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宫中掌灯时,陵嫣老老实实坐在屋中,这两日她已习惯陆压道君从各个她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有时是屏风后,有时是推门而入,有时是她身后……
他是人是鬼这件事,她又疑惑了。
“方才路过集市,瞧见一糖画铺子,你在西域可能未曾见过,我买了一个,你可拿去尝尝。”陆压道君手中拿着糖画,画的是只兔子,迪丽古丽在他一出现时便瞄上他手中的糖画,他递她手中时,她亦不推脱,小心翼翼瞧着,咬了一口。
甜。
低头见糖兔子缺了只耳朵,迪丽古丽有些不忍,陆压道君想起她那时在地界,也是这般。
“吃吧,下次还给你买。”
仿佛自己打开了一扇未知的门,还有用糖作画一事,果然,还是外面的世界适合她!她不曾见过的东西太多。
“你知道,此前我有一刻迷惘过,”
陆压道君自然而然坐在她边上,拎了壶,自斟一杯茶,“你有什么迷惘之事?”
“我在想,此生命数不知多久,江山太美,我怕是无法游遍。总觉有些遗憾。”
极其自然的,陆压道君又取了杯盏,拿过酒葫芦,往里倒了一杯梨花酿递给迪丽古丽。
“你这一生很长,你想去何处,我陪你去便是,不必为此迷惘。”
他眉目如画,似是寡淡清茶;她眉眼如花,恰如烈酒入喉。
同他待在一处总觉无措,迪丽古丽总觉自己有些手足无措。
“此世我有一刻疑心,自己是否存在,或者说,存在有何意义。”
陆压道君盯着迪丽古丽,她,似是陵嫣,又不全似,若她日后忆起自己从前,会是何样?
“你发辫有些散。”
“咦?哪里?”迪丽古丽不知陆压道君为何提及她发辫,今日侍女侍候时,她并未注意,不过此事她不大在意,不过他既然提了,她还是揽过自己头发瞧了一眼。
“你勿动。”
陆压道君起身,去到梳妆台,拿了木梳,在她身后,替她散了编发。
“你这是做甚?”
“我替你,换个发髻试试,想看吗?”
他语气轻柔,略带微笑,情深意切,酒窝浅浅,煞是醉人,她只红着脸点了点头。不论她外表如何美艳绝伦,她终究只是个二九女子罢了。
“昨日听你师傅提起,你生辰将近,可有何物何事想得?”陆压道君替迪丽古丽梳着发,他从前手生,如今却不想顺手的很,他疑是自己梦中替她梳了很多次。
“没有,我不缺什么,父王有人护着,家国我亦不担心,没了我,还会有别的女子来此结盟联姻,打打杀杀的日子难熬,然谁都想成为英雄,李长修如此,阿史那社更是如此,但我不是,我虽离家远些,但我终究是要走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属于哪里。”
她的头发浓密,他抚着,如同六万三千年前。
他有些心酸。她来了一趟凡世,终究没平淡而活。
他自诞生以来最是寡淡,什么都看的开,不曾想,他最不忍离别。
是同她的离别。
“你怎的不说话?”
迪丽古丽仰起头,见陆压道君眼圈红着,一滴泪落至她眼下方。她眼睑下湿热,她睁大眼睛,很是吃惊。
“你近期不舒服还是怎的,我见你哭过好几回,你怎的比我还爱哭?”
“许是还你的吧。”
“你上辈子见过我吗?你是欠了我多少?”
陆压不再语,如今能替她梳妆,他已满足。
梳好发,迪丽古丽去往梳妆台坐下,拿了铜镜一看,不觉“咦”了一声,“这是代国女子发样?我一直觉得你打架厉害,不曾想你还会束发,倒比我那些侍女还精巧些。”
迪丽古丽转身差点撞上陆压道君,许是靠的近了些,她闻到陆压道君身上香味,是绯羽花味道。她要起身,却被陆压道君拍了拍肩,示意她继续坐着,她见他从桌上取了眉笔。
陆压道君轻抬她下巴,她望着他,仿佛望着秋日的胡杨林。
璀璨,动人。
“我替你描红妆,你可愿试上一试?”
