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领一支生手团队起步编务工作,得从怎样填稿签教起,千头万绪的确是一件负轭前行的事。最难还在于培养编辑们的审稿能力,逐步把他们引入角色,只得鼓着热忱、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宋奕平采取对每篇稿子逐一点评、就普遍问题集中培训、个别情况单独指点、现场解答提问的方式,积极推行日常训练。大家现学现用,亦步亦趋进入编辑角色,可薛悦等个别编辑,受胡总称录用人员皆“百里挑一”褒奖的影响,自我感觉良好,有时对他的指导意见还噘噘嘴巴不以为然,或以顽皮叛逆的言辞相抵牾,让他心里有些窝火。网络文化对这些人的影响非常大,一些浅陋搞笑、缺乏内涵的稿子被大量摘取下来送审。这些稿子让宋奕平读得很苦,读得厌倦,丝毫体会不到阅读的快感。尤其薛悦采回的笑料稿,纯粹是低级俗气穷搞笑,宋奕平反复解释幽默不是低级趣味,不是穷搞笑;幽默的写作手法需要出新、有变形、有内涵、有张力,逗笑的同时能启迪心智,或引人深思,这样才能带给读者深层次的快乐。可惜他全然不能理解。
薛悦用迷惘的眼神听着,冷不防抛出一句:“宋总,我是依照胡总的要求摘来的稿啊!你的意见怎么与胡总不同呢,我该听谁的?”弄得宋奕平直发窘。
宋奕平现在基本能在幽暗的总编办与柳总相安无事地待下去了,不过看稿看累了,他习惯踱到隔壁副社长室去享受一会儿阳光和新鲜空气,然后又转回座位埋头苦干。时序接近夏天,白天越来越长,有时下班走出电梯间,西斜的阳光还很明亮,黄灿灿的很刺眼,让灯光下待惯了的宋奕平产生晨昏颠倒的错觉。他苦叹工作之累,成天待在暗室里,生命都好像要萎缩了。
然而,他感觉更累的还是自己的内心。这些天来,宋奕平觉察到林主任天天到编辑部来查岗,清点人数,上午、下午最少来逛一次,每次还会走进总编办探视一眼。她看人的眼光是虚空的,喜欢用女当家的口吻说话。有时她没看到某编辑的身影,就会青起脸色盘问宋奕平,××哪儿去了?他只好一一回答。胡总也时不时突查编辑部,目光炯炯地盘问人员去向,好像他会和编辑狼狈为奸似的。胡总再三叮嘱宋奕平要从严从紧管理,要狠抓工作效率,等等。宋奕平很不屑于这种做法,犯得着这样吗?这一摊子事谁在做?他有点自尊心受挫,觉得新上司性子火暴,的确是个笑面虎,会上那番气概和豪爽,也是假扮出来的。
宋奕平自觉编务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但胡总总是表现出对编辑部工作的不满。胡总对新员工也好像过了蜜月期,开始由随和变成了威严,和善的笑脸不见了,变得戾气十足,经常绷起脸说话,时不时动怒,一味施加压力。只是偶遇客人来访,他那张脸才晴空开放、谈笑风生,笑得鱼尾纹摆动起来,哈哈打得响亮,显得洒脱而富有亲和力。客人一离开,胡总的笑容便旋即收住。他有一句训诫的话挂在嘴边“杂志社的未来是美好的,但创建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上司臭着面孔,自然令编辑们也不乐心,渐渐对他敬而远之。
宋奕平窃想这个可乐型杂志才起步,大家就已做得不太开心,今后能把开心快乐带给广大读者吗?
这些日子,柳总也在暗中串连其他股东,叽叽咕咕说事,像是在玩联手对抗着胡总的把戏,想必这也是胡总烦躁的缘由吧。
上午,宋奕平去洗手间,带上几份稿子在蹲便器上审阅,不知不觉,久蹲了一些时间。当他回到总编办,柳总问他去哪儿了?说林主任刚来过了,在编辑部待了好一会,在问他的去向。又说刚挂掉了胡总的电话,要他去胡总办公室一趟。
“胡总,您找我有事?”宋奕平进社长室就扮出笑脸问。胡总头也不抬说:“林主任在编辑部等了老一会儿,没看到你人影。我刚才打电话下去,你也不在,去哪儿了?现在出刊时间紧,工作任务重,开不得小差哩!”
宋奕平回答:“我刚去洗手间了,还带了几份稿子在洗手间看哩。”
“怎么没有和同事通个气呢?柳总不知你去哪儿了,我问编辑部的其他人也不知道。”胡总绷着脸色,眼睛紧盯着他说。
宋奕平好笑又好气,反问胡总:“难道单位有规定,上个洗手间还要请假?”
