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将要形成血湖时,陵嫣正抹杀最后一个突厥士兵,空中传来哨子声,残余的突厥兵士闻得哨声,渐渐撤退。
这是他们的暗号。
陵嫣一柄绝仙剑,杀得敌后大乱,陆压随后而至时,她已有些体力透支,以一杀千人,连太史恭都惊呼神人,陵嫣心想,老娘不过是仙身不大稳固,若是投胎凡世前,没准还能再杀一千。
“吃了这丹药。”陆压拿出一丸泛着金色的丹药,还不等陵嫣确认,就塞进她口中,陵嫣差点噎住,干咳了一声,陆压拍了拍她后背。
“夫人先休息一下,切莫开口。”陆压顺势抱了陵嫣上马,陵嫣这才看清,绵延几公里的战线,尸横遍野,头顶盘旋的秃鹰甚至已等候难耐,意欲饱餐一顿。
弱肉强食,乃是不便真理。
“这是什么丹药?咳……”陵嫣还有这呛,不住咳了两声,“固魂之效。”陆压一直盯着陵嫣,似是怕她有何不适,然而陵嫣并无异样,只是额角冒了汗,“怎的有些热?”陵嫣忍不住想脱铠甲。
见陵嫣并无异状,陆压反而有些疑心,他给陵嫣喂的乃是混了他神血的仙丹,他同寻常仙众不同,乃是宇宙唯一赤金血,寻常仙众伤都伤不到他分毫,更别提见饮他血。
“莫非……因我仙魂之故?”陆压猜想,六万三千年前自己放入陵嫣仙身的仙魂,不仅保得陵嫣仙魂一命,更同陵嫣仙魂融为一体,故而阿依努尔故去后回的是陵嫣仙身,而非他自己身体,因他血脉认得陆压魂灵,所以陵嫣才未产生排斥反应?
如此最好不过……
并不知晓真相的陵嫣却只觉得热,不是一般的热,像是在老君练房时,比之三昧真火更热,但身体中只有一点微火在燃烧,却能焚尽万物之感。
她身为朱雀,本就浴火,寻常火焰伤不得她,但此时她体内的火,像是要焚了她,又像在助她固身固魂,陵嫣这么一想就觉得效果立竿见影,较之老君的仙丹,完全不同。
莫非,这丹药是陆压自己炼制?但他几时有空炼制丹药了?
“你是不是在猜,我哪来的丹药?”陆压侧着脸盯着陵嫣如沐春风的笑着。
“我哪……有,你别乱讲。”被猜中心事,陵嫣嘴上否认,耳根还是红了,落在陆压眼中,竟有些俏皮。
诚然,这不算陆压猜中,他不过想知道陵嫣服下丹药后感受,稍微用了一下读心之术……
“我有六万三千年等你归来,自然有事可做。”陆压早就考虑好,他愿为她做任何事,哪怕……剜心放血。
冷漠之人,被点燃欲火,更加飞蛾扑火,全力以赴。
陆压便是如此。
“那,这个丹药我要吃多久?”
“三日便好,只是你觉得味道如何?苦吗?”
说实话,陵嫣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差点噎死自己,你说她挡天劫天雷还能吹嘘一番,要是吃丹药噎死,那得多丢脸?
“滋味,我倒是没尝出什么。”
两人说话之际,众将士正在掩埋遗体,荒原中,自比他们就将葬在此地,护卫这代国的疆土。
马革裹尸还不了。
陵嫣放眼望去,代国兵士死伤者亦有,她有些自责,若是她再强大写,再撑一下,是不是就能为他们争取生的机会?
陆压伸手揽过陵嫣,“你无需自责,若不是你,牺牲人数更甚。”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陵嫣握着手中的绝仙剑,她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此剑。
“你休要多想,我选了你,你自然担得起,我信你。”
即便陆压这么说,但望着前方战场,陵嫣还是有一些迷茫,好像方才上阵杀敌的不是自己,处于混乱中,她只求自保。
她错了吗?
陵嫣不断自问,她所坚持的,是否是正确的?面对大是大非时,她的“道”又要如何寻个落脚点?
“我可能,从前想的太过浅显了些。”
“夫人为何有此一说?”
“上了战场,道义已经是空谈,我想着你说的,‘活下去’,为了活着,我先得杀了他人。可是,这事有意义吗?”