不知为何,他说话她就听,迪丽古丽点点头,她也想知道,他会将自己描成他心中各种模样,但他梳发髻束发都如此有品位,妆容应该也没问题,可疑的是他怎的连这都会?
陆压道君用眉笔替她描眉,迪丽古丽一开始还睁着眼,她瞧着笑意盎然,满目柔情的陆压道君,心中如碧潭落了珍珠,泛起点点涟漪。他画的很是认真,她亦不自觉红了脸,索性闭眼不瞧他,不见便可不念。他凑的太近,她仰着面,总觉得这姿势极暧昧。
四下极静,只闻得彼此鼻息声。
“你,这几日,来我这里,有些勤快,我们终究……”
“你说便说,勿动。”
“我说,你为何总能出现在皇宫中,至今无人察觉,我虽知你同我师傅会些道术,但,你这样是否真的有些不大合适?”迪丽古丽嘴上如此说,脸却红了。
“你有见过凡人拦的住神仙吗?”陆压道君又换了笔,为她描眉心花。
“你拿这话回我,过于敷衍。”
迪丽古丽睁开眼略微不满盯住陆压道君,陆压道君察觉她目光,停了笔,有些无奈,道:“为何你觉得我是在敷衍你?”
“你怎的就成了神仙?神仙不都是白鬓霜髯吗?”
“神仙只是活得久了些,并不代表外貌就得老者。”
“你就是诓我,你若是神仙,那我也是!”
“你本就是……”
迪丽古丽被陆压道君一堵,推开他手,她真的有些不悦,她不过想知道到底何人,她觉得自己从不曾了解他,他却张口就胡诌。
他果真是逗弄她罢了。
“自遇见你始,我从未细问过你事,从前我觉得我们不过有相同目的地,你又同师傅熟识,必非等闲之辈,有你一路多少安心些,虽说终究陌生人,但送亲这一路上也多亏有你,我觉得你虽不多言,却是值得深交之人,不免想了解一二,你却总拿胡话诓我,可见不是诚心待我以友,你若如此,好听话说与旁人听就算了,休要在我面前打趣,我这人,不经逗,易当真。”迪丽古丽有话直说,她不喜藏着掖着。
说完这一大段话,她觉得自己越说越有些酸味,很有口是心非之意,她低头绞着自己衣摆。陆压道君却执笔笑着瞧她。
“你能将心里话说与我,我很欢喜,但我并未逗你,亦非诓你,我不知要如何令你相信此事,我若做了什么,你只会想我为修道之人,会些法术罢了,算不得什么,但,方才听你一言我却有些欣慰,你要想了解我一二事,我便同你讲。我待你,从来与旁人不同。”
在南荒第一次偷酒见面时,就不同。
“你看看,如何?”不等迪丽古丽说话,陆压道君拿了铜镜递与她,他立她身旁,瞧她反应。
她知道自己美,从前蒙着面纱,不过想避免麻烦,但在他面前,她自那日让他见了真容,她总有一种如释重负感,突然轻松了些。
然而,此时镜中的她,却更是无法言语,她疑心这女人是否是自己。
眉目如夜,似有万种风情,可寻风月。
眉心绘了朵绯羽花。
眼角亦勾了眼线,她本就五官浓烈,如此一勾,透着魅惑的精致,很是勾人。
她讶异抚了自己面庞,见陆压道君弯腰伸手,取了她腰间香囊,捻了朵绯羽花,别在她耳鬓。
“这花,衬你。”
迪丽古丽低头,羞红了脸,自他来此,她就一直红着脸,她见他,总不敢直视,他目中柔情似水,她瞧着总有些害羞。
“你十九生辰,我带你去一地,愿意否?”
“有什么特别吗?”
“去了你便知道,如何?”
迪丽古丽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虽说想回绝,但她又有些好奇,小心翼翼问:“远吗?”
“远是远了些,但不妨事。”
“那我得请示下,出宫还得提前说。很是麻烦。”
似是想起什么,陆压道君话锋一转,问道:“李长修有来过吗?”