胡总被噎得语塞,随后只好道:“没别的事,就是催你工作要抓紧点,编务放松不得。”
宋奕平抑着不悦,放平语气回答:“胡总,我工作一直抓得很紧,一直在努力。”
走楼梯回总编办,宋奕平一路有些悻悻的,对上司无理的紧逼和疑神疑鬼感觉很不爽。他自认为干工作不是偷懒的人,该尽责的尽责了,编务工作也是有条不紊,胡总怎么没看在眼里,还如此不信任人呢?人生哩,真是不如意十有八九。
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忍不住对柳总倾诉。柳总莞尔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嘲弄的话:“他们胡畅夫妇,自家肚里有太多的鬼,才怀疑别人也会像他们一样,所以不相信人。他俩历来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宋奕平觉得柳总此话是哲人哲语。一度来的工作体验,他越来越不敢恭维胡总的为人与办刊水平,反而对柳总多了几分好感。他回想上次散步,胡总郑重其事提醒他当心柳总,不要轻信他的话,但柳总透露出来的事,基本能得到多方印证。比如说他批评胡总虚伪,说胡总亲戚加关系户占了杂志社人员的三分之二等,都不是空穴来风。
柳总好像巴不得宋奕平对胡总结怨,也越发对宋奕平表示出好感和善意,俨然要拉拢他结成统一战线,同仇敌忾对抗胡畅社长。柳总表情耸动了几下,瞟一眼隔壁财务室灭灯无人,又猫腰去关了总编办的门,压着嗓子再次揭起胡总的老底。宋奕平忽而觉得灯光下的柳总,表情和动作都有些鬼鬼祟祟,像电影里“文革”时期的阶级敌人,不禁想笑。
柳总爆料:胡总公车私用不说,油票全在杂志社报销;私人请客吃饭的钱,也是在单位报销,甚至连家里的水电费,都一概拿到单位报账,反正出纳是他的外甥女,会计是他的关系户,做账方便得很。后来股东清理账目,发现了许多不清不白的地方,就推举乔副社长分管财务。现在单位出台了新的财务管理制度,所有发票都须乔副社长签字。几天前,胡总拿了几百块来路不明的油票和家里座机电话费要报,乔副社长不给签字,他没有报成。后来,他又把那些油票交给他那开面包车送杂志的侄子胡雷,再次来找乔副社长签字,结果又被看了出来。宋奕平听了这些,虽说股东之事与己无关,却很不是滋味,增添了对胡总人格的几分鄙视。
柳总见宋奕平被说动了,再爆猛料说:《新学生》杂志每年的分红他占20%的干股,又自行决定每年拿出20万元当发行奖励。《新学生》杂志80%的发行客户都是由柳总在负责联系、追踪和维护,可去年20万元的奖金,胡总仅给了他5000元,其余都据为己有。就连工资,胡总也照样贪婪,他给自己定了月薪1万元,给柳总却仅4000多元……说着,柳总表现出愤恨的神色,再蹦出一句:老子这两年因为力主反腐,又惨遭他的报复,受饱了窝囊气!
看着柳总气愤的表情,宋奕平想笑却笑不起来,再想他当着胡总的面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便有些轻蔑他的软骨头。然而,胡总又表现出那么大的事业激情和理想,难道源于个人贪欲的驱动?他感叹昔日的文学愤青,如今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唯利是图者!甚至让人感觉有点可怕。可是偏偏这样的人,社会关系混得如鱼得水,事业搞得红红火火。这个世界,真是存在太大的悖论。
宋奕平想起胡总提出换车的事,便向柳总打探。柳总黯然叹气道:“他现在是当家人,谁都奈何不了他,他上周已经把宝马车开回来了。”宋奕平笑道:“杂志社购了豪车,也不欢庆一下?柳总你也可以去体验名车的感觉啊?”柳总憋着一口气说:“那是胡总的专座,哪能有我体验的分啊?我瞅都没去瞅一眼,更没福分去享受了。”
宋奕平将柳总的军说:“你们股东怎么就惯于宽容忍让呢?”柳总说:“我是一直在和他进行曲线和柔性斗争,所以他恨透了我,恨进了骨髓。”然后冷笑了一声又道:“等着瞧吧,弹簧压到一定程度,也会强力反弹的,乔副社长也好久就不服他的气了。”
忽然响起敲门声,他俩才意识到闭门私聊的时间不短了。柳总止住话头去开了门,原来是苏清给宋奕平送稿子来了。她眼神有点异常,也没多说什么,把一叠稿子交到宋奕平的手上,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