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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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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期《星刊》刚上架那几天,嘉斯汀告诉自己,别着急抱太大希望。毕竟,尼克总需要点时间才会知道新刊上架了。然后,他不但得读完里奥的专栏,还得琢磨里奥的话可能是什么意思,有怎样的解释,还得记起他们那场“著名”的《黄色大出租》表演,之后再考虑上一阵子,决定行动方案。

可一个星期过去后,嘉斯汀的耐心无可救药地耗尽了。上班的日子固然忙碌充实,周末却漫长空虚。星期六,嘉斯汀睡了个懒觉,消磨掉一些时间。起床后重新看了英国广播公司的经典剧集《傲慢与偏见》前几集,再消磨掉一点时间。午餐叫了奶酪空心粉外卖,吃不完的留着当晚餐,她安抚自己,晚上那顿可以往里面加点豌豆。

他怎么还不打电话来?难道《黄色大出租》的暗示太过隐晦?他已经忘记柯卢巷那场“音乐会”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公园那晚,他看起来无拘无束,不像有恋人的样子。印象中的尼克有一颗诚实的心灵,如果心有所系,是绝不可能装出那种姿态的。噢,上帝啊,她简直快变成莉齐·班纳特[10]了。也许她只是自欺欺人,自以为对尼克·乔丹的方方面面都很了解。

她那会儿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会去窜改星座解析呢?要是里奥发现了怎么办?要是他写信给杰瑞米呢?要是她被开除怎么办?万一事情败露,她得为这毫无回报的冒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啊?问题这么多,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她短暂如斯的占星师生涯,到此为止。

傍晚时分,莉齐·班纳特正在花园里向凯瑟琳·德·包尔夫人展示她漂亮的口才,嘉斯汀察觉到对面公寓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正在发生。就在凯瑟琳夫人扭曲的面容填满屏幕时,她按下暂停键,踮起脚尖悄悄走到阳台玻璃门边,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隔着对面公寓的玻璃窗,嘉斯汀看到那个AC/DC男终于不是独自一人。这还是头一次。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块头很大,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

嘉斯汀发现,AC/DC男和那个女人正在打包他的东西。他们都在笑,也许还放着音乐,因为AC/DC男正一边封纸板箱一边轻轻摇摆。女人的嘴在动,口红是明亮的粉红色,也许是在哼着歌收拾衣服装箱。

眼看着AC/DC男滑步穿过起居室,将女人拥进怀里,嘉斯汀确定了,有音乐,绝对的。男人拥着她在堆满东西的起居室里跳舞。很快,他们开始亲吻,法兰绒衬衣的扣子解开了,接下来……嘉斯汀松开手,任窗帘垂下,贴上墙壁。在情场上,她甚至输给了一个大腹便便还文着糟糕文身的中年男人。

星期一早上,嘉斯汀精心搭配了一身校园风装扮,百褶裙、纽扣衬衫和格子马甲。她直视着镜子告诉自己:“尼克·乔丹不过就是个儿时的朋友罢了。”系紧靴带,她出发了,穿过公园去上班。

走到演说角时,嘉斯汀看到一块黑板架在画架上。估计就是旁边那个模样古怪的男人架的,那人面容肃穆,手里拿着一叠传单,排得像小扇子一样,嘴里嘟囔着小行星撞击与地球末日之类的话。

嘉斯汀稍稍调整路线,放慢了脚步。趁那人背过身去,她知道机会来了,尽管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但她还是擦着黑板走过去,略顿半步,成功抹去了“沉默即是帮凶”中多余的“是”字。带着如同西部牛仔轻吹枪口青烟一般的心满意足,她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继续向前走。

快到办公室时,嘉斯汀看见杰瑞米站在马赛克星星底下,身边是一个面容青涩的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宝蓝色衬衫上还看得到折痕。

“亲爱的,”一眼看到嘉斯汀,杰瑞米高兴地说,“快来见见亨利·埃希伯特。亨利,这位是嘉斯汀,很快,她就要成为你的——啊,还是不要说‘前任’吧,听起来实在是不大积极。我们换个说法,你将从嘉斯汀漂亮的手里接过杂志助理的接力棒。”

“嗨。”亨利给了嘉斯汀一个强势的握手。

“你好,亨利。”嘉斯汀说,“欢迎。”

“谢谢。”亨利说完便立刻掉头望着杰瑞米。那模样,让嘉斯汀想起注视着心爱主人的小狗。

“那么,”嘉斯汀继续寒暄,“你之前是在哪里的?”

他说出的大学正是嘉斯汀的母校,不过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并不会引起亨利·埃希伯特的兴趣。他继续自顾说:“我获得了政治学和新闻学双学位,是优秀毕业生,最高级别的。”

在吐出“真叫人印象深刻”前,嘉斯汀管住了自己的嘴。

“啊,嘉斯汀,”杰瑞米显然察觉到气氛有些冷场,“亲爱的,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看看我桌上的东西。有一幅漫画,鲁斯莱斯刚发来的,首相的漫画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看是不是有点,呃,过头了。你知道的,用在封面上,嗯?”