“夫人,你可知,旁人,从不会像你一般想,知道为何吗?”
“为何?”
“因为贪念,即便你没有,旁人也有,世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后端,只为了选择自己坚守的,从不会在意旁人,兴许确实有关心虫子活得是否安好之人,但那种人,会陷入一种僵局,一种无可自拔的自我迷醉,他们以为自己是神,可以看破,拯救一切,实则尊贵如我,亦是曾经逼不得已到无路可退。只要有人,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人,总会有矛盾,自我诞生那天起,便没有公平一说。”
雨已停,荒原遍地鲜红,第一次见此情形,陵嫣颇感震撼,她一直在想陆压所说之话。
这是他亲身经历摸索出的道理吗?陵嫣看着无垠的天空和大地,像一阵风,放空自己,直到快速打扫了战场的太史恭出现,同二人拜了拜,表达感激,许久后,陵嫣随着军队继续西进,她于日暮下回头,方才的荒原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空气中确实弥漫着血腥味,引得空中秃鹰盘旋。
一天前还坐一起食饭的好友,一天后就什么都没了。
残酷吗?残酷,但这是现实。
陵嫣看着那边荒原中伫立着成群的魂灵,他们脱离了身份,无了记忆,只是魂灵,他们终将去往地界,重新轮回,不住轮回,也许,于凡世魂灵而言,这不是结束,但也不是开始,他们不过走向另一种人生,仅此而已。
三千凡世,都饮过孟婆一碗汤,淋过忘川水,这一世不顺,希望他们去往的下一世凡世能顺意,即便陵嫣祈祷,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能左右的。
陵嫣想到了李长修和阿史那社。
李长修毕竟是八殿阎罗黄长行的仙魂,他终将是要回元身的,阿史那社呢?他是不是得继续去往地界轮回?会是怎样?
他们终将忘记,不再是他们,他们会成为“别人”。至此陌路。
在营地火炊旁,陵嫣接过陆压递来的汤,今日她闻了太多血腥味,面对什么都全无胃口可言,陆压有些担心她,他一直在反思,自己是否操之过急,急于将她锤炼成一名担得起大任的“尊后”,他觉得其实他能为她庇护一切,但陆压选择推陵嫣一把,实属无奈,若是有一日他不在,她一人,若遇了险境,她是否能自保?他只想她活着,如此这般简单。
虽然知晓不可能发生,若真有一日要维持三界和三千凡世存在,需要他羽化归天,他能做的仅仅是为她留着她熟知的世界,那么,她若一人独活,她可以吗?
他多思了几步,她兴许无法理解,但他只得如此。
“就算不舒服,多少喝点热汤,驱寒气。”
“陆压,我从前只是夸海口,我许是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今日,不大像你。”
“是吗?”
“夫人,你年岁尚幼,为夫作为亿万年之岁,同你说一言,你可听进去,时间久了,何事都是小事,只专注一趣,已是境界。”
“从前,‘神王之战’同‘上古大战’,皆因你而起,那时,你……”
“较之今日,更残酷,你记住,任何时候,活下去才是你的第一位。”陆压替陵嫣拿过汤碗,吹了吹,直接端碗喂她,陵嫣见他神色担忧,实在不忍陆压再担忧她,只得勉强饮了一碗汤。
篝火跳耀,发出“哔哔啵啵”燃烧炸裂声,陵嫣随手往篝火里扔了一节小木枝,陆压见她这样,不在说话,只转身回了帐中,替她拿了裘衣裹上。
宇宙星河,浩瀚无垠,从前她就喜欢仰望星空,这里的天同她印象里,在迪丽古丽家长看到的有些相同,这里都能瞧见星河。久安城和东都都太明亮,虽能瞧见星空,瞧不见星河。
“不知,师傅他们怎么样了。”
陆压不回她,他陪她坐着,并不言语,他对东岳和碧霞元君自然放心,他们都是经过他万年抚育长大的,谈不上言传身教,但总归他们皆是坚毅之人,何况二人都是经过三界旷古持久战事的,只能保佑对方死的切莫太惨,而不是担忧他们会不会有伤。
“你别替他们操心了,他们活了百万年,这会也伤不得,就算用些仙法,他们这年岁亦受得住,倒是你,冷否?”
