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边桥近几日比较清闲,源于先前成功捉拿到灭了一家七口的案犯,上头特许他休沐五日。说是休沐,点卯却是必不可少的。好在点卯后,他便在抑水台待着,无事可做,倒也清闲。
放衙后,顾边桥便坐上马车往府中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昨儿他与同僚去了青楼,回府后,便被夫人好一通唠叨,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只可惜,夫人娘家势大,他却是敢怒不敢言。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顾边桥从马车中下来,却见在府中闲不住,非要做个门房的叔父迎了上来,道:“老爷,您回来了。府中来了位客人,说是您的同僚。”
顾边桥有些纳闷,与他称得上同僚的,都是几个相熟的抑水台首捕,那几个首捕,莫不是都外出查案去了,何时回的九天城?“来多久了?”
“辰时后便来了,一直未走。”
“这般久了?”
“是。”
顾边桥更好奇了,若是有事,直接去抑水台寻自己便是,何须一直候在府中。
顾边桥走进中堂,却见堂中果真坐着一个身影,只是这身影的着装,实在不像自己相熟之人。
“阁下。。。”顾边桥正要开口问询,却见对方转过身来,朝向了自己。看着那面具后,缓缓露出来的一张熟悉的脸,他一时有些吃惊,“徐,徐兄,你怎的来了?”
徐惊年拿着面具,看着顾边桥问道:“怎的,我不能来么?”
顾边桥尴尬地笑笑,道:“不知徐兄前来寻我,有何要事?”
同为抑水台首捕,徐惊年上了缉拿令,他再清楚不过。其中内情,他能猜测一二,却是无可奈何。外来九天城的小小官吏,根基不稳,这般的事,其实少不了。
徐惊年的身手,他也有所耳闻,虽是未曾真正地交过手。但,有所耳闻便已足够衡量出对方的深浅。
此时徐惊年来到自己的府中,却是绝不能得罪。若是发起疯来,自己还好,家人怕是。。。
“并无他事,只是想借些银钱使。”
“此事好说,多的为兄没有,一二百两却是不在话下。”
徐惊年听得此言,笑了笑,道:“那便多谢顾兄了。”
顾边桥摆摆手,笑道:“哪里的话,你我兄弟相称,些许银钱,无需客套。”
“只是,顾兄可知,是何人下令杀我全家?”
顾边桥听得此问,那丝笑意僵在脸上,半晌才答:“徐兄,此事为兄当真是有些为难。为兄仅能猜测一二,却是做不得准。若是就此说了,徐兄深信不疑,怕是难免会误伤旁人。”
徐惊年倒是也不意外,点点头,道:“是我鲁莽了。”
徐惊年接过府中下人端过来的托盘,将托盘上的几块银锭放进了大布袋中,道过谢,便朝中堂门外走去。
这些银两,本是他这二十余载该得的一部分。奈何以往太天真,总是舍不下颜面来讨。如今二十余载过去,除了这些银两,他又剩下些什么呢?
徐惊年出了顾边桥的府邸,又转得一圈,跑了几家府邸,到手的银两,已然达到了千两之多。
徐惊年扛着沉重的布袋,往喻案青的宅院行去。
到得宅院门前,徐惊年扣了扣门,等得许久,却是无人前来开门。
徐惊年用手一推,那门应声而开。望着里间黑洞洞的景象,徐惊年才明白过来,这处宅院,竟是无人居住。难怪早上觉得,此院清静得有些怪异。
既是无人居住,想来便是喻案青的别院。早早便听说这小子家财万贯,没成想,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时辰尚早,徐惊年将布袋放进了屋子,索性又回到小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徐惊年并不是在等人,而是在,等天黑。月黑风高夜,便是杀人时,这是有缘故的。
一来,有夜色的掩护,杀人着实方便。二来,晚间杀人后,不易为人所察觉,也就不易为人追捕。
徐惊年静静地等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慢慢地过去,他却是并未有不耐的反应,只静静地坐在石桌旁。
外边儿传来的更鼓声传进院子里,子时已到。徐惊年从石桌旁站起身,坐得许久,浑身有些僵硬。他轻轻地扭了扭腰,甩了甩腿脚后,便摸黑朝院门走去。
一刻钟后,崇武坊南门下摸过来一个黑影。黑影轻松越过土墙,行得十几步,又翻过了一处宅院的院墙。