鲁斯莱斯·霍克尔是位自由职业漫画师和职业酒精爱好者,偶尔会将他尖酸刻薄的果实赐予《亚历山大公园星刊》。

杰瑞米又说:“尽管我很希望亨利能保留一点他的小隐私,亨利,哦?”嘉斯汀疑惑地看向亨利。

“首相是我姐姐的教父,”他解释道,“是我父亲的校友。”

“噢,”嘉斯汀的声音放松了一些,“你一定非常自豪。”

亨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嘉斯汀却瞥见杰瑞米的嘴角闪过一丝戏谑。

“很高兴见到你,亨利。”嘉斯汀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她很期待看看亨利·埃希伯特如何分发邮件,修理卡纸的机器,带狗去见宠物美容师,一天里来来回回地往拉斐罗跑六趟。长年累月如此。

杰瑞米的桌上放着一张A3纸的打印样张,是首相的讽刺漫画像,画得棒极了。画中的首相身穿盖世太保制服,对着一面魔镜整理衣装,魔镜的边框是一串字:边防守卫。而镜子里的他,却穿着时髦的西装,系着鲜亮的蓝色领带,正在庆祝选举获胜。

进办公室时,杰瑞米走在嘉斯汀身后,亨利没再跟来。

“那么,你怎么看,嗯?”杰瑞米绕过办公桌,搔着下巴问。

“人们会议论纷纷,”嘉斯汀说,“写给主编的信肯定……非常多。”

“会太过分吗?”

“我熟悉的一位主编曾经告诉我,机遇青睐勇敢者。”嘉斯汀回答。

杰瑞米点点头,“啊,是的。予人建言的益处就是,当你需要时,人们有可能将它回馈给你。多谢。”

“不用客气。”嘉斯汀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

“噢,在你离开之前,”杰瑞米压低了嗓门说,“告诉我,你觉得亨利怎么样?嗯?”

嘉斯汀想了想,说:“我不认为你真的能像买古龙水一样买下青年自由党人。”

杰瑞米轻轻笑出了声,“我认为,你作为编务经理干得棒极了。有了你的,嗯,敏锐,这本杂志更好了。我们这一期新刊的确相当漂亮。这份新工作很适合你。”

作为感谢,嘉斯汀对此报以了微笑,可沿着走廊往自己办公室走去时,她还是听到了远处有警钟敲响。她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杰瑞米,无论在夏绘的位子上干得如何,自己依旧应当排在记者候选人的第一顺位上。

刚一坐下,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手机躲在背包深处的不知什么地方,等到终于被她翻出来时,一阵战栗的刺痛瞬间掠过手背。屏幕显示未知来电,是尼克吗?

理智:嘿!接电话时别忘了微笑。微笑能够透过声音被看见,记得吗?

“喂?”她说。

“嗨,城里耗子!是我。”

嘉斯汀的期望落空了。是她的死党塔拉。一时间,嘉斯汀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更糟,是发现电话那头原来是好朋友所带来的失望的痛楚,还是发现电话那头是好朋友时竟会失望而产生的负疚感?

“噢,嘿,乡下耗子。”嘉斯汀说,努力让声音显得高兴一点,“新号码是怎么回事?”

“我总算抛弃澳大利亚电信了。”塔拉说,“你知道这事儿拖了多久,太蠢了。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要解决这么个小问题,还得排七百个小时的等候时间,在那之前,他们一定要把我新老套餐的账单一起寄过来,说什么停不了。所以,我干脆两个都不要了,啊哈!不过,听着,我现在要去一个水力压裂技术的抗议活动,不能说太久。我打过来就是说一声,这周末我来找你。BCA邀请我参加这周六晚上的庆祝活动——”

“BCA?”

“澳大利亚肉牛联合会。”塔拉说,“上帝保佑ABC[11]!他们说除非我能带回一两个精彩的故事,否则就不能参加这个活动,更别指望他们出住宿费了。”

“我家就是你家,永远都是。”嘉斯汀说。

“谢谢,宝贝儿。那,你怎么说……和我一起去吗?说不定我们会发现身边坐了一圈肉牛养殖业的青年才俊,都是大人物,头上顶着巨大的帽子。就算没有,我们也该庆祝一下你的新职位,和其他事一起庆祝。”

“什么其他……”嘉斯汀刚一开口就打住,她想起来了。

今天过后,星期六以前,有一天是幸运的好日子,五月四日,不光是星球大战日[12],还是——“你的生日!”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吗?”塔拉追问答案。

“我跟你一起去。”嘉斯汀答应了。

对嘉斯汀来说,要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里找到BCA的晚宴场地并不难,只要跟着戴高帽子的男人和穿雪纺褶裥裙的女人就行了。人们登上手扶电梯,到达二楼大厅。大厅里,一名钢琴师穿着镶水钻的匡威板鞋,坐在闪亮的小型钢琴前弹奏卡洛琳·金的歌。

嘉斯汀穿的是祖母留下的礼服,一件上世纪六十年代风格的蕾丝网面黑色紧身裙,拉链非常坚持自己的姿态,决不向她妥协。她站在那里,努力克制跟着哼唱的冲动。终于,她看到了塔拉。塔拉穿着她标志性的紧身大摆酒会礼服裙,曲线玲珑,光彩夺目。

“昨天生日快乐!”嘉斯汀说,“原力与你同在吗?”

