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疑无路，两岸人家点了灯，桥上行人撑伞，枕在舟山，陵嫣已饮了几杯酒，被小舟摇得愈发晕晕乎乎，她歪倒在陆压肩上，抬手拦下正欲饮酒的陆压。
“我已五分醉意，你若醉了，我们如何回去？”
陆压瞧着船往青山乌瓦，白墙人家，灯笼高悬，不知哪里传来一曲歌，咿咿呀呀似哭非笑，“回得去，只是，你想回哪去？”
这个问题陵嫣到是未曾深思，南荒朱雀府她久未回去，不知府中之人如何，已过了六万三千多年，兴许周围邻居都换了几轮，是否青鸢都已嫁人为妻，孩儿遍地；不知当年在都城外的小茅屋完好否，这些年二姐、大哥是否有常回去打理。
她去过昆仑，最近她梦中总记起零散画面，但她并不知道是否真实，醒来常疑心，是自己多心之故。
然她记得自己为迪丽古丽时，她见过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亦记得百里绯羽花，落英如雪，只是陆压同她说了什么，她记不清，可有是她又身处一处寒冻之中，见着一卷轴横在路中，卷轴后是无尽漆黑，不断传来呻吟，又引得她想近前一看，每每这时她就从梦中醒来，似是有何物将她拉出梦境。
这些，她不曾同陆压说，说了，怕他徒增些担忧。
她同自己说，乃因她仙魂并不牢固，被什么邪祟盯上骚扰，并不是没有可能。
“我记着北荒北海有一岛，名：鱼鲮岛，从小我就爱催大哥去青龙孟章帝君家作客，回来时拎上几条鱼做于我食，那鱼肉质鲜嫩紧致，很是好吃，回了仙界，我领你去尝一尝？”陵嫣答非所问，实则她心中记挂，乃是回鹘族西域，三界她将来自会长居，然迪丽古丽所居地，苦寒了些，且水草一年不如一年丰茂，不知三年来，那边如何，她父王丢了女儿，又如何了……
岸边卖铃鼓的小贩转着铃鼓，“扑棱扑棱”直响，陆压心想将来得给孩儿多买些玩具才是，听陵嫣自顾自说着话，可见她确实醉了一些，然她醉了亦惦记吃，着实嘴馋了些。
“你若要食，此刻我领你去尝尝这里口味，如何？”
“要是有个馕配着吃也挺好，刚出炉的，热热的掰了吃，最是可口。”陵嫣又岔开话题，突然她向反应过来一样，说：“咦，你说这会领我去？”
“夫人可是想回西域瞧一瞧了？”陆压瞥了一眼陵嫣，见她不说话，不知是未反应过来，还是念起凡世家乡，陆压顺了顺陵嫣乌发。
“明日我们便去往扬州广陵府，经运河北上。早些去东都，了你心愿。”
陵嫣靠在陆压肩上，顺手玩起他长发，在手指上缠了两圈，她抬头盯着陆压，“其实，虽说吃了些苦，但比起被你疼爱，我觉得并不苦。陆压，你能倒流时间吗？”
“能。”
“那时，你见我魂飞魄散，为何不倒流时间？”
“时间可以倒流，已消失的却不会再出现，这是我无能为力之事。”陆压庆幸自己当初留了仙魂在陵嫣身体中，否则，此时，怕早已再无此宇宙，更无他。
“陆压，你是否有后悔过何事？”
“有。”
“何事？”
“没护好你，叫你多受了六万年三千年的苦；在凡世没有第一眼便认出你，却亲手将你送入皇宫……”
“前尘往事，何须介怀？”
“于我，却是锥心之痛。”
一时周围静得只闻桨声，乌篷船中飘进几片枯叶，突然陵嫣察觉再无声音，连将要落下的秋叶亦悬于空中，一切都停止了，她转头瞧陆压，他眼中浸润盈盈秋水，陵嫣觉得自己跌入陆压眼中碧泉，沉沦不可自拔。
这一吻，有些深，以致陵嫣不分时辰，唯记最后一眼是陆压放下帐幔，还未细想，便觉“秋宵漫长”。
此夜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是陆压，愁的是碧霞元君。
随是第一次来凡世，从前只瞧见过，然身临其境，还是觉得凡世略显朴实无华，因她在天界待惯了，久未走动，不免觉得天界繁华是常态，凡世繁华略显寒酸，却不知为何陆压同南荒三小姐，甚至东岳帝君都很是自然，唯有她格格不入。