黑影在被夜色笼罩着的宅院中行走,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这动静之小,似乎连宅院中的狗,都并未发现他。
黑影绕了一圈,自前院后的屋舍开始,摸进了一间屋子,未过多久,又从打开的房门中,摸了出来,却是又朝隔壁的屋子摸进去。
如此反复,当黑影到达后房时,他留下了最中心的一处二层小楼,选择先从左右两侧的屋舍开始动手。
当黑影从左侧的屋舍出来时,他有些纳闷,只因其中一间屋子内床上的被褥,明明尚有余温,却是并未找到床上之人。
黑影寻思良久,却是想不透此节。黑影摇摇头,朝中心处的屋舍走去。
黑影从大门摸了进去,在底层转得一圈,并未发现有旁人,他又往二楼行去。
二楼不同于府中其他地方,只因离着二楼楼梯不远的柱子上,挂着一个大红灯笼。灯笼昏昏黄黄的光,将柱子四周的空间,映照得略微亮堂。
徐惊年撇撇嘴,在灯笼的映照下,摸进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却发现都未住人。
徐惊年又朝左侧那最大的房间摸过去,到得房门前,徐惊年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却是未瞧见,在他进门前,右侧十步开外的柱子后,立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屏息凝神,一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徐惊年进得屋中,摸到墙角处,捣鼓一阵,点亮了那里的油灯,便缓缓朝床边走去。
油灯愈来愈亮,倏忽之间,将整个屋子照得昏昏黄黄。
许是徐惊年点火的动静过大,许是屋中骤然燃起的灯火太亮,靠着屋子左侧与里边墙角处的床上,突的传来一声大喝:“谁?”
显得苍老的大喝声中,似乎有些颤音,隐隐带着一丝惊惧。
徐惊年掀开帐子,一眼便瞧见床上的情形,只见床上有两个人,外侧那人坐起身子,正扭过头,朝他看过来。
里侧那人似乎被这声大喝搅扰,正悠悠醒转,口中却是嘟囔道:“老,老爷,怎。。。”
话音未落,那人脖颈上已然被徐惊年用手中的短匕,轻轻地抹了一下,倏忽之间,便隐隐有血从老妇口中与脖颈处涌出。
老妇似乎感受到了死神的召唤,伸手捂住了脖颈处的创口,却是捂不住口中直往外涌的血。老妇咯得一阵血,捂住脖颈的手便缓缓地落在了身侧,再无声息。
坐在外侧的老头,早已被徐惊年一手擒住了脖颈,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阻止徐惊年的动作了。
徐惊年松开擒住老头脖颈的那只手,缓缓地坐在了床边。
老头被徐惊年松开,却是恐惧地喊:“蛮牛!”,见屋中并未有何动静,老头不死心地又喊得几声,最后却是绝望地住了口。
听得老头喊得第一声,徐惊年微微眯了眯眼,却是扭过头来,防备地盯着门口,直到老头喊完几声,门口却是仍旧沉寂着。
徐惊年扭过头来,看着老头,缓缓开口道:“万大人,你没想到吧?”
万檐高披散着头发,已是惊惧至极,听得此言,愣得半晌,方才喃喃自语道:“该想到的,老夫早该想到的。”
徐惊年看得半晌,见万檐高如此害怕,却是不知应当高兴,还是应当悲哀,“万大人,我只想知道,为何,你要下令杀我全家。”
万檐高呆呆地看着徐惊年,不知是他像傻子,还是徐惊年更像傻子,“你懂的,这是,这是抑水台的规矩。”
听得此言,徐惊年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道:“规矩?残害忠良的小人行径,也配称作规矩?”
许是万檐高已知晓,自己今晚怕是在劫难逃,索性靠在了墙上,似乎有些怜悯地看着徐惊年道:“你不懂,二十余载了,你还是不懂。抑水台的规矩,便是规矩。这规矩,只是为了约束如你这般的人呐!”
徐惊年冷笑一声,或许他永远也明白不了,这世间,怎的会有这般规矩,“你死之前,我想知道,为何是我,为何偏生是我?!”
听得此言,万檐高愣了半晌,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良久,他才哈哈笑道:“这是命数啊。”
“我不信命!”