“一直都在。”塔拉说着,上前拥抱她的朋友。不是礼貌的一触即止,而是真诚的用力拥抱,叫嘉斯汀心中不由得升起感动。

“嗨,”塔拉说,“最近好吗?”

“当然,挺好的。就是……上帝啊,真想念你在的日子。”

她们再次拥抱彼此,然后,塔拉说:“别这么多愁善感了,我们去找点喝的。”

她冲一名路过的侍应示意,从他手上的托盘里取下两杯香槟,一杯递给嘉斯汀,然后对侍应说:“稍等一下。”

只见她速度惊人地喝掉了手上的香槟,把空杯子放回托盘里,又拿起两杯。嘉斯汀开始回想,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阿司匹林。

“别拉着脸,我的姑娘,”塔拉说,“我们是来庆祝的。”

等到客人们被招呼进宴会正厅时,嘉斯汀的头已经开始晕了。宴会厅正中立着一座昂首挺胸的公牛冰雕,跟真牛差不多大小。嘉斯汀和塔拉努力挤到她们的桌前。遗憾的是,男性来宾既不年轻,也非单身。塔拉向坐在她身边的银发绅士做了个自我介绍,很快就忙着讨论起一个听起来一点也不愉快的话题:关于一种名叫弯曲杆菌的东西对牛的影响。

嘉斯汀看了看菜单,前菜的选择有半烤马鲛鱼和山羊奶酪挞,其中,山羊奶酪写作了“山羊的奶酪”。拟菜单的人大概想要表达这个奶酪是用山羊奶做的,就加了个“的”,可惜多此一举。她伸手从化妆包里掏出一支自动铅笔,把这个碍眼的字圈起来,开始在菜单空白处写下批注。

“直接说‘山羊奶酪’是更约定俗成的表达,否则,‘山羊的奶酪’听起来像是给山羊吃的——”

“宝贝,你在做什么?”塔拉问。显然,关于弯曲杆菌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我只是在改——”

“不是吧!别跟我说你在编辑这份菜单。”

“我只是——”

“甜心,”塔拉丝毫没有压低声音,“你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

银发男人露出一个茫然的微笑,扫了嘉斯汀一眼,后者顿时满脸通红。

“我是认真的。”塔拉接着说,“你有过吗?还是压根就没有?别告诉我汤姆之后你就一直旱着。太可怕了!最后一个跟你做爱的人大概连前戏时都还在谈灵长类飞行的可能性。”

“噢,厚道点吧,”嘉斯汀说,“他没那么糟。”

“哈啰,我是汤姆·克拉克内尔,”塔拉模仿起来,“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果狐的皮质层和皮质——”

“皮质脊髓束。”嘉斯汀接口说完。

这是真的,跟嘉斯汀交往的时候,汤姆着实沉迷于他的博士课题。他是那种男生,能把电视剧《神秘博士》的演员表按顺序背出来,圆周率能背到小数点后好几百位。他会带嘉斯汀到偏远的河上去划独木舟,去市内的攀岩中心爬墙,还有各种其他地方,统统都在她的舒适区以外。那曾经很有趣。不过,当汤姆在美国的大西洋海岸得到博士后的位子时,谁都没有太伤心。

“所以,有多久了?八个月?怎么说……没有?完全没有?”

“没有。”嘉斯汀平静地说。

“难怪你看到什么都要校对一番了。”

“嘿,得了。我这是在履行……一项有意义的社会义务。”

“一点儿滋味也没闻到过?私会聊天也没有?哪怕是一夜情呢?”塔拉用她记者的探究眼光紧盯嘉斯汀。

嘉斯汀摇摇头。

“哈!”塔拉说,“你隐瞒了什么,我敢肯定。”

“好了,不是什么一夜情,”嘉斯汀争辩道,“我甚至不觉得那算得上半个约会。”

塔拉喝了一大口红酒。“就算是半个的半个的半个约会,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来,全部告诉我。”

于是,嘉斯汀跟塔拉说了尼克·乔丹。关于市场,关于大鱼装,在丰饶角的午餐,还有尼克如何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做个演员,他又如何即将扮演罗密欧。她甚至提到了十几岁那个南澳海岸上的激情时刻。不过,说着说着,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回避了《星刊》的部分。

“好,”塔拉说,像是马上要挽起袖子似的,“那么,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计划?”嘉斯汀一脸茫然。

“你总归是有计划的,”塔拉说,“拜托告诉我,你的计划比干等着看他会不会打电话要好一点。”

“真有那么糟糕?”

