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压于亭中午歇,刚闭了眼,就闻远处步履声,他半睁一眼,是长生帝。
这几日南荒朱雀府很是热闹,自两月前出了月子,陵苏便迫不及待回了南荒,她要回,自然一群人乌压压跟着而来,陵嫣这些日子也不闲,虽有仙娥照顾她孩儿,她仍旧不放心,自然略微冷落了几分陆压道君,陆压这几日有些恹恹的,今日陵嫣又无空搭理他,他只得自个儿寻个亭子闭目养神。
“长生你来此不言,在此处坐了近一炷香,是何意?”陆压调整姿势,半卧于椅上,睁了一只眼,上下打量起长生帝。
如今面对陆压,长生帝略微放松了些,不似从前吓到腿软无力,故而今日回话,即便略有冲撞,也听听便过去,无人计较。
“下臣来此,是为恭喜神尊。”长生帝说这话时,已做好被陆压打趣准备,然他等了等,却不见陆压回话,抬眼一看。
陆压道君,居然又睡熟了!长生帝就差举拳打醒陆压,却见陆压动了动嘴,“贫道瞧你不像特意来此恭喜,倒像是在陵苏面前插不上话,被撵了出来。”
一语中的。
然长生帝何人也?向来是他叫旁人哑口无言,从无有人叫他吃瘪,只在陆压前面收敛些罢了,不过今儿不知是否有些气闷,道了句:“不想神尊在此已浅眠许久。”面上带笑,却暗示陆压早被陵嫣赶了出来。
此话倒是令陆压不再开口,他确实反驳不得,他也正闷着呢,不想同长生帝计较,两人口舌之争不过显得谁更落魄罢了。
“前日贫道便思一事,你且听了,兴许能解你我困境。”陆压难得好心,愿帮人出谋划策,亦或说是他“算盘”又打得噼里啪啦响。凡事要合情合理,才不落人口实,毕竟……他平日没底线就罢了,脸皮着实无用,然他现在得顾着他夫人陵嫣,甚至南荒的些许脸面,他不能太过。
“不知神尊有何事,下臣洗耳恭听。”长生帝看似恭谨,话一出口,陆压瞥了他一眼,不同他计较。
“你倒也不用这般怨念,贫道有一事,还需你助上一助,此事关乎你日后是否能同你夫人日日好合。”陆压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不用看便知长生帝灼热目光盯住他。
“非贫道心狠,小孩子总是要出去闯一闯,学堂总是要上的,但你我的孩儿是何人?创世神、古神之嗣,岂能交由寻常仙界学堂?莫说学堂夫子轻易不敢教训,就是教训怕也打不过,再者学子间难免要闲话一二,此等场景可是你愿见的?”
聚精会神聆听陆压说话的长生帝到底懂他,话刚说了一半,长生帝就茅塞顿开,不住点头附和赞同陆压道君。
“神尊所虑有理,不知神尊可是有心将古神们、远古神们之子嗣交由尊贵之人抚育之?”
长生帝搓着手,不住表示肯定的点头,看陆压道君的目光都亲切起来,就差大礼拜之。
“长生你最是懂贫道心,贫道此举,乃是为所有人着想,不知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此事关系重大,容臣下细细想。”
“此事你多上些心。”
“自然自然。”
有了陆压开口,长生帝高瘦冷清的身影都能晃出花来,原本还略显颓靡的模样,此时已红光满面,不住在心中赞叹陆压,“不愧是活了亿万年的老贼,这等损人利己之事都被他说的合情合理。着实佩服。”
并非陆压想听长生帝心声,而是长生帝心声着实大了些,陆压嘴角一僵。
“你退下想吧,贫道……要休息一会。”
得了主意的长生帝亦不想多待,拜了陆压就匆忙往回走,陆压瞧着长生帝背影,毫无波澜的转个身,趴在椅子上继续打盹。陆压何许人也?心中有这念头时,早已有了人选,不过是给长生帝寻点事做,让他自己提出,若有事,陆压自然能推到长生帝身上。
风弥漫着绯羽花清香,幽静却有几丝浓烈妖娆之味,像他夫人陵嫣身上的香味,陆压于香味中沉睡。
这个平凡的午后,陆压于椅上做了个梦,是他失去陵嫣的那日,六万三千年后,思之仍蚀骨锥心。
他亲眼见她扑倒自己姐姐,眼见天雷落于她背,他见她鲜血自口中喷出,淡薄的红衣不断渗出血迹,他伸手却拉不住她,只见她身体一点点往湖中沉去,无论他怎么唤,她都只是慢慢闭上双眸,是了,那时的风中也夹杂着绯羽花的香味,风自她身边越过,吹向他,像是她轻巧的一个拥抱,一如在地界曼珠沙华花田相见那天,连余温都奢侈。
他一遍又一遍体会蚀骨之痛。
惊醒时,手指差点将自己掌心掐出血,陆压瞧着自己掌心,再定睛一瞧,却见陵嫣完好的坐于他身旁,正从袖中掏出一纸包,见陆压睡醒,俏皮道:“大哥自己做的柿饼,味道不错,我给你包了几块,你尝尝。”
话音刚落,陵嫣就被陆压一把抱住,结结实实将她按在他腹部,他低头亲吻她发梢。陆压的发带弄得她鼻子痒,她将要伸手挪开他的发带,就被陆压一把捉住。陵嫣有些好笑,一时不知他闹哪样,只道:
“怎了?莫不是怨我这几日冷落了你?”
