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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闯京师意外识黄巢 举义旗引出大魔头

朱温却忽然受到启发似的,眼睛闪闪发亮,更加扯紧了朱存的衣袖说:“二哥,你越说我心里越透彻了。眼下情势和当年刘秀再相像不过啦!你看看,如今大唐的江山已经是四处变乱,到处不是贼就是盗,我听人讲,好多地方都在打仗呢!远点的有王仙芝在濮州发难,近处有冤句的黄巢起兵响应,听说已经成了大气候。咱们与其在山里跟野鸡、兔子周旋,哪里比得上投奔他们,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往小里说,抢些金银钱财,也当当富贵人家,要是运气好,或许真能弄个执金吾呢!要是那样,这张家小姐……”

外患清除干净,唐懿宗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除了每日饮酒宴乐外,便是督促田令孜整肃朝纲,整顿吏治,扬言要做一个中兴明君。田令孜当然要应付一下,首先拿影响最大的克扣军饷案件开刀。审议的结果当然是田令孜当初认定的,粮草转运使葛遇贤中饱私囊,十恶不赦,应当斩首示众。

葛遇贤是山东濮州人,消息传到家乡,全家老小和亲友,无不震惊。可是皇上要治他的罪,谁也没办法解救,只能躲在家里闷头痛哭。还有不少亲戚朋友唯恐被株连,悄悄搬家投奔到异乡去躲避。后来有消息灵通的人提醒葛家,说如今朝廷官员能改变皇上心思的,只有大太监田令孜,找关系通融通融,或许还能有转机。只是人家胃口大,不知道能不能打动人家的心。

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家里东拼西凑些银子,又多弄些土特产,让儿子葛从周带上,到京城去跑门路。葛从周今年刚满十八岁,从小跟随乡里的武师练习武艺,刀枪棍棒无所不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教头。葛从周紧赶慢赶,赶到长安时已是秋冬交替的季节,天气十分寒冷。在瑟瑟寒风中,葛从周奔走于长安街头,四处打听如何营救父亲。然而实际难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许多,不但父亲的下落没人能说得清,就连当今最有权势的大太监田令孜的府邸,也是费尽周折才找到。可是在距离人家大门很远的地方,就被一队兵将给拦住,盘问葛从周来这里要找谁,有什么事情。当听说他是来找田令孜的,众人轻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鼻孔里哼都不哼一声,把他推搡出很远。葛从周虽然少年气盛,但也不得不强忍着怒火,和人家说自己有要紧的事情。可对方根本不听,只是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我看你这小子是穷昏了头,竟然跑来找田大人。别说是你,就是你们的刺史,想和田大人说句话,也得等个三年五载的。快滚,一会儿卫队过来了,有你好看的!”

碰上这群人,有理讲不清,葛从周垂头丧气地在街头踟蹰,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直到这时,他才真正领会到了什么是“侯门深似海”,才真正感到一个平头百姓在这偌大的长安是何等的渺小。一连两天,毫无进展。第三天,葛从周彻夜无眠,一大早就从旅店走出来,站在街边,望着萧瑟寒风中的小商小贩奔忙劳碌,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忽然从路口拥过来一大队兵丁,刀枪在阳光下闪着红光。队伍中央簇拥着一辆车子,周围还有许多人追逐着围观。这队人沿大街一直走向那边的街头。

葛从周看着奇怪,忙问跟前的一个老者:“这群人是干什么的,这么热闹?”

老者摇头叹息一下:“眼下不是过了重阳节了嘛,到了秋后问斩的时节啦!听说,今儿要斩首的是个贪官,因为克扣军饷,惹恼了皇上。唉,看来当官也不容易哟,在台上时挺威风,倒霉的时候比谁都惨!”

葛从周心头一动,急忙问:“老伯,这个贪官叫什么名字?”

老者摇摇头:“朝廷里边的官多了,咱小百姓,哪管人家这么多闲事?今儿这个好像是什么葛大人,专管给军队调拨粮草的……”

不等老者说完,葛从周就飞跑着追了过去。等他追上那群官兵,已经到了行刑的场地。他一眼就看见,囚车上捆绑着的正是自己的父亲葛遇贤。两年没见,父亲半个身子露在外边,披头散发,铁青的脸上伤痕累累,身上衣服被扯成一条一缕,到处血迹斑斑。葛从周一阵心疼,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听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官员模样的人高声吆喝:“众人靠后,开始行刑!”