“是可怜。”

“可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就算想联系他,我也做不到。”

“胡说八道。”塔拉干脆地说,“宝贝,有时候就该不畏艰险。在社交网站上留言,联系他的父母,找个午餐时间去那家餐厅……随便怎么都行,但答应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以什么样的方式,你会去联系那个男人。答应我?”

“好,呃,好吧。”嘉斯汀勉强答道。距离里奥发来下一期星座解析也没几天了。也许,只是也许,她可以再利用星座尝试一次?说不定也是个办法呢。

午夜的星刊编辑部里,一切都安详而宁静。电脑在暗沉的屏幕后安眠,随时待命的绿色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与此同时,门厅里坏脾气的老复印机披着它的乙烯塑料外壳,也陷入了沉睡。安汶乱糟糟的办公桌上,一套星球大战人偶披红挂绿地站着,身上垂下的彩条来自庆祝五月四日的整整一盒礼花棒。

嘉斯汀的办公桌上,盆栽羊齿蕨的叶子轻轻颤抖,无风自动。同样轻颤的还有微弱的光晕,来自椅背上搭着的安哥拉羊毛开衫。透过办公桌顶上的天窗望去,除了微微泛着暗橘色泽的昏黑的城市夜空,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当午夜零点过去,几分钟后,会不会有一道银色星光穿透天窗玻璃,照在办公桌上?会不会有一柄闪闪发亮的线芯长矛,刺入办公室的沉寂,将传真机唤醒?

机器嗡嗡响起,只待行动开启。很快,针头开始移动,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横跨纸面。每一次移动都留下半行字迹的足印。

一个又一个点,对黄道十二宫做出的预言与建议依次拼凑成型。来到第十一宫时,传真机涂抹出如下语句:

水瓶座:帕斯卡告诫我们,“矛盾不代表谬误,没有矛盾也不意味着真理。”简而言之,本月水瓶座不得不接受金星和海王星的拉扯角力带来的广泛影响。金星要求大胆行动、主动出击,海王星主张谨慎行事、韬光养晦。在做出任何重要决定之前,深思熟虑,再三而行,方为明智之举。

数秒后,文件传送完毕,一张孤零零的纸弹出机器,飘落在收件托盘里。等到了星期一早晨,嘉斯汀会发现,它正静候她的关注。

交界日

赤道上空的昏暗机舱里,小女孩的前额在扎蒂·奥黑尔微凉的手掌下显得滚热。

“妈咪?”小女孩唤道。不过,现在可没时间纠正她。

相反,扎蒂——水瓶座,艺术院校辍学生,顺利转型的澳大利亚航空空乘,超高跟鞋收藏者兼专家级穿着者,金红色头发的药学院毕业生拉瑞莎·奥黑尔的黑发妹妹——立刻敏捷却近乎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

她右手果断撑开一个清洁袋,准确地送到小女孩的下巴底下。就在不到两分钟前,女孩的妈妈还断言她不可能呕吐。下一秒,扎蒂左手拢起孩子睡得蓬乱的头发,草草束成马尾。时间分毫不差。冲进袋里的棕色呕吐物冒着气泡,像是浓稠的可乐,源源不断涌出来。隔着纸袋,扎蒂的手掌感觉热乎乎的。

小女孩的妈妈这才从好几瓶迷你解百纳梅洛干红营造的盲目乐观里猛醒过来,手忙脚乱地翻遍随身包袋,找出湿纸巾,又是关切,又是懊恼。扎蒂直起身子,擦去溅在制服裙上的水沫,封好白色小纸袋的口,像信封一样折得整整齐齐。

“你真了不起。”这位妈妈感激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扎蒂冲这位女士眨了眨眼,沉着而游刃有余,绝对专业。“只能说,这不是我的处子秀了。”说完,她便踏着她质地良好的海军蓝软底鞋,顺着走道大步离开了,就像走在闪闪发亮的机场大理石广场上一样,只是精心修剪的指尖上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清洁袋。

快到分隔后舱的帘子跟前时,她意识到自己有麻烦了,猛地推开洗手间的折叠门,一头撞进去,匆忙插上门闩,灯光立刻白亮到刺眼。呕吐物从她自己的喉头返上来,冲进抽水马桶里,泛着铅灰的橘色,活像飞机咖喱与劣质胡萝卜脏兮兮的私生子。

至于这个场景里的胡萝卜,扎蒂做了个痛苦的鬼脸,是个瘦瘦高高的新西兰人,名叫斯图尔特。哪个斯图尔特?斯图尔特什么?