与其说是格格不入，不如说她在这里并无归属感，碧霞元君安慰自己，她是第一次，总归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是啊，久成自然，她从前为着陆压等了许久，找了许久，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她希望陆压能有所触动，但也仅仅是希望罢了。东岳说她强求，她便是强求了，亦未有得手。陆压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不可亵渎的神明，是她全部的寄托，可当她发现自己的寄托，也只是寻常罢了，碧霞元君惊觉，在她心中，兴许爱的是追着陆压的感觉，而不是陆压，纵然他帮过她，也不过仅仅而已。
承认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只需要一个理由，但两情相悦最是难，可遇不可求。
“给你拎来一坛酒，你今日可饮上一些，明日还需赶路，耽误不得。”东岳帝君提着一壶酒出现时，小舟正泛在一片荷花池中，波光粼粼，月光柔软，俊美男仙从天而降，碧霞元君所坐船头一晃，她拔了碧落剑就是一挥，东岳帝君往后退一步，“你这是何苦？”
“不过试试你身手钝了没。”收了剑，碧霞元君接过东岳帝君递来的酒坛，拿了两碗，倒了些许，递与东岳帝君，东岳帝君亦不同她客气，接过酒，饮了一口，他着实不知陆压同陵嫣为何喜这滋味，明明呛口的很，哪比得上他饮茶？恬静怡然，入口回甘。
“元君可别将怒火往本君这里引，本君早前劝过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与你，如今木已成舟，你怕不是忘了陆压是何人，杀人灭口，屠戮生灵之事，他不是没做过。”东岳帝君泼了酒入池中，自化出茶盅，慢慢倒了饮。他着实不喜琼浆玉液，更因他酒力尚浅，三杯即倒。
“总是不大甘心。”
“情之一字，岂有先来后到之理？”东岳帝君瞧着月光，陷入回忆，凡世已过三年，于他，不过三日，若要忘，如何能忘？
“你说的好像你很懂似得，莫非，同无望海那人有关？”碧霞元君一言，直戳东岳帝君疤痕，东岳帝君面上一僵，手却稳当，未将茶水泼出。
“我等虽活得长了些，就是因为长，才将很多情绪都忘了，察觉，已然晚矣，为神仙者，与其说是无欲无求，不如说得到太容易，反倒没了心。情之一字，你我皆不懂。”
“甚至不如个凡世之人。”碧霞元君自嘲一笑。
“你几时看得开，便几时解脱。”东岳帝君收了茶具，瞧着还在深思的碧霞元君，又道：“本君先回，你慢慢想，百万年未曾想明，如今亦不指望你三日内就想明。”
东岳帝君正欲走，却闻得身后碧霞元君道：“东岳，你自个儿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若觉得今日想不开，放上百年，还有何想不开的？”东岳帝君寻着月光，悄然不见，徒留轻舟一晃，散了一池明月。
清风无言，菊花幽香，碧霞元君想起天界的桃花，灼灼映霞。
日头高时，东岳帝君才见一脸神采飞扬的陆压，以及一脸疲惫的陵嫣，他冷笑一声，果然老树逢春，与众不同。
“东岳，本尊听得见。”陆压面上笑着，语气不善，东岳帝君尴尬一笑，转向陵嫣，“孽徒你这是怎了？有口难言吗？”
“师傅你莫要拿我打趣。”陵嫣头隐约还有些疼，又是宿醉，又是被陆压晃得难受，她没吐出秽物，已是仁慈。
“怎的不见弘济，东岳你下了何毒手吗？”
大门口踏进一只云锦足，正是碧霞元君，“我去问了船家，今日可走，这会出发，申时可至。”
“既是如此，快些赶路。”
东岳帝君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客栈，碧霞元君先前在陆压面前虽有些放肆，但就像东岳所说，杀人灭口，屠戮生灵，陆压不是没做过，他们如今存活的远古神，皆亲眼见过。