“有,他来了也没说什么,只说他这几日在他父王前侍候,多有招待不周之类客套话,也不提和亲之事。我心中有些没底,不知他要做什么。阿史那社也一直下拜帖,但皇宫亦不是他想来就来的,若是在使馆,恐怕就挡他不住,还好,当初先入了宫。”
陆压道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阿史那社和李长修他都欣赏,但以后的事以后说,反正他掌乾坤,万事万物创于他,毁于他,他对此很有把握。
现在,要紧的是眼前人。
他瞧着自己描好的眉间花,很是满意。六万年三千前,她挡天劫天雷那天,他在昆仑山为她做了红宝石流苏珠钗,屋后埋了梨花酿,可惜这再见已是六万三千年后,该赠她了。
他所有的一切,都为了他。
为她回来后,一切如旧,她爱的都在,他努力维持一切。
“以前不曾有机会,你一直着你族服饰,今夜,你这模样,和这个挺配。”
陆压道君从袖中取出红宝石珠钗,递到迪丽古丽面前,她一见就很喜欢,做工很是精细,珠钗上做成所曼珠沙华造型,大朵绽放着,红宝石打磨的折了光,通透似是鸽子血般红艳,配着丝丝金边,花蕊,迪丽古丽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珠钗,她欣喜的抬头,问:“这是送我的?”
“我自己做的,费了一番功夫。你若喜欢便好。”
“陆压,你有什么不会的吗?”
她有一刻疑惑,这是他现做的,还是他夫人的?她一直记得,他有夫人,但她又记得他夫人似乎已故去,他说他在寻人,莫非陆压道君真是神仙?他的年岁同他所说之事,时间无论如何对不上,难道修道之人,命都长些,还能容颜不变?
“你不会是……买了一堆,诓我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我瞧瞧。”
迪丽古丽一把捉住陆压道君衣衫,抬起他衣袖,将脸伸进去,什么也没有,就见他胳膊细长,骨骼肌肤血脉清晰,离她很近,陆压道君轻笑一下,手指滑过她鼻梁,她将脸从他袖中探出,一脸疑惑。
“你从何处摸出的珠钗?”迪丽古丽举着红宝石流苏珠钗,他袖中空荡,亦没口袋,这珠钗他从拿变化出的?凭空出现的?
此事有些诡异。
“我都同你说,我是个神仙。”
据实以告恐怕她难以理解,同一个大活人说自己是神仙,确实不是明智之举,陆压道君苦笑,从迪丽古丽手中拿过珠钗,“我替你戴上。”
她这妆容配这珠钗,绝色。
“我一时不知是喜是忧。”陆压道君略微皱眉。
“不好看吗?”迪丽古丽有些无措,莫非是模样太过夸张?亦或是她这西域面庞,不适合这中原发饰?她有些担忧,陆压道君为她做的东西,若是不好看,他会不会伤心多虑?
要不自己夸奖一番?迪丽古丽在心里琢磨。
“非也,就是太华贵,有些……”
“有些什么?”迪丽古丽跟着陆压道君一起皱了眉。
“有些太明艳,很难忘,你这模样出去人见人爱,我得替你挡多少倾慕者……想想都累,你若长普通些,我并不在意,是你便好。如今,你这已经不是好不好看问题,而是倾城倾国姿,无人不是裙下之臣的美貌……我怎能不担心……”
“你瞎说什么……”迪丽古丽急得脸更红,他明明是夸奖,却说的她已同他成了夫妻似的!
“你说见你真容者,只能是你未来夫婿,你看如今我是否能担了这名?”
她上次并未明言,这话不过夸张罢了,她从前在城中亦不曾蒙面,只他问她,她拿话搪塞罢了。因她知晓自己对他确实有些不同,但她并不了解他,匆忙应他确实不够深思,今日他又提,她若不回,恐伤他心,但她还有顾忌。
“你怎的又说这话,你现在问我,我亦不知如何回你,你亦未同我说起你自己事,就算我对你有意,总归来历不明,何况我现在身份复杂,又是和亲又是要逃婚……你现在同我说这个……我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回答,但你已问过我一次,我再不回你,又怕伤了你……”
烛火摇曳,衬得眉目虚晃,陆压道君看着不知所措的迪丽古丽,知她确实对自己有意,但她还有很多不解,果真,她的心结是他,或者说,是他夫人,也就是她自己。
同过去的自己醋,陆压道君笑了。
他开了门,木门“吱吖”一声,在屋中显得突兀。
“待你生辰子时,我来寻你。你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