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未见,顶着回鹘族的面容穿着代国服装,哈迪尔略感不适,但毕竟代国皇帝并未追究此事,何况还让他妹妹做了使者,可见,代国皇帝早已知晓小道士与妹妹关系,竟不曾深究,这事儿,哈迪尔还有些疑虑。
“其实,陆压他,曾是送我入代国的送亲人之一,同我师傅东岳……道君,相熟,”差点将“东岳帝君”四字脱口而出,但陵嫣及时住了口,她停了停,接着说:“送亲之时你在其他番邦,不知此事,故而不识得他……三年前代国皇宫失火,我受了重伤,他正巧救了我,所以……”陵嫣意欲搪塞,说的也算实情,哈迪尔半信半疑,又不好深究,毕竟自己未来的“皇后”逃了,代国皇帝都不曾说什么,他这个当哥哥的,哪轮的上他置喙?
“所以,你一直在代国境内?”
“也算是,前些日子去了东都,见过李长修,知他有难,此事毕竟同我族有牵连,突厥这些年愈加猖狂,当初送我去代国和亲,本就为寻得代国友好,如今代国同突厥已剑拔弩张,代国四十万大军压境,势要驱除突厥,为以后太平,我特意归来,想同大哥商议一番。”陵嫣说的很是恳切,她瞧着哈迪尔神色有些拿不准他意图。
宫中此时只他三人,哈迪尔遣了侍者退下,小声对陵嫣道:“不瞒小妹,本王已得大首领吩咐,若是代国军队来此,本王必相助,出兵一事,大首领也愿助代国一臂之力,但一直未等到使者来沟通,今日你来了,本王必然信你,你且说说,需要本王如何配合。”
“此事不急,晚些说也无妨,不知……父王,安好否?”陵嫣还记得,当时送她去代国和亲,便是她父王送的她。她回迪丽古丽故乡,除却国事,另外一件心事,便是她父王。
此一别三年,部落已换了王,原先的王者如今除了等待故去,再无丁点用处,甚至,于新王而言,是个威胁。
哈迪尔为陵嫣引路,走的还是过去的路,陵嫣却觉得这路有些漫长。
父女相见的画面,果真如阿娘从前话本里看到的,为父者老泪纵横,为女者泣不成声,画面一度十分感人,陵嫣看见三年已苍老许多的凡世阿爸,终究心酸。
“父王,你可好?”
“迪丽古丽,你怎么回来了?这三年来你去了何处?”老王君激动万分,咳嗽不止,陵嫣把住老王君的脉搏,她虽不大精通,却知这脉象并不乐观。
又见她大哥对她摇了摇头,似有难言之隐,陵嫣便拧了眉,凡世之人,终究太过脆弱。
“我回来,是因代国与突厥之事,两国恐有一战,我族亦无法独善其身。”
哈迪尔站在一旁,同老王君道:“迪丽古丽现在是代国使者。”
不可置信,老王君盯住迪丽古丽,是他的迪丽古丽没错,但当年她消失之事,旁人不知,他们作为亲眷得了代国新皇帝李长修手书,他们怎么不知?不想三年后,她居然成了代国使者?个中缘由,怕是得说上几天几夜不可。
几人话落,老王君又是一阵咳,这次更加剧烈,“夫人你让一下,让为夫来看一下。”陆压拍了拍陵嫣,陵嫣让了半席,陆压将丝线系上老王君脉搏,新王哈迪尔却道:“道君,还会医术?”
