:“可是皇族的李？”
大汉微微一愣，摇头道:“离去的离。”
远三闷声道:“没有！”
见大汉道了谢，转身又朝街道前头行去，远三张张嘴，原本想提醒一句，转瞬却息了这般心思，暗道：这般也好。小爷倒是想瞧瞧，待你发现那边全是李府早已闭合的院门再折返时，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青柳调侃远三一阵便轻飘飘地离去，远三在门外等得一阵，尚未见大汉折返，倒是先瞧见归来的离洛身影。
离洛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远三心思一转，紧走几步到了离洛身旁，“公子，小的有趣事想说与您听。”
将将从牢里出来，此时正有些烦闷，离洛哪里有心思搭理远三。偏偏这小子回回说是趣事，听来却是无聊得紧。
见离洛不置可否，远三自顾自说道:“公子，方才有个农户模样的大汉像是迷了路，过来问询一番。那大汉问路未果倒也干脆，直接朝那头去了。小的便想，待他过去后发现那边全是咱李府的地界再折返时，小的告知他实情，想来其神情定会分外有趣。”
远三一脸猥琐地说完，见离洛似乎越发不高兴地瞪过来，不禁张口结舌道：“公，公子，怎的了？”
离洛正有些气闷，偏偏远三这小子不识好歹。若是巧合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正事。。。
想到此处，离洛气不打一处来，伸脚便朝远三踢去。
猝不及防挨了一脚，见离洛还要踢，远三忙原地蹦跶起来躲避攻击。
“先生，小公子？！”
听得有人在后头喊，离洛止住追赶远三的身形，回头一瞧，却是个大汉。只是这大汉脸生得很，离洛却是认不得，疑惑道：“你是？”
“先生，公子，俺是何别难啊！去岁，在安国黑水凼，咱见过面的。。。”
离洛恍然，“唔，是你。。。”
何别难一时热泪盈眶，双膝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正想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离洛早已转过身，冲愣在一旁的远三踢去。
何别难只好眼巴巴地望着立在身旁的吴越，哪知吴越只瞥来一眼，又偏头朝离洛瞧去。
离洛将将说完，远三眼皮一跳，心头大惊:这是，要遭啊！
果然，一回头便对上离洛那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远三扭身拔腿便逃，“公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逃跑的人似乎总让人有一种莫名想追的冲动，毫无疑问，离洛此刻便有了这种冲动。
何别难呆呆地跪在地上，瞧一眼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吴越，又瞧一眼追着远三奔进大门的离洛背影。他忽然觉着，此刻他像极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无人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