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上前,把囚车打开,拉出五花大绑的葛遇贤,三下两下把他捆在一根粗大的木桩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刽子手,双手握住鬼头大砍刀,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只等号令一下,就要动手。

见此情形,葛从周脑袋发晕,着急得两眼直冒金星。怎么办?别的门路根本都不用想了,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挨刀,真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葛从周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他腾地跳到围观者前边,抢过一个士兵手中的腰刀,大声喊叫着:“快放了我爹!”一边挥舞着单刀冲上前去。

骑在马上奉旨监斩的官员不提防有人闯过来,吓一大跳。葛从周满头大汗,冲监斩官大喊:“大人,快放了我爹,他是好人,他被冤枉了!”

监斩官这才看清,来者是个毛头小子,衣衫粗陋,蓬头垢面,一副火急火燎的神情。看他这情形,既不像是劫法场的,也不像是个疯子。不过,见葛从周手中拎着一柄短刀,监斩官还是很有些紧张,警惕地拉马后退两步,厉声喝道:“哪来的疯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快给我拿下,听候发落!”

立刻有两个兵丁上来,一个人去夺葛从周手中的刀,另一个企图把葛从周按倒在地给捆绑起来。葛从周这才知道,这里也根本不是说理的地方,情急之下,一把将两个兵丁推倒在地,连续两个空翻,跳到葛遇贤跟前。“爹,我带你走!”葛从周说着,挥刀猛砍葛遇贤身上的铁链。葛遇贤此刻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见儿子忽然从天而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终于看清楚就是自己的儿子,不禁焦急万分地沙哑着嗓子叫嚷:“从周,傻小子,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快走,快,慢一步葛家就要断子绝孙啊!”

葛从周猛砍铁链,腰刀被砍出几个豁口,铁链却丝毫没断的迹象,而四周的官兵已经回过神来,在监斩官的催促下,大喊着:“有人劫法场,别放跑了!”一边蜂拥围上来。

见情况紧急,而葛从周仍不甘心地摆弄铁链,还想着救自己走,葛遇贤顿时眼珠子通红,使尽全身力气飞起一脚,把葛从周踹出老远,咬牙挤出一句:“快,出城逃命!”话音刚落,仰头把脑袋狠狠磕在身后的柱子上,顷刻脑勺碎裂断了气。

葛从周亲眼看见父亲惨死,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他大吼一声:“该死的朝廷,害死我爹,爷爷跟你们拼了!”挥舞起满是豁口的腰刀,发疯般横冲直撞,转眼间好几个兵将倒在他的刀光下。监斩官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子这么勇猛,猝不及防被葛从周跳起来一刀砍在脖子上,哼也没哼一声,便从马上掉下来死了。众人见监斩官都死了,立刻更加猛烈地哄闹喊叫着:“快呀,快把他抓住!”却没人敢真的上前厮杀,只是把他围在中间,等着大队官兵过来帮忙。葛从周此刻也从满腔愤懑中清醒过来,爹死了不能再活,自己可千万不能死,要不葛家绝后,可就真对不起爹娘了。这样想着,葛从周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杀开一条血路,沿着大街飞快地逃走,只想着赶快出了城门,城外有高山树林,容易躲藏。不料刚跑上大街没多远,大队官兵赶到了,他们和原先的追兵合在一处,声势顿时大了许多,呐喊着紧追不舍,情势越来越危急。

葛从周这才意识到,从大街上逃跑不是好办法,万一对面再有官兵过来,自己就插翅难飞了。好在此时已经跑到这几天居住的小旅店旁,这里的几个胡同他比较熟悉,赶忙一转身拐进了一个小巷道,七拐八拐,绕到另一条不太宽阔的街道上。这一绕路,后边的官兵速度慢了不少,拉开一段距离,但喊杀声还是充耳可闻。这时葛从周才感觉到,自己浑身松软,再也跑不动了。这可怎么办?他着急地四下察看,却根本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迎面过来一排车队,前后有十多辆,各有一个车夫推着,每个车上装着一个半丈多高合抱粗的大木桶,看不出里边装的是什么。领头的那个车夫老远就冲葛从周喊:“喂,壮士,快过来,跳到木桶里!”说着已经掀开木桶的上盖。