“你知孩儿这几日闹腾的厉害,方才困了让乳母抱了哄睡,我这才有空来寻你。”
“你莫要委屈,你瞧我这几日,都不曾睡好过。”
“虽说你半夜起的多些……”
“你怎的不说话?谁惹了你不成?”
平静片刻后,陆压才松开陵嫣,陵嫣抬头瞧他神色,缓和不少,她疑他方才打盹做了噩梦,否则怎会这般惊慌,他从来都是沉稳慵懒之人,能令他慌了神,必然同她有关。陵嫣等陆压开口,却见他只笑了笑,几分释然。
“夫人既知这几日冷淡于我,是否当补偿补偿为夫?”
许是经历了这么些事,陵嫣自觉自己较之从前内敛几分,她尽量得体大方。
“赏你一块柿饼,切莫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叫人看了成何体统?”陵嫣拿了柿饼塞入陆压口中,滴溜溜围着石桌转了一圈,在石桌对面抬手,用衣角掩了笑意,弯弯眉眼却将她出卖个干净。
千算万算没算到,陆压居然温柔一笑,只一个晃身就闪现于她身后,陵嫣还未来得及回头,便感觉陆压从背后拥住她,他在她脖颈间温存,陵嫣深觉她终究斗不过这亿万年“老头子”,忽感她整个人被陆压带倒,整个人同陆压一起往后仰去,这摔一下他不得疼好一会?陵嫣只当是陆压脚滑,不想在他二人将要触地瞬间,陵嫣突见眼前景色一变,二人拥着跌入黑暗中,周围更荡起波纹,她一时慌了神,她水性并不好,还有些恐水。
正欲挣扎,却又眼前一亮,眼前忽然多出五彩绸缎,她同陆压一起跌进满满绸缎里,似有羽绒轻托,她感觉自己在绸缎中弹了一弹。
陵嫣才察觉,不知何时,陆压早已松开她,她转个身,鼻尖撞上陆压的鼻尖,她……被陆压,她的夫君压在身下,动惮不得。
“这又是何处?”陵嫣努力想从绸缎中爬起,却因过于柔软,竟坐不起,她慌忙瞧向四周,雪山,绯羽花林,碧空……
“昆仑?”陵嫣试探问陆压。
“不然,夫人以为是何处?”陆压仍旧笑,眸如一弯清泉,沁人心脾。
碧空飘落绯羽花花瓣,一簇簇落下,陵嫣伸手捻下陆压头顶一簇,举到他面前,嫣然一笑。
“我记得你酿过绯羽花酒,还不错,寻个日子,再酿些如何?我许久不曾沾酒,竟有些馋了。”
说话时,陵嫣见陆压目色明亮,清澈,全然少年态,实在不像亿万年创世神,他目中藏着浩瀚星海,是她见过最温柔目光,她恋他,从未细想过为何,如今想来,到底是她贪图了他美色?
“待过些日子,我便为你取来,几万年来,无事便栽栽花,种种树,酿酿酒,梨花酿攒了不少,绯羽花的也酿了些。”
“现在开一坛尝尝味道如何?”陵嫣两眼放光,挣扎着要爬起,却不着力,抬头只见陆压笑意浓,陵嫣娇嗲撇过头,道:“你到是起来让让开,你几时铺了这么多绸缎羽绒,是要作甚?”