三年前送亲时,迪丽古丽就曾一探陆压医术,当时送亲队伍包括老王君等人众所周知,但那时哈迪尔并不在都城,而是去了番邦,自然不知陆压医术如何。
察觉到一丝异样,陆压讳莫如深的瞧了哈迪尔一眼,慢条斯理收了丝线,陵嫣关切的询问,陆压只安慰她说老王君内伤颇重,急需调养,老王君方才听见陆压唤陵嫣“夫人”,他很是吃惊,他记得陆压是修道之人,他是陵嫣师傅东岳道君的好友,如果没记错,三年前这位道君自言有妻室,老王君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听陆压安慰陵嫣。
“你们……代国皇帝……”老王君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陵嫣觉得自己还是得将方才搪塞大哥那套说辞,再对她父王说上一遍,退了几步,陆压转身同新王哈迪尔擦肩,轻声道:“可愿与贫道走一走,聊上一聊?”陆压语气冷淡,并不像是邀请,倒像是威胁,哈迪尔见陵嫣同老王君正说话,自觉随陆压往屋外走。
“你等家事,贫道无权过问,且你乃你一族新王,自有你做事道理,然为人子女者,是否狠了些?”陆压揣着手,并不同哈迪尔作礼。
“不想妹夫医术如此高深,但你这话,本王却不懂。”哈迪尔微微笑着,并不否认,更不承认。
“你族大首领,兴许看错了你,若他知晓你做事如此阴毒,是否还能容得下你?”
“妹夫你是否放肆了些?本王并不曾做甚,你这话说的,好像本王做了何种伤天害理之事。”
“西域有种奇毒,无色无味,经年累月慢慢渗透五脏六腑,除非神仙降临方能化解此毒,否则毒发看起来不过是呼吸困难,叫人迷惑,一般医者根本查不出病因。老王君,终究是你父王。”陆压已将话说明,但哈迪尔只道:“家事,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贫道同迪丽古丽此行只为出兵一事,这事完了,贫道便领迪丽古丽去往昆仑隐居,不再理红尘之事,话已至此。”
“既然如此,便是最好。你们先休息,明日再来讨论出兵之术。”
日光之下,终究藏了见不得光的秘密,陆压盯着太阳,他觉得自己兴许并不了解自己所造之物。
他所了解的,不过是他自己罢了。
待陵嫣出了宫殿,陆压正一人坐于院中花丛边,他摘了一朵花,戴在陵嫣耳边,笑着道了声“好看”。
“……父王他,是不是不行了?”陵嫣敏锐察觉到,方才殿中,陆压并未说真话。
“生死轮回,你若过意不去,叫一殿阎罗秦广王判决时,给他下一世寻个好去处,亦非不可。”
“你常说自有轮回时,地界的规则,我作为仙界之人,插手不得。恐坏了规矩。”陵嫣知陆压是为安抚她,但她更清楚自己乃是仙界南荒朱雀府三小姐,她时刻提醒自己,此一世完便完了,但完不了的却是她南荒三小姐的身份,这才是她。怪不得她师傅东岳帝君一直说,凡世之事凡世尽。
晚上小宴亦算是家宴,哈迪尔与陵嫣酒过三巡,忆起幼时,陆压见陵嫣饮酒饮的高兴,想着她是否更喜欢这葡萄酒一些?味道是甜美了些,但甜中亦有酸,葡萄美酒夜光杯,若是夫人喜欢,待日后回了三界,他大可为她酿造一些囤着,好叫她闲时解解馋,陆压看着陵嫣,觉得此世间万物终究抵不过他夫人的美好。
陆压领着陵嫣回房时,陵嫣推了推他,道:“这路我走了千遍,我熟得很。”即便如此,她仍旧走得摇摇晃晃,陆压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想扶她一把,但每次将要扶上她时,她自己又歪向另一边,就这么迈着醉步,居然也到了她从前住的宫殿,果真如她所言,此房间,瞧月光极好。
陵嫣爬上窗台,对着陆压招手,道:“来来来,看看这里,是不是极美,我不诓你的。”陆压走过去,不瞧月亮,只盯住陵嫣,月光打在她面上,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令她看着有些苍白,然她红唇似血,甚是浓烈,像今夜尝过的美酒,饮了就醉,陆压动作轻柔的手指按上陵嫣红唇,又托起她脸庞,轻落一吻。
月光像是丝绸,将他二人裹紧,纵然同床共枕多次,然每每此时彼此欢愉更比从前。