葛从周一愣,自己从没见过这帮人,他们为什么要帮自己,他们是不是配合官兵来捉拿自己的?但急切间也没工夫多想,管他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葛从周冲那人一抱拳,一个鱼跃,跳进木桶,随即木盖重重地盖上。葛从周只觉得一股说不上来的刺鼻味道直呛肺腑,差点没晕过去。但他不敢乱动,蜷缩在桶底一动不动。

几乎就在同时,官兵拐过胡同追到跟前,他们四处张望,不见了葛从周,心下疑惑地走到缓缓过来的车队跟前。一个领头的牙将用刀指指最前边的车夫:“喂,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跑过去了吗?”

车夫有些害怕地抖声说:“没……好像有个人,年岁不大……往南边跑了……”

那牙将似信非信地盯住车夫:“放老实点,爷爷一句话就能要了你吃饭的家伙!桶里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

车夫似乎更害怕了:“兵爷,我们本分百姓,不敢扯谎。这桶里……是户部让运送的官盐,刚卸了货……”葛从周觉得眼前一亮,知道是掀开了桶盖,他赶忙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牙将探头朝木桶里边看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股陈年盐硝的腥臭味道直扑鼻孔,他皱着眉头赶紧离远点。“快走,快走,挡在路上耽误大爷的公务!”他虚张声势地吆喝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葛从周在黑暗中摇摇晃晃不知走了有多久,越来越浓烈的刺鼻味道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难以忍受的时候,眼前又是一亮,听见车夫在外边说:“壮士,壮士,出来吧,没事了。”

葛从周强忍着头晕眼花,从大木桶里爬出来。外边的清新空气让他精神一振,顿时舒爽了很多。抬头看看,自己是在一处花园中,四周花木虽然有凋谢的迹象,却还是显得葱茏。刚才那个车夫正端过来一碗热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壮士,先喝碗热水,一会儿他们就送饭过来。哎呀,这一阵折腾,真够受的,好好歇歇吧。”

“大伯,咱们素不相识,大伯冒险救我,晚辈感恩不尽!”死里逃生的侥幸让葛从周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里涌出泪花来。

车夫双手摇摆着连声说:“壮士客气了。不要谢我,我是奉我家主人之命搭救壮士的。你先别着急,吃饱休息一阵,我领你去见我家主人。”

他家主人是谁?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葛从周满腹疑虑,却不好多问。先不管这么多,吃饱休息好了再说。葛从周饱餐一顿,由车夫领到一间卧房,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清晨时分,才伸展懒腰彻底恢复元气。

走出房门,站在台阶上看着满园的花草,葛从周的疑惑又涌上心头。他不知道他要见的救命恩人是何等人物,也弄不清楚他搭救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不过,凭直觉,他感到似乎不单单是心眼好这么简单。

正胡思乱想着,嗵嗵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在车夫引领下走过来。葛从周知道,这个高个子一定是昨天所说的主人了,忙迎上去拱手施礼。客气几句,葛从周才有机会看看此人,见他身穿湖绸长袍,年纪在四十上下,四方脸盘,眉毛粗短而浓黑,面色黑红而透着几许书生气息,嘴巴大得出奇,简直如同一只大蛤蟆,这让他的五官似乎不大协调,致使整体看上去显得有些怪异。见对方也正盯着自己,葛从周忙移开眼光,再次抱拳施礼说:“在下葛从周,山东濮州人,为搭救父亲莽撞闯荡京师。晚辈和恩公素未谋面,却得恩公搭救,实在是感激不尽……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晚辈当牢记在心,异日一定竭力报答!”