扎蒂记不得了。事情要回溯到四月初(是愚人节那天吗?),她发现自己坐在新加坡一家酒吧的高脚凳上,空调开得很凉,身边挨着这个男人。她原本是和大学同学莱妮—简一起去的,可后者却效率极高地和一个穿大号西装的寂寞德国商人上楼去了。结果,那天晚上,扎蒂早早地落了单。她知道自己有点醉了,正危险地处在百无聊赖中,而且,自己很漂亮,脚上穿的是一双拥有致命杀伤力的弗卢沃格靴,搭配浅蓝色露背裙。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这个斯图尔特是如何借着一杯又一杯金酒、一个又一个小故事,将他套在牛仔裤里的膝盖一点一点挤进扎蒂双腿之间的。

这个,也同样不是她的处子秀了。从这个斯图尔特过大的棕色眼睛、日渐稀疏晒枯的头发和爬上了细纹的皮肤上,扎蒂读出了男孩的焦虑,他生来英俊,却直到最近才明白一个事实:他,终究不是彼得·潘。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扎蒂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平日里顺滑黑亮的头发纠结成了美杜莎的经典造型,舌头肿胀,几乎失去了知觉。花了好几秒,唾液腺才恢复工作,同样,她的头脑也才意识到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她在哪里,为什么会觉得两腿间生疼,昨晚他们究竟尝试了多少种不同寻常的姿势,还有,她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确切地说,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也许他在浴室?她挣扎着起身,觑了一眼浴室门。没有人。斯图尔特已经走了。

扎蒂拉开水吧的小冰箱,取出一瓶水拧开,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如释重负,她判断出了自己的感受。是的,如释重负。抬眼打量四周,她发现,这间普普通通的酒店客房里,除了揉皱的床单,唯一能看出她和那个斯图尔特有过一场幽会的,就是虫子一般躺在毛绒地毯上的避孕套了。一眼望去,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套子下面裂开了。该死。

扎蒂按下冲水键,飞机马桶的强烈抽吸声响起,她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摁在胃部。噩梦中,她将在星期四中午接受的那个“小手续”听上去就是这样的动静。“办个小手续”,电话里的女人是这么说的。他们很擅长委婉的表达方式,比如,“手续”地点叫作“生育控制诊所”。

这一定是世上最不宽容的镜子了,扎蒂对着它审视自己。头发没问题,皮肤状态却不大好,粉刺锲而不舍地试图从她敷在前额和下巴上的厚厚粉底下钻出来,内衣紧箍着她胀大的柔软胸脯,痕迹无可隐藏。上周,她不得不取消了和拉瑞莎的午餐约会。如果说有谁能警觉你生理上令人担忧的骤变,那一定是拥有敏锐观察力和出色专业素养的姐姐。她永远不可能在二十三岁的年纪站在飞机洗手间里,拖着怀孕的不适身体,试图权衡两项同样罪大恶极的罪行中,究竟哪一项稍微轻一点。

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拉瑞莎身上。因为拉瑞莎会吃避孕药,而且,除了吃药,她还会在手提包里随时携带超高强度的、极限加强型的抗菌避孕套。从小到大,拉瑞莎一直谨小慎微,扎蒂却永远充满好奇心。不过,照她们的妈妈派翠西亚总喜欢说的,这很对头。毕竟,拉瑞莎是摩羯座,注定了她的聪明是审慎且脚踏实地的;而扎蒂是水瓶座,生来就是要去旅行、冒险、探索和尝试的。

可这一次,她这水瓶座的偶然需求要把她引向何方?有这样一份需要到处飞的工作,她连只猫都没法养,更别说孩子了。何况她也没什么可依恃的,唯一还算值点钱的财产,就是一部起亚两厢车、三十六双心爱的高跟鞋和一台第一代的iPad。单亲妈妈,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深陷在某个偏僻遥远的无名死巷的尽头——如果选择留下孩子,那就是她的未来。可除此之外,她唯一的选择只剩下,星期四中午出现在那个“生育控制诊所”里。然而,作为选项之一,它根本好不到哪里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扎蒂的思绪。该死的乘客,不识字吗?“有人,”她真想大吼一声,“有——人!”

“你还好吗,宝贝?”是莱妮—简。她一定看到扎蒂冲进洗手间了,不愿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她虽然是个亲切有趣又闹腾的派对伙伴,却也很可能是这世上最无法保守秘密的人。真见鬼。

“没事,亲爱的。一分钟就出来。”扎蒂说。

扎蒂打起精神,动手收拾洗手间。小女孩的清洁袋还潮乎乎地靠在台盆上。扎蒂万分小心地让它垂直落进洗手间的垃圾箱里,然后洗干净手,皂液抹得有点太多了。为了掩盖呕吐过的气味,她往脸上喷了些标着“清新喷雾”的东西。等到终于迈出这小隔间时,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化学调制的薰衣草香味。

莱妮—简在备餐间等她,身子倚在储物柜上,眉毛高高扬起。她个子不高,身材圆滚滚的,有一双鸟儿般明亮的眼睛和或许是受英国歌手茜拉·布莱克影响的口音。这时,她正细细打量着扎蒂。

“确定没事?你看上去病得够厉害的。没错,就是这样。过来,坐下歇会儿。”

扎蒂听凭莱妮—简把自己安置在折叠座位上,再搭上一条毯子。她感激地接过装着苏打水的一次性塑料杯和一颗薄荷糖。她累了,太累了,好像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好像她的灵魂突然冲到了最前方,或者说是身体沉重了足足四倍。她想象自己正在下坠,就像一颗保龄球,穿过折叠座位的椅面,穿过飞机地板,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