“不妨事,今日吞了你给的丹药后,体内热的很,并不觉得冷。我倒是觉得你衣衫略薄。”陵嫣伸手抚上陆压面庞,确实,他面上有些冷,火光下,他浅笑,目中映着篝火,又似点点星辰。陵嫣想,他生得这般温柔,凶起来却是真的凶,她觉得自己应当向陆压学习,多愁善感慈悲为怀并无过错,但要实际。
抛弃幻想,同情,你才能投入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捡起丢弃的兽性。
“你说的对,即便没有师傅,一个碧霞元君已是破万军之人。”陵嫣发现,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过于弱小。
“夫人,你要明白一件事,战场,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有依靠的伙伴,并不是可耻的人,战场中,谁人都有后背,将后背交给放心之人,你才能更加游刃有余,所以——”
陵嫣等着陆压继续说,“所以,夫人你尽管冲锋陷阵,我会为你保驾的。”
“那我‘冲锋陷阵’了,你的后背我顾不上,怎办?”
“为夫很强大,不需要谁保护,为夫护着你就行。”
……
居然无法反驳,陵嫣咬着后槽牙,生了气。
天界,天都府。
躺椅上悠哉晃着的陵礼上神被成秋惊醒,方才吃了清灵元君送来的糕品,陵礼饱得打了两个嗝,他很是闲适,二妹陵苏被长生帝禁锢在玉清神府,找不了他麻烦,天都府当家的东岳帝君被碧霞元君找了去谈话,这会也不在,偌大的天都府,七十二宫,就他一人,他在南荒的封地勤俭朴素,哪有东岳帝君天界奢华?他预备着在此度假几天再说。
这会儿他有些口干,成秋不知做甚,忙里忙外,他又不好意思打搅,反正他来此是东岳帝君赞同的,他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从东岳帝君茶库中找了梵天境送来的菩提叶,意欲泡一杯茶,不想目光一瞥,瞧见架子另一端放着一块玉石,这玉石通身白得反光,虽不大,上面刻了字,陵礼拿起一看,像是挂件。
“东岳这老家伙莫非昏了头,家里宝物多到随意乱摆放?”他又仔细看了上面的字,刻着“真言”二字,陵礼拿了茶和玉挂件,正欲交给成秋收好,不想就见清灵元君向他走来。
她自是清雅脱俗,他人不可比之,走路都彬彬有礼,仪态大方,见他从茶房出来,浅笑道:“你怎的不好生休息,来此做甚?”
“不好意思劳烦管事,自己来取茶。”陵礼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茶罐。
“我……还是不大放心,一是来寻一下碧霞元君,听她宫人说,她来找东岳,他二人,见面必然生出嫌隙,就怕闹得不可收场,二是……”
陵礼见她目含秋水,又欲言又止,必然是放心不下他,取灵根他疼归疼,忍一忍还是能走路活动的,她太担心他罢了,他有些不忍,但又觉得还是婉转转移话头为好,既然她来寻碧霞元君,告诉她碧霞元君和东岳帝君往无望海走就好,切莫再叫她将心思放他身上。
然而,陵礼一开口却说:“我知你担心我,你放心,我尚好,将养个几年,不再大动干戈,也就好了。”
话一出口,陵礼自己也愣了,他怎的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果然端庄如清灵元君,见他至此坦白,不觉面如擦了胭脂。
“你知便好。我平日不过寻个由头来瞧你一眼,知你无碍,我便也放了心……”
“我是念着你,但又亲近不得,往日躲你,不过望你死心,但你若同东华走的近些,我又醋的不行,对着东华又只能找他麻烦,如此这样,我自个儿也恼自己。你好的很,是我于三界见过最好之人,可我觉得自个儿亲近你,凡是对你不敬。我从前想过,其实若是你同意,我做个上门夫君也行,但终究脸皮薄了些,不曾同你说。”
陵礼自己说完就急得一口老血吐了出去,他本欲否认,却不想一股脑将心里话全给和盘托出,他记得只想矢口否认先前之事,不曾想,又说出些心中隐秘事,他不住摇着手,口中却道“真的,真的”。
“你能对我说这些,我觉得很高兴。”清灵元君笑了笑,笑着笑着哭了……
陵礼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他,又惹哭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