那大汉不在意地笑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壮士不必客气。这里是我在长安城郊购置的一处庄园,严实得很,壮士安心休养,不必担心有人追杀捉拿。在下姓黄名巢,字巨天,说来咱们还是老乡呢,我是山东冤句人,和濮州相距不远。”

“哦,前两年我去过冤句,咱们还真是老乡呢!”葛从周顿感亲切,说话也不再那么拘束,“恩公在京师做什么生意?若是在京担任官职,晚辈就要立刻告辞,免得有小人告状,牵连恩公。”

黄巢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摇摇头说:“昏君当道,朝廷官员皆是无耻小人,岂容我辈立足?”接着,黄巢大致讲了讲自己的情况。他原本是个读书人,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终于考中进士,不料殿试时,皇上发觉他相貌丑陋,很是不高兴,就责问考官说,我大唐再没有贤人了,弄这么个貌似青蛙的家伙来恶心朕?不但把考官给问罪下狱,更把黄巢给革去功名赶了出来,让他返乡为民再不得参加科考。就这样,糊里糊涂断绝了上进机会的黄巢,只得回乡成了老百姓。不过如今赋税繁重,百姓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不甘心的黄巢便纠集一伙胆大的乡民,干起贩卖私盐的买卖。盐是朝廷严格控制的东西,只能官家买卖,私人贩卖和造反同罪,抓住了是要杀头的。但由于获利极高,还是有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贩运。这个情况,葛从周听人说过不少,并不吃惊。

“脑袋拴在裤腰上干这个买卖,倒也弄来不少家业,可惜并非长远之计呀!”黄巢叹口气,“加之近一两年,各地变乱迭起,朝廷军饷吃紧,就肆意提高盐价,让我们这些贩私盐的,越来越没有什么赚头,眼看连卖命钱也拿不到了!这都是昏君当朝,百姓不得好活呀!”

对此葛从周深有同感,他点点头气愤地说:“可不是咋地!我爹当个粮草转运使,多少年来兢兢业业,从没往家里拿过一个线头,我和我娘一年四季在地里拼命干活才能填饱肚子。就这,还不照样被狗官诬陷,活活被害死了!而那些真正贪赃枉法的家伙,照旧作威作福,这世道,真叫好人没法活了!”

黄巢眼光严肃起来,语气沉重地说:“如今朝廷官员,哪个不是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肚子里男盗女娼。唉,病在骨髓中,无药可治啦!要想过上好日子,除非推倒昏君,杀尽贪官污吏,重新造就一个新天地!”见葛从周信服地看着自己,黄巢提高声音说:“眼下就有个绝好机会。我有个贩私盐的朋友叫王仙芝,为人智勇双全,和我们见解相同。他已经在曹州起兵,杀贪官救济百姓,把富裕大户的钱粮分给穷人,目前势头正旺。我想扯起一支人马,响应王仙芝,推翻这个吃人的朝廷!壮士,我见你在法场上勇力过人,又有股不怕死的劲头,将来一定有大展雄风的机会,惺惺惜惺惺,也就不惜冒着危险相救。不知壮士有没有兴趣和我共同举事?大丈夫在世间走一遭,不为生民立命,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岂不可惜了这六尺身躯?”

一番话把葛从周鼓动起来,家恨和雄心让他热血沸腾,他捏紧了拳头大喊一声:“就听恩公的,好好干他一番!”

就这样,葛从周跟随黄巢回到冤句,召集起十里八乡的穷苦百姓,响应王仙芝起义。由于跟随义军至少可以有饱饭吃,还能瓜分那些贪官污吏和富裕大户的钱财,大家当然乐得加入。没几天工夫,黄巢率领的部众人数剧增,气势大振,攻城略地,很快成了气候。

不过,当时并没有人会想到,这场由黄巢最先起头的大起义,却牵带出一个混世魔王的横空出世,使天下形势陷入到一场无边的混乱之中。

距离黄巢起义地点冤句不远有个萧县,隶属宋州。萧县乡下有个穷困书生叫朱诚,由于每日嘴里念叨着“四书五经”,乡亲们都戏称他为“朱五经”。然而朱诚虽然读书刻苦,却运气不佳,屡次参加科举考试,不但没能中进士,连举人的边也没沾上。心灰意懒之余却已经把大半辈子搭了进去,地里的活计做不了,买卖生意干不来,家里一日穷似一日,最后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朱诚满脑子都是书本里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而现实生活落差如此之大,让他心情终日郁闷至极,最后刚到中年就郁郁而终了。