“好了,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莱妮—简歪着头问。她把鞋子踢在一边,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看上去更加矮小敦实了,活脱脱一只高度戒备的老母鸡。

“我很好,谢谢,亲爱的。真的。就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吐的时候,弄得我也恶心了。”扎蒂说着扯出一个微笑,“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好吧,”莱妮—简随口应了一声,怀疑地皱起眉头,“嗯——你把自己关在里面足有半个小时。那我们回头再看看你有没有好一点吧。”

莱妮—简把她宽宽的小脚掌塞回鞋子里,蓬松的金色长发甩到脑后,在踏进调暗灯光的客舱之前,将一本杂志扔在了扎蒂腿上。

“喏,这个给你消遣一下,分分心。”她建议道,有点儿太过犀利的目光似乎洞穿了扎蒂心底的需求。

接下来的事,扎蒂在未来的日子里会一直牢牢记得。她会记得印制精美的杂志那沉甸甸的分量,记得杂志封面上卡通首相红通通的鼻子。不止这些,她还会记得吉普车广告上红土地的颜色、头条大标题《离婚势成新潮》的古怪字体,以及星座专栏上方占星家黑白头像照里那张瘦削嶙峋的脸。

认真说来,星座并不合扎蒂的口味,倒是她妈妈更信。派翠西亚·奥黑尔不以星座为神秘玄妙之物,而视之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她的星座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就像她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一样。从如何折叠床单(她的折法跟玛莎·斯图尔特在视频网站的短片里演示的一模一样),到随身手提包里装备齐全的急救包,她相信,一切都能从她的处女座属性中得到完美解释。

此时此刻,在这世界上,扎蒂最期望的就是能有妈妈在身边,递过来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跟她好好聊一聊,严厉又充满慈爱。可既然派翠西亚·奥黑尔不在,扎蒂只好向里奥·索恩伯里和他那短短的一小段星座指南寻求安慰了。

水瓶座:本月,水瓶座宜开启全新的尝试。这种恰如其分的顺畅直觉延及你生活的方方面面,导向种种看似巧合的相遇和事件。然而,正如爱因斯坦所言,巧合不过是上帝不曾具名的暗示。当茫茫宇宙以机遇为语言向你发送出讯息,开门迎接,远胜于闭门不纳。

读着这段文字,扎蒂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在飞速转动。“妈咪?”那小女孩的叫唤,仿佛是在提问。还有那份出错的邮购单,她订的是塑形内衣,收到的却是一盒足有半打的竹棉婴儿连体服。这件事发生的当天,她偏偏又刚巧收到母校发来的招生邮件,招生手册的封面上列出了为孩子筹备入学备选名单的步骤。可这些全都是巧合啊,不是吗?它们没有任何含义。是这样吗?

扎蒂闭上双眼,想定一定神。可不知怎么的,这么一来,双眼竟像是转向了身体内部,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仿佛是空心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巨大的水晶洞,水晶洞壁遥遥相对,闪闪发着光。她的内部非常阔大,是真正的空阔浩大,仿佛整个宇宙都置于这环绕着闪亮洞壁的私密洞穴之中。

“茫茫宇宙向你发送出讯息……”文字在扎蒂的内在宇宙中飘摇而过,仿佛星尘写就的天书。隐晦含糊,万花筒般变幻莫测,自顾自地组合、分散、再组合,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放大。“茫茫宇宙向你发送出讯息。”此时此刻,这就是扎蒂感受到的,来自她深深的内里,肚腹最深处。并不是她“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股暗藏之力的爆发,一种存在之焰的巨响,一场属于个人的宇宙大爆炸。就在这一刻,别无其他,一切都等以后再说。唯一的存在是:她的孩子的生命,开启了。

夏洛特·朱尼珀,狮子座,法学和政治学专业毕业生,大多数时候都很亲切的前学生会老大,傲人的红褐色及腰长发的主人,少儿时期的体操运动员,偶尔“挂空挡”出行的夜总会玩家,此刻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不属于自己的深夜厨房里。她打开一个碗橱,假如这套上世纪五十年代装潢风格的大公寓是她的,这里面放的就应该是酒杯,可现在只看到一堆稀稀拉拉的厨具。她试着拉开另一个橱,里面满是茶具和咖啡用具。下一个,酒。

“啊。”她打了个寒战,嘀咕一声。

夏洛特是在凌晨一点半左右醒来的,未来在脑子里左冲右突,太阳穴怦怦跳个不停,这是宿醉的警告。她的皮肤散发着桑布卡利口酒的茴香味道,干掉的汗液透着疯狂做爱后咸沁沁的味儿。今天,夏洛特收到入职邀请,得到了一份工作,一份真正的成年人的工作,绝佳少有的属于她的工作。