“夫人馋酒,我馋夫人久矣。”
陵嫣听闻大惊,正要挣扎,却被陆压按住,陆压在她耳边轻落一吻。
“乖,听话些。”
这男人怕是她的克星,每当他一温柔哄她,她便乖巧安静下来,他的声音于她而言,像是咒语,困住她,不得逃脱,任由他予取予求。
绯羽花仍旧随着微风四处飘,粉色花瓣比不过陵嫣面上潮红,她感觉自己陷入柔软中,只能感觉陆压胸膛的温度,炽热,结实,他着实精瘦,手臂却有力,揽着她,偶尔手指拂过她的唇,轻柔却粗粝。他的手,执剑便握着万界苍生生死,权力巨大且沉重。
不知时辰,陵嫣精疲力竭醒来时,才发觉天色已有些晚,哪里还有令她爬不起的绸缎堆?她不过卧于一方毛毯上罢了,她疑心是自己做梦,正为自己梦中之事羞愧难当,抬眼才见陆压坐她身旁,拿着书卷看着,还惬意的摆了茶几,摆了一壶茶,这会正在添茶。
见陵嫣醒了,陆压笑盈盈道:“夫人醒了?为夫替你倒茶,口渴否?”
“是有些口渴。”陵嫣摸了摸自己喉咙,着实干的很。
“自然,你已呻吟一个时辰有余。”
话一落,陵嫣面上一红,又疑心他拿她取笑,忽见他转头时脖间有暗红,像是……
陵嫣面上粉了又红,扭头扑倒在毛毯上,没脸见人了!
“好好的,这又是作甚?来,饮茶。”
“这可叫我如何见人?”
陆压嘴角一翘,“此处除你我二人,再无他人,你要见谁人?”陵嫣一时语塞,他说的却是在理,但他们终究要回南荒,他顶着这印痕,像是值得夸耀似的。
“为人父母者,怎可这般轻狂……”陵嫣年岁轻轻,絮叨起来却是顶古板话语,陆压有些吃惊,她阿爹陵光当年最是皮闹,怎的过了千万年,竟教了子女这些顶腐朽之言?看来他们着实活得长了些,于如今的秩序中,也僵化起来。
“你孩儿未必在意,想你可是大闹地界,同九殿阎罗都能大打出手之人,至于其他光辉事迹,莫需为夫再一一细数了吧?孩儿只怕更胜一筹。”陆压将陵嫣肩上衣衫整了整,她露着雪肩,他又有些心驰。
然,天色已深,瞧过落日便该回南荒,他亦有事需同陵光说上一说。
眼见红日逐渐沉于山头后,整个昆仑一片火烧红,连妖艳的曼珠沙华,艳丽的绯羽花都瞧不出本色。
酒杯换了茶杯,却尝出几分醉意。
“我记着不久前读到凡世一诗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处,倒是寂静赏景。”
许是觉得自己学业有所成,几万年不进学堂,还能念出点诗句,陵嫣有些得意瞧了瞧陆压,像是准备领夸奖,不曾见陆压端茶的手一抖,洒出些许茶水。
“夫人……记性倒是不错……”陆压勉强挤出一句夸奖之词。他只稍一思,便觉不宜打消她学习积极性,且做默许。
“夫人,此诗词并非此用法”这话他着实说不出,陆压嘴角僵了僵,瞧着他夫人,见她一脸陶醉,陆压话卡在喉间,左右不得。
“时辰差不多,夫人可要回南荒?天色晚矣。”
“再待一会儿。”陵嫣心想她难得得空,孩儿有人带,她方才得空片刻,这会回南荒岂不又要忙碌起来?得闲不易。
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陵嫣不曾想她才回三界不多时,怎的一着不慎就为人母,为人母事小,不曾想竟误了多事,且不说学堂之事,就连好不容易拜的酆都大帝为师之事都怕是要延后,当初她也算是绞尽脑汁,才托了她姐夫帮她做了说客,好叫酆都大帝看在她姐夫薄面上收她为徒,历劫竟浪费六万多年,如今无论如何都要补回来才是。
“还是得抽空去地界啊……”陵嫣自言自语,嘀咕着,一旁的陆压道君“无心”随口一问:“你可有事于地界未完?”莫不是黄长行?还是白左使?
“虽未交学费,然毕竟劳烦姐夫去托酆都大帝,收我为徒……我还是想去研习一下……”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陵嫣赶忙住了嘴,她夫君乃创世之神,酆都大帝于他面前不过尔尔,她却还惦记着酆都大帝为师这事,岂非打了他脸不可?
“夫人,想做便是,大可不必一副视死如归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