朱诚读书读死了,抛下的妻子王氏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却还得想法子活下去。实在没办法,王氏想到朱诚同乡的同学刘崇。刘崇也是屡试不中,但他家境好,没运气成为进士,就在乡里做起了员外。王氏带着三个儿子去投奔刘崇,愿意给刘崇家当个仆人,洒扫庭除,只求让孩子们别饿死。刘崇看他们娘几个可怜,就答应下来。他们母子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时光荏苒,一晃几年过去,朱诚的三个儿子渐渐长大。大家发现,虽然是一母所生,但三人性情却相去甚远。长子朱昱生性老实,只知道勤谨劳作,是个好劳力。老二朱存生性粗疏,对耕种之类的事情根本看不到眼里,每日游手好闲,总想弄个清闲又发财的美差干干。老三朱温则是另一番气象,他和二哥一样懒散,却并不一心追求不劳而获,他最大的梦想是找到一条好的出路,如登天梯般到达芸芸众生的高处。不过,在外人看来,朱家老二和老三没太大的区别,都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家伙,要说他们兄弟俩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老三给人的感觉更加狡诈些,心眼子多。乡下人讲究实际,他们当然更喜欢老实巴交只知道干活的老大朱昱。刘崇作为供养他们母子吃喝的主人,曾不止一次地当面训斥朱温:“朱三,你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成个什么样子!乡里的老百姓活一辈子,还不就忙个吃喝?吃喝就得花费银钱,俗话说得好,有钱一时办,没钱空自喊皇天。不老老实实干活,哪来的银钱?你不学学你大哥,趁着年轻力壮多下苦力,好好挣上一份家业。你看看你,整天东游西荡,吹嘘大话,有什么用处!你睁眼看看,外人都知道你娘带了三个壮劳力来我这里,好像我沾了你们的光。其实呢,你娘上了岁数,干不动活,也就你大哥一个人扛着,你和你二哥跟没有一个样!刘家这么多田地,哪一块是你种的,哪一垄是你收的?你跟你二哥纯粹就是吃白饭!朱三,你这是土地老爷坐深山,自在没香火呀!等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朱温却根本听不进去,照旧我行我素。有时候还顶撞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侍弄这些玩意儿有什么意思,就是累死也混不到人前去。要弄就弄大的!”

听朱温这样大言不惭,刘崇有好几次气得要让人把他给绑到柱子上揍一顿。而刘崇的母亲却独独偏爱这个人见人烦的朱家老三。每当朱温要挨打的时候,她都跑出来劝阻说:“相书上说,印堂一红线,富贵赛半仙。你们仔细看看,朱三这孩子可不就是这个样子?说不定真有大出息也未可知。再说,百姓百姓,百个人百样性情,别难为孩子!”

刘崇生性孝敬,见母亲这样说,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朱温因此而躲过了好几次棍棒。不过,日子长了,寄居在别人家里,总会生出各样事端。没过多久,朱温赌博输个精光,还欠下赌债。思来想去家中已经没什么可卖,就悄悄从刘家灶间揭下一口铁锅,背在后背上,外边罩件破衣裳,准备溜出去卖了还钱。不料刚走到门口,正好和刘崇打个照面。刘崇看他神情不大对劲,就留个小心,走到他背后转身观察,发现朱温脊背上鼓起老大个疙瘩,知道一定有鬼,大喝一声:“朱三,你背上是什么东西,叫我看看!”

朱温冷不防吓一大跳,托在铁锅下边的手一松,哐啷几声脆响,铁锅掉在地上摔成几片。“好啊,不干活白吃白喝也就罢了,还当起家贼来了!”刘崇又是气愤又是心疼,暴跳如雷,当即让家丁过来,把朱温绑在前庭门柱上,顺手捞起一根马鞭劈头盖脸就是几鞭,疼得朱温扯着嗓子喊叫,希望能让救星听见。这招果然奏效,刘崇母亲见前边乱糟糟的,赶忙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几个家丁站在跟前,刘崇正挥动马鞭,朱温脸上已经被打得鼓起几道血痕,忙厉声吆喝:“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打孩子,不要打孩子,怎么还拿孩子撒气?”

刘崇理直气壮地说:“你老护着他,看把他都惯成什么样子了!今天敢偷拿,明天就敢明抢!不教训教训他,就没体统了!”