一次尚且能原谅，两次就未必。
没有陆压不敢做的事，此乃所有识他之人的共识。
江面有些风浪，陵嫣原本红润的小脸变得煞白，陆压见她这样，有些不忍，抬了抬手，突然就风平浪静，陵嫣趴在陆压腿上，头晕目眩，陆压伸手替她揉着太阳穴，“怨我，你若难受，停船再歇一日？”
见不得两人打情骂俏，碧霞元君去到舱尾，坐在船边，脱了鞋袜，用脚划水。
“你这样就不怕掉了下去。”
碧霞元君转头，道：“东岳你怎的这般多事，从前你可没这般啰嗦。”
“你不说我都忘了，从前何样，有些遗忘。”
“那你确实老糊涂了。”
“……弘济，你性格果真硬，嘴巴也硬，明明这会见着船舱内二人难过的要死，跑这来找我不痛快，你倒是痛快了，我为何要受你气？”
“你自找的。”
“到成我的不是了。”
碧霞元君收回脚，仰着着东岳帝君，“东岳你可曾想，来自敌人的同情，最是可备，你越是同情我，我愈加觉得自己可怜。”
“你我二人，几时成了敌人？”
“从未友好。”
东岳帝君摆手道：“罢了罢了，权当我多此一举。”正欲回去船舱，身后传来极轻的一身“谢谢”，东岳帝君略微笑了笑，进了舱。
船停在码头时，陵嫣一脚踏上陆地，落了地，心才安稳些，这两日再乘舟，她的小命怕是要交代在水中，陆压扶着陵嫣，着实有些担心。规矩，该违背还是得违背，哪怕是自己定的……
“夫人今日劳累，于此休息两日，再走，如何？”
抱着陆压胳膊不肯撒手，一副虚脱模样的陵嫣问他：“这位神尊，不管之后去往何处，本小姐要飞着去，再走水路，你夫人将化为一具遗体”
“夫人说的是，听夫人的。”陆压陪着笑脸，毕竟这事，他有责任。
夕阳西下，码头上人来人往，四人走向城中，广陵河系较为发达，虽比不得姑苏府五步一桥，然此地同姑苏府相比，多了些喧闹、多了些脂粉气。
河道两岸人家比比皆是，街道错落有致，亭台楼阁，觥筹交错，屋檐雕龙刻兽，皆是吉祥寓意，夕阳一衬，整个城市像浴火光，生气盎然。
因这里河道与运河相通，四面八达，北上南下西去东往，皆是方便，此地客商极多，各种人群服饰皆有，街上较之襄州、姑苏，更为热闹，连酒馆和春楼都多了不少。
当真是堪比久安城的繁华。
过了一街，陵嫣等人寻了个热闹之地住着，隔壁便是一家春楼，时不时听着小曲，吹拉弹唱，很是热闹，碧霞元君不曾见过，不免多出一分好奇之心，陵嫣则是为了听上一曲淮扬调，先前她在姑苏小舟上就略有耳闻，很是好听，此地虽是江南道管辖，风俗同姑苏府却略不同。
一进屋陵嫣就开窗，见着隔壁春楼楼下迎来送往，脂粉香气熏人，楼上则莺莺燕燕寻欢作乐。
不知哪里传来一曲弦乐，似有若无，古琴一声，荡了周围胭脂香，居然有种肃杀之意，浩然之气中暗藏杀机，大有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之豪迈，初闻不觉特别，再听拍手称快。陵嫣有种两军对阵之感，敌不动我不动，彼此步步为营，小心翼翼试探之感，忽然一叶落下，双方大惊，疑有伏兵，拼死一战。一曲完，陵嫣睁开眼，像是见了一场战事。
“这地，竟有人弹《广陵散》？”
“《广陵散》是何曲？”
“当年清灵元君领九天玄女来凡世，玄女私传一凡世俊生，那俊生糟了劫难，死于恶人之手，不曾想曲子却被人偷学了去。这曲，便是《广陵散》。广陵，便是这里。”
陵嫣一惊，道：“此曲，乃三界之音？我说怎的如此熟悉。我记得九天玄女，可是清灵元君娘娘之徒？”
“正是。”
“如此，我倒有些好奇，九天玄女娘娘为何传了那凡人，只因那人俊俏了些？”
“此事，你得将来亲自问她，这会，却不知春楼中，怎会有人弹这曲。莫非因此地乃是广陵？”
“你若好奇，去瞧瞧便是。”
说完，踩了窗框就跳去隔壁，陆压拦都不曾拦住，方才还蔫了的娇女儿，这会又生龙活虎，活泼的很。
陆压无奈一笑，值得任她胡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