在她的印象中,每一个手持政治学或法学文凭踏入职场的人很快都会发现,如果想赚钱就得变成个坏家伙,而理想的工作总难免在薪酬上大打折扣。可是,由于玛吉·麦琪提前退休,机遇现身了。尽职敬业的麦琪辞去她在绿党的工作,为的却只是返回环保运动第一线。夏洛特听说,她正计划在塔斯马尼亚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坐树”运动。不管怎么样吧,多亏麦琪突然改变心意,如今夏洛特拥有了一份难得的好工作,报酬不错,还能继续当个好人。她可以有钱去买些好衣服,说不定还能喝到上好的瓶装葡萄酒。

夏洛特·朱尼珀,绿党顾问,主要负责为戴夫·格雷格森提供顾问服务。戴夫·格雷格森,曾经留连鬓胡子的乡村摇滚风运动家,成功转行的政治家。戴夫·格雷格森,前音乐人、现乡村和西部歌手布莱斯德·琼斯的伴侣,琼斯这会儿正在新西兰巡回宣传她的新专辑。戴夫·格雷格森,此刻就在楼上卧室里睡着,散发着桑布卡利口酒和性的气味。然而,夏洛特不知道的是,戴夫·格雷格森把手机扔在了外套口袋里,手机开了静音,里面存着好几个小时前收到的短信和语音消息,来自布莱斯德·琼斯。布莱斯德染上了流感,于是取消了余下的行程,正连夜赶夜班飞机回来。还是这个戴夫·格雷格森,显然不知道要把酒杯放在厨房的正常位置。

夏洛特拽开冰箱门,冷冷的荧光泻了满屋。干冷的空气冲出来,瞬间蒸干了锁骨窝和沉甸甸透出青色血管的乳房下的小汗渍。她拎起瓶子,直接对嘴喝了一大口橙汁。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响动,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错不了。

门轴转动,大门敞开,露出布莱斯德·琼斯娇小的剪影。她看起来就是专辑封面上的样子,穿着收腰的超大摆连衣裙和考究的小短靴,精心做成狂野造型的鬈发上扣着一顶呢帽,一只手拎着吉他盒,昏黄的灯光为她罩上了一圈光环。夏洛特放低橙汁瓶,挡住阴部,乳头因惊吓而缩紧挺起。

布莱斯德·琼斯的剪影发出一声小小的响动,是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啊,你是布莱斯德·琼斯,”夏洛特绝望地说,“我很喜欢你的歌。”

砖块和木板——价钱?送货?

挂钩(粘贴式)

晾衣架(小)

水槽塞(55mm)

灯泡(卡口)

浴帘

尼克·乔丹骑着自行车去五金店,想象着,如果这张单子被吹飞在大街上,或者掉在公交车地板上皱成一团,又刚巧被人捡到,正常人会怎么看他这份清单。会不会以为这是一首实验性的诗歌?或者就只看字面意思,说不定还能重构出清单主人的居家情形?

那位发现者能否猜到,写单子的是个刚搬进出租屋的家伙,屋子和他人生中见过的其他出租屋一样,墙上连个能挂画的挂钩都没有?他们能想象没干透的白涂料的味道吗?还有底下的霉菌气息?能想象铺着乌蒙蒙绿色地毯的起居室,地毯还带着蒸汽清洗的潮气,墙边倚着一水儿齐膝高的镶框海报吗?能想象一摞摞书、CD和杂志无处安放吗?能猜到单子主人的银行余额和房子大小决定了他不得不再次用砖块和木板来代替真正的架子吗?

“阳台”,公寓广告上用了这个词。可那算不上什么阳台,就是一块突出的混凝土台子,装着生锈的金属栏杆,只放得下一个单种番茄的种植槽,或者尼克正要去买的晾衣架,两者没法兼得。很难理解建筑师为什么还要费心考虑阳台,如果设计尼克那栋卫生间高楼的人还称得上是个“建筑师”的话。那房子紧贴着旁边的装饰艺术风格公寓楼,近到尼克可以轻轻松松把樱桃核吐进对面公寓的窗户里。

广告上还说,厨房是“船舱式”的,现在尼克知道了,这种说法就是用来表达“小得离谱”。炉灶又旧又脏,方墩墩的电炉大概得花上一个世纪才热得起来。卧室小得可怜。至于浴室,尼克打定了主意,能不想就不要去想它,毕竟,在人类历史上,只有短到不可思议的一段时期里,在浴室铺地毯还勉强算得上是个好主意,这一间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尼克穿过十字路口,躲过一只套着多头牵引绳出门散步的腊肠犬和它的随行扈从。抵达道路对面后,他停下来,塞好耳机,拨出一个电话号码。夏令时已经结束了,他的家人又只比他晚两个小时了。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周日上午的宁静街道上,正是和妈妈聊一聊的好时候,也正是他需要的。

拨号铃响了四声。他能想象到乔·乔丹在这个国家另一头的厨房里,拿起她搁在操作台上的手机,翻开昂贵的皮盖板。他能闻到咸咸的空气的味道,能描摹出父母厨房窗外那远处凌乱的海岸线,还有印度洋的碧蓝海面。

“亲爱的!”