刘崇母亲问问一旁的家丁,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摇头叹口气,不过仍没责备的意思。她走到朱温跟前,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说:“孩子,木朽了要生虫,你不爱种庄稼不要紧,总得找个事情干,不然时候一长,人就荒废了。你说,你愿意干什么营生?”

对于刘崇母亲的一次次宽容和理解,朱温当然是有说不出的感激,但他一时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什么才觉得有意思。很快地想一想,朱温满是歉疚地说:“我……我不想受那些拘束,能自由自在地就好……我看人家到后山打猎就不错,既没人管束,也能练习射箭使刀的本领。不光能带回来山上的野味供府上享用,说不定学到的本事将来还能有大用处呢!”

听他这样说,刘崇母亲点点头:“这样好,合乎朱三的本性。给你准备下弓箭刀枪,明天你就和你二哥上山打猎去吧。不过,也得小心点,别射中山里的村民,那事情可就大了!”

朱温当然满口答应,高兴得直咧嘴。刘崇正发愁没地方打发这两个小瘟神,又是母亲发的话,当然也就没什么可说。

从那以后,朱温和二哥朱存终于有了事情可做,生活充实起来。他们每天早早起床,穿起紧身衣裤,背上背着硬弓和长箭,腰间悬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手中握根长枪,别提有多神气了。他们也从打猎中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朱存最大的感受是好奇和无拘无束,而朱温则没把上山打猎当作好玩,他告诉二哥,这好比就是行军打仗,什么山鸡啦兔子啦,都是敌人,要通过武力和机智来逮住它们。逮住了就是作战胜利,让它们从眼皮子底下跑掉,就是打了败仗。至于狼啦虎啦之类的猛兽,则可以把它们看成强硬对手,这个时候,是对武力和机智的最好考验,要是能射杀了这些东西而自己又没受伤,那就是好将领。

朱存没想过这里边还有这么多道道,佩服地连连点头。兄弟二人每天把山里当成战场,把自己当成将军,又是跑又是跳,又是躲藏又是迂回,弓箭和刀枪并用,力气跟脑子都使。过了半年工夫,两人体格比以前更加强壮,脑子也感觉活络许多。他们早出晚归,不但不觉得辛苦,倒是兴致格外高涨,每次带回来的猎物也越来越多。看着灶间里堆积的野味,刘崇很是高兴,对朱温也就客气了一些。朱温母亲见主家满意,儿子们都有了正经事情做,心情自然就好许多。孤儿寡母的日子开始逐渐充满了喜气。

有一天,朱温和朱存大清早出门,沿宋州城外的官道走出一截,正要拐上小路上山的时候,忽听身后有马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几个家将模样的人,簇拥着一辆精致马车,缓缓走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家眷。或许是天气有些闷热,加之城外空旷无人,马车前边的帘子高高卷起。朱温闪在路边,看见车上端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半老的妇人,衣着配饰雍容华贵,阔太太无疑。而让朱温眼睛一亮的则是妇人旁边的那位小姐。

那年轻女子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一件素净的粉红色夹衫,被风微微吹起,更让人感觉体态轻盈,飘然如同仙子。被夹衫映衬得艳如桃花的脸庞,宛若透彻秋水的大眼睛似乎时时都在流盼,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巴,让人简直无可挑剔。朱温看得呆住,一股从没有过的感觉倏然涌上心头,令他不能自持,身不由己地迈开脚步要走上去看个仔细。朱存在旁边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忙拉他一把,低声说:“干什么你,不要命啦!”

马车从身旁缓缓驰过,朱温分明看见车上的那位小姐也注意到了自己,给自己留下一缕如兰的芳香和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笑声似乎许久还袅袅飘荡在耳畔。看朱温失魂落魄的样子,朱存扑哧一笑:“三弟,你这是怎么啦,莫非是看上了车上的小姐?”

“啊,啊,”朱温终于转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晃一下大脑袋,“这丫头倒还有点意思。哎,二哥,看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只是不知道是哪家?”

朱存不屑地看看朱温:“知道又能怎样,你还想去求婚不成?你不知道,人家来头大着呢!是咱宋州刺史张蕤家的闺女。多少公子哥儿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

“哦,”朱温心底一沉,刚才发热的头脑立刻冰凉下来,不甘心地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瞎猜的吧?”