泼了一地月光,陆压被月光衬得发亮,他肌肤胜雪,锁骨盛月,发丝凌乱,陵嫣见他笑出酒窝,醉意又添一层,兴许她同他自在酒肆遇见,便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陵嫣沐浴着月光,背后是毛毡的刺痒,陆压对她说她醉了,她只笑着揽过他,将他温热肌肤贴紧自己,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依靠。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而她身后,总归有个他。
翌日艳阳高照,陵嫣惊醒坐起,她看了看周围熟悉的帐幔、屋瓦、羊毛毯、窗棂,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成了仙女,她名叫陵嫣,她不再是迪丽古丽公主,她脑中闪过很多画面,有时是三界的,有时是凡世的,她摇了摇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此时陵嫣坐在昔日床笫中,帐幔外透着日光,她察觉自己身上一凉,再看向另一边,果真睡着陆压,他长发铺在枕上,乌黑亮丽,他果真瘦得很,但身上却紧致,线条分明,陵嫣将毛毯往自己身上拉了拉,意图遮挡一二,她正要摸索衣物,就被陆压一臂勾住,直接按在枕上,陵嫣想,原来这才是现实,迪丽古丽才是她瞌睡时的一场梦罢了。
“你同我再睡一会,忙了半夜,困倦的很。”
陵嫣伸脚就是一踹,毫不客气直接将脚踩住陆压下巴,陆压用手托住她腿,“夫人何意?”“何意?你自己没点数,为何我要揍你吗?”陵嫣伸手就往陆压面上伺候,巴掌未落,就被陆压擒至背后。
待新王哈迪尔遣侍女左催右催,陵嫣才一脸解脱的出现在殿中,今日需商议派兵之事,陆压同哈迪尔对着沙盘排兵布阵,一番演练,这其中门道陵嫣看了好久才看出个大概,不得不说发明阵法之人,乃是个变态。她哪晓得,阵法排兵都是她夫君功劳,说道“变态”,陵嫣觉得这次倒是颇适合他,她夫君,床上禽兽,床下变态,很是贴切。陵嫣面无表情的想着,未曾注意陆压深深的瞧了她一眼。
他可是什么都知道。
推演了半日,两方已商议妥当,回鹘族各大部落一共能出兵士十万余人,虽不多,但也算是个个精兵良将,何况回鹘族还得留些兵力,护卫自己。
此次代国一共四十万之众,二十万由东岳帝君同碧霞元君领着去了北边,另二十万随陆压同陵嫣一道,二十万众,说多不多,少说不少,听闻阿史那社部众仅剩十万余,而汗王麾下各大部族,加起来起码六十万之多,即便然前日一仗,汗王损失过万,然这数量,同大队人马相比,着实算不得什么。
“不知道君有何良策?”哈迪尔倒是谦虚,陆压看了看哈迪尔,道:“兵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必然先切他们后路,此事便由你部落进行,贫道会暗中协助尔等,我会排一支精兵绕去敌后,切断他们退路。”
“道君何以能令他们放松戒备,入你圈套?”
“天时地利人和,荒原沙漠,自是突厥人最为熟悉,贫道便顺他们意。”陆压早已有安排,在代国兵士并不熟悉北方战场情况下,造一场假象迷惑突厥人,来一场反客为主,但其实,他并不需要这般麻烦,随便在突厥人军中扔一颗瘟疫种子便好,但陆压并未如此做,太过刻意,在史书中,看起来如此不合情理之事,恐生凡世变数。
“道君颇有自信,你深得代国皇帝信任,又赢得小妹芳心,必然有你过人之处,本王信得过你。”
信得过归信得过,却并不喜。
敌意来自于何处,陆压有曾猜想过,怕是哈迪尔心知肚明,若是他妹妹做了代国皇后,权倾朝野不说,他这做哥哥的怕是能仗着妹妹依托,在回鹘族中占得大首领一位,亦非难事,如今不想好事被他这小道士搅了个黄,若不是他此时顶着代国使者名义,恐怕早已用“诱拐”之名,将他捉了泄恨……
毕竟,迪丽古丽的这位大哥,可不是善茬,连自己父王都下得去手,可说做事绝矣,幸而陵嫣此世女身,威胁不到他,否则,陆压都不定能于成年时见着陵嫣,还得耽误多年。
王家之事,终究不是三言两语可理得清的,谁对谁错,谁说了算,便听谁的,自古以来,史书典籍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