“嗨,妈妈。抱歉风声有点大。”

“你在哪儿?”

“在骑车。”

“我希望你不是打算边聊天边骑车。”

“妈——妈。”

“好吧,好吧。新房子怎么样?”

“一塌糊涂,一无是处,一间陋室。还有很多‘一’打头的东西。说到这个,”尼克深吸一口气,准备单刀直入,“还有一个女朋友。”

“噢,你认识新女朋友了,”她说,“多叫人高兴啊!”

“事实上,我不确定你会喜欢这个。”

气氛冻结起来,就像有人把液氮泵进了电话线路里,可他还是坚持说下去:“劳拉和我准备重新开始。”

一阵沉默。尼克完全能想象妈妈脸上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到她咬下嘴唇的声音。

“我的意思是,”他接着说,“我们不会搬到一起,现在不会。我们打算从头开始,从最基本的开始。你明白的,从约会开始,一步一步来。”母亲依旧一言不发。

“她答应我不逼那么紧,我也答应她好好想想自己的工作方向。这是件需要妥协的事。我的意思是,或许,是时候开始……你知道的,爸爸总是说……你有时候也说……我从来没觉得演戏是件容易的事,但或许没想到会这么艰难。我猜,我不能永远这么一文不名地过下去。妈妈?”

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她在思考。

“妈妈?”

“你的路必须自己去走,尼克。女朋友,事业,所有一切,都必须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

“她——”

“我明白,亲爱的。三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投入了很多,我能理解你想挽回的心思。可是,一段关系只要失败过一次……我的意思是,随着你的年龄渐渐增长,生活会扔给你更多挑战,尼克。你必须真的确信,自己选择的是对的那个人。这几个月我们每次聊天,你都十分肯定结束是最好的选择。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回轮到尼克沉默了。

“恰如其分的顺畅直觉”,里奥是这么写的,还有“看似巧合的相遇和事件”。劳拉的面孔无所不在,无论尼克看向哪里,都能见到她,这会不会就是上帝的暗示?每转过一个街角,她都会出现在他面前,在广告牌或橱窗里无限放大。

比如,此刻她就在“故乡之路”时装店的橱窗里,比真人大好几倍,赛马般健美的髋骨、烟熏的妆容、灵动的青色丝缎,一切都放大了。她的黑发又长又直,闪闪发亮,表情……该怎么说呢?他猜“故乡之路”是想让她显得慵懒而又遥不可及,仿佛这些衣服就是通往无忧宫殿的通行证,在那里,一切令你头脑打结、面容紧缩、衣衫起皱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她不只是“故乡之路”时装的模特,还是奥菲利娅眼镜的模特。她有一张戴洋红色眼镜的广告片,头发微微打卷,在精心控制的微风下披拂肩头。这张照片被喷涂在这座城市半数公交车的车身上。

哪怕是在《亚历山大公园星刊》,里奥的星座专栏背后,翻过一页,就是整版的“机遇”葡萄酒广告,画面中,那个站在乡村景致里、葡萄酒桶前,牛仔裤紧裹住窈窕臀部、收束出不盈一握腰肢的,就是劳拉·米切尔。玫红色的衬衫扣得一丝不苟,非常贴身。淡色的完美双唇勾出魅惑的表情,精心修剪过的指尖拈着香槟杯梗。玻璃杯中的淡金色酒液被结婚戒指所蕴含的承诺映得光彩夺目,那枚戒指是点睛之笔,星钻的光芒在酒面闪耀。“把握机遇”这句广告语印成了巨大的花体字。

“当茫茫宇宙以机遇为语言向你发送出讯息,开门迎接,远胜于闭门不纳……”

尼克听得出,母亲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只是觉得这样是……对的。你能明白吗?”他说。

“尼克?”

“嗯,妈妈?”

“你有点儿习惯只看别人的好处,这很可爱,可是……首先要照看好你自己的心意。”

“嗨,”尼克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跟妈妈汇报,“你绝对猜不到我遇见谁了,连续两次。嘉斯汀·卡麦可尔。”

“嘉斯汀?哦,天哪!真的?她怎么样?在做什么?”

“她在一家杂志社工作。”

“当然,她一定是。”妈妈高兴地叹道,“一定是跟文字有关的事情,不是吗?”

尼克把什么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妈妈,他和嘉斯汀怎样一起在公园里吃了顿晚餐,后来又怎样在“丰饶角”又遇到她,她是怎样一点儿没变。他发现自己一直喋喋不休,甚至有点太唠叨了,好像他一直压抑着想要跟谁聊一聊某个人的欲望,聊一聊嘉斯汀。

“你们两个以前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尼克的母亲说,“你知道吗,曼蒂和我,我们以前有个小小的梦想,关于你和嘉斯汀……算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真想曼蒂了。”

母子俩沉默了一会儿。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没有离开伊登维尔,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乔向往地说。

尼克到五金店了。“我得挂了,妈妈。”

“爱你,亲爱的。”她说,“再见到嘉斯汀的话,千万记得代我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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