“那几个家将我都面熟,错不了!”朱存已经不耐烦地往山路上走了。

朱温赶忙跟上去,心里颓丧大半截,嘴上却不服气地说:“刺史怎么啦,皇帝都还是轮流做呢!心摇生艰难,风劲百花残,世上无难事,只要下功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成!”见朱存没理会他,他忽然想起什么,几步追上去拉住朱存的袖子,“二哥,你还记得不?咱爹在世时,给咱们讲起过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事。刘秀当年还没当皇帝时,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那时人家就发过大话说,为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当时人都笑他大言不惭,可后来人家不是真的做到了吗?我看上张刺史家的闺女,为什么就没可能呢?”

朱存不以为然地摇头大笑:“现实的光景能和书上说的比吗?书上还说有神仙呢!谁见过神仙到底什么样?咱们现在托人家刘崇的福,饿不着冻不着已经不错了,还想跟人家刘秀比,你想当皇帝,一个穷打猎的,从哪儿做起?”

朱温却忽然受到启发似的,眼睛闪闪发亮,更加扯紧了朱存的衣袖说:“二哥,你越说我心里越透彻了。眼下情势和当年刘秀再相像不过啦!你看看,如今大唐的江山已经是四处变乱,到处不是贼就是盗,我听人讲,好多地方都在打仗呢!远点的有王仙芝在濮州发难,近处有冤句的黄巢起兵响应,听说已经成了大气候。咱们与其在山里跟野鸡、兔子周旋,哪里比得上投奔他们,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往小里说,抢些金银钱财,也当当富贵人家,要是运气好,或许真能弄个执金吾呢!要是那样,这张家小姐……”

朱存听他说得绘声绘色,又有金钱美女又有大官当,立刻也心动起来,把长枪往地上一插:“哎,还真是这样!走,不打猎了,杀人放火抢富贵去!咱们给娘打个招呼,明天就动身去投奔黄巢!”

兄弟两人合计一番,匆忙返回家中,给母亲王氏说:“娘,我们有几个伙伴在外边搞买卖,都发家了。他们捎信叫我们也去一块儿干,我们想过去看看。”

王氏不放心地看他俩一眼:“如今世道不太平,做事艰难,能饿不着就行了,还想什么发家。现在就挺好,别到处乱跑叫娘操心了。”

大哥朱昱也是一脸不放心地说:“你俩和我一样,一天的书都没读过,睁大俩眼不识一个字,搞买卖也得有学问呢!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种几亩地比什么都省心!”

朱温和朱存对视一眼,朱温脑子反应快,接过话头说:“娘,大哥,我们没读过书不要紧,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读书的。穷不读书,富不教书,自古都是这样嘛!没读过书的人多了,人家不照样搞买卖?反正认准一个道理,千卖万卖,折本不卖,保准不出大差错。再说,我们也不小了,又不喜欢种地耕作,总这样憋在家里,非憋出病来不可!好歹叫我们出去走走,要是真不是发家的料,回来种地心里也就踏实了。况且我们俩一起出门,相互有个照应,你们不用担心。成不成的尽快回来就是了。”

听朱温这样说,王氏叹口气,想想要是不遂了他们的心愿,只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也就只好点头答应下来。含着眼泪起身,把他们平时穿的几件衣物包裹起来,摸出家里仅有的几吊铜钱,作为盘缠。

朱温和朱存如愿以偿,背起行囊,告别母亲和哥哥,走出家门。到了村口,朱温对朱存说:“二哥,主人家的刘母,这些年来对我照顾不少,咱们这次投军,也不知道几时再回来,不跟人家说一声,显得太薄情寡义。”朱存也得过刘母不少恩惠,点头同意。两人来到刘家府上,刘崇正好不在家,刘母听说他们哥俩要出门闯荡,也不多劝阻,叫丫头拿出自己积攒的二十两银子送给他们,再三叮嘱说:“我老婆子早就说过,你们兄弟是龙是虎,咱浅水秃山的,养不住你们。你们出去后,一定别赌博,相互照应。”

兄弟二人含泪答应着,向刘母磕头告别,踏上连他们也深感茫然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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