“信也好,不信也罢,但,这便是你的命。宁王世子死后,捉不到案犯,总得要有人陪葬。抑水台八大首捕,那日滞留九天城中的,只有四大首捕。你们自是无人肯为宁王世子陪葬,便只能抽签而决。四大首捕,总得落在一人头上。抽签之后,不巧,落在了你的头上。这,便是你的命。你改不了,你改不了的!”
徐惊年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能改么?”
“我?我也改不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有人逆天改命。”万檐高说到此处,又笑起来,笑声凄凉,笑得好一阵,方才怒吼道:“这是命数,无人能改!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徐惊年不信命,或许,是他不敢信,听得万檐高此言,他愤怒了,“去你么的命!”
万檐高见徐惊年如此愤怒,不禁大笑起来。似乎在嘲笑徐惊年,又似乎在嘲笑自己。
徐惊年见万檐高还笑,不禁暴怒出手,短匕不再是轻轻划拉向万檐高的脖颈,而是直接穿透了万檐高的喉咙。
万檐高再笑不下去,短匕穿透了他的喉咙,鲜血自口中迅速涌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命”字,余下的,便全是咯血声。
徐惊年颓然地坐在床边,想着自己的命,却是仍旧有些不信。
不待他细想,耳畔却是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像是有物什直奔自己而来。
徐惊年转瞬便反应过来,就地一滚,避开了那物什的袭击。
那是一把长刀,凶狠地劈在床沿上,发出“笃”的一声巨响,巨响过后,一阵“咔嚓”声与“砰砰”声中,床塌了。
塌下来的床,砸在二楼的木地板上,引起一阵剧烈的摇晃。在楼板摇晃中,徐惊年却是连连躲避了好几次袭击。
徐惊年堪堪避开几次长刀的劈砍,对方不知何故,停止了攻击。徐惊年趁此空档,从地上站起身,拔出了身侧的长刀,横在了身前,“阁下为何要杀我?”
“不为何。这是,你的命。”话音未落,长刀又急急劈向了徐惊年。
徐惊年举刀一格,将此刀挡了下来,随即却是一阵剧痛与麻木自虎口与掌心传来,几乎握不住刀。
徐惊年感受到对方的力量,方才明白,为何对方会被叫做蛮牛。蛮牛之力,凡俗不可挡。
昏昏黄黄的光线中,徐惊年仓惶地躲避着蛮牛长刀的攻击,长刀气势汹汹地劈空后,砸在木地板上,将木地板劈成了一块又一块,朝楼底落了下去。
徐惊年从未遇到如此难缠的对手,力量与技巧俱佳。如此下去,怕是。。。
屋子后方的地板,经过蛮牛的一番强袭,已然碎得七零八落,有些木板早已落到了楼底,只留下黑洞洞的一块地方。有些木板尚未完全脱落,留得一些参差不齐的豁口在底下的横梁上。
徐惊年方才为躲避蛮牛的攻击,在地上一滚,尚未起身时,蛮牛的长刀,再一次势不可挡地朝他的头顶劈来。
徐惊年只好举刀又是一格,只是如此守得几次,麻木已久的手再也握不住,长刀自掌心脱落,砸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巨响。
徐惊年手中没了兵刃,再不敢恋战,展开身法,转身就跑。
昏黄的二楼中,徐惊年借着微光冲到南面的围栏处,正欲越过围栏时,身后已有长刀挟着“呼呼”的风声,朝自己后背汹涌袭来。
徐惊年未及轻点脚尖,背部便挨了一刀。这一刀一如既往地势大力沉,徐惊年感受到后背似乎已被劈开,随后,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方奔去。
蛮牛收了刀,眼看着徐惊年挨得自己一刀,身子撞破围栏时,发出一阵“咔嚓”声后,便随着破掉的围栏,直直往下方坠落。
蛮牛皱了皱眉头,自二楼跃了下去。
漆黑的夜色中,蛮牛像一片落叶般,轻轻地落在地上,只发出轻微的一道“啪”声。蛮牛随即四处一瞧,却是什么也未瞧见。
蛮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如此漆黑的夜色,对于追踪最为不利。
忽而一阵风吹来,蛮牛耸动几下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一般,旋即他便松开了皱起的眉头。
那自东南方向刮过来的风中,带着一道浓浓的血腥味,与地上的血腥味不同,那道血腥味,似乎带着一丝夏日独有的,燥热味儿。
蛮牛转过身,展开身法,急急地朝府中东南方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