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震惊,此刻陵嫣背对着陆压及众人,她气得发抖。
商贾不仁,稚女无辜,从前就听说凡世愚昧有采阴补阳一说,稚女最是纯洁,某些老东西仗着几多钱财,盯上稚女,不曾想,还有豢养一事。
怕是婉秋养在这春楼中,不过是教她琴棋书画歌舞弹唱,为的是伺候好那些老东西。
“半截入土还敢祸害人,怕是这土我得替他们踩严实些!”陵嫣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出去血洗广陵郡。
屋中一时极静,婉秋同雨辰两人反而不再哭泣,只握了彼此手,婉秋兴许年纪小,不大懂,她只知自己要同雨辰分开,然雨辰长了几岁,家丁所言他一个字都不曾听漏。忽闻自己身世,二人互相握着的手皆冒出汗珠,婉秋不是不懂,她只是不愿去懂。
周围人将她瞒得太好,她记着曾有姓傅的老者见过她几次,对她嘘寒问暖,“娘亲”陪着她,她亦不曾胆怯,很是活泼的同那老者聊天,还弹了一曲,原来那老者就是傅员外,原来,他不是娘亲的熟人,而是娘亲的客人。
她是他们的物品罢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办,这二人他们能救一时,只是他们走后,二人又该如何自处?何以在乱世苟活?
“这里,怕是你二人待不住了。”陵嫣拍了拍雨辰的肩,“从前怎样,都无所谓,须得瞧着日后该如何活着,才是要紧。”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扭扭捏捏,事已至此……”碧霞元君还未说完,被东岳帝君拦住,他对着碧霞元君摇了摇头,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看得开。
“你,可有打算?”陆压问。
雨辰看了看捉紧自己的婉秋,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他也不过十五岁,只会弹琴罢了,养活自己已是困难,他有何能耐撑的起婉秋的人生?但他若不管,这从小黏他的“妹妹”,又必然落入虎口,万劫不复,此时,他恨自己,没有更多力量去改变。
“我并无一技之长……我这年岁,怕是去乐馆都不见得能糊口。”
一时间众人又陷入沉默,他虽无志气,说得却是实话,他不过一少年,婉秋又非他亲人,不说两人着实不便,就雨辰这懦弱性格,怕是将来……
“夫人,有些事,强求不得。”
“可是!”
陵嫣一时语塞,现在众人确实进退两难,带走婉秋,他们终究是要回三界的,婉秋为凡世之魂,去了三界亦不会有更好下场,可在凡世,她又无人可依……
察觉到众人的沉默,婉秋擦了擦自己眼泪,松开雨辰的手,摇了摇陵嫣衣摆,“仙女姐姐,你别为难,秋儿懂的,秋儿没事。”她这样一说,陵嫣更难过,她蹲下身,抱了抱婉秋,“婉秋,你不该承受这些,你……”
婉秋觉得自己可能了解了一些,宽慰众人道:“没事,娘亲说过,傅员外人极好的,秋儿挺喜欢同他玩的,他有教秋儿很多事,秋儿不怕他。”
“别说了。”雨辰捂了她嘴,不叫她继续说,碧霞元君眼疾手快拦了雨辰,“你做什么!”碧霞元君擒了他胳膊,扭至身后。
“我叫你别说了!”雨辰大叫着。
“秋儿不怕,秋儿不怕的!”婉秋躲在陵嫣身后,瑟瑟发抖,一直絮叨着。
察觉到一丝不对,陆压瞧了眼东岳帝君,东岳帝君心领神会,蹲下问:“婉秋,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仙女姐姐?你是不是瞒了我等?”
隐秘之事,不可告人之事像角落生长的藤蔓,令人窒息。
“秋儿,见过一老者,娘亲说,那老者是傅员外,他来时,总是娘亲领我陪着,但秋儿经常睡着,秋儿总是又醒又疼又舒服,但后来没那么疼,第一次秋儿还流血了……”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你为何要同他们外人说这些事!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同旁人说起吗!”
不可言之事,雨辰藏在心中,不能同他人言语之事,是关于婉秋的。
众人看向婉秋,甚是震惊,不止心痛二字可言。
“原来,在这里。”身后木门对人推开,进来之人,是一颇有风韵的中年女子,她身后站着几名壮汉,一看装扮就知是家丁。
“不知几位来我这小店,有何贵干?”女子堵在门口,面上笑着,语气不善。
婉秋见了这女子,小心叫了声“娘亲”,女子瞥了一眼婉秋,略带怒气道:“你又贪玩,叫家丁们好找,今日本该习舞,你又逃了,知错否?”
陵嫣挡在婉秋身前,不说话,只盯着女子,女子扫了一眼陵嫣,忽而笑出声:“二位姑娘真是好兴致,怎的还穿起鄙店舞姬衣裳?莫非,有兴趣来我这里?”
“你这仗势,又是为了哪般?”东岳帝君拿着扇子摇了摇,亦是一脸微笑盯着女子。
“客官这是何话?我自是担心女儿,来寻她罢了,不想,扰了几位雅兴,几位是否要去前厅?”
“不必,我等将要走。”陆压浑身透着冷气一般,叫人不禁一寒。
“还请各位,将我女儿和琴师留下。”
东岳帝君收了扇子,“留与不留岂是我等说了算?还得问一问二人心意不是?”
“此言差矣,我女儿,我琴师,怎的问他二人,他二人尚且年幼,并不懂何事,小孩子偶尔厌学说些话,岂能当真?”
“那你二人,可愿走?”东岳帝君问婉秋与雨辰。
“……谢娘亲这些年来抚育,女儿,要同神仙姐姐走。”说罢牵了雨辰的手,雨辰却犹犹豫豫但并未松开婉秋手。
“既然如此,神尊,臣下放肆。”东岳帝君拜了一下陆压,见陆压点了点头,东岳帝君几乎是眨眼间就劈晕了女子身后堵门的家丁,三五壮汉纷纷到底。女子见状很是吃惊,然她毕竟见过大场面,只为难一人拦了门。
“今日几位来几人,走便几人,若今日你领了他二人走,我亦无法同旁人交代,怕是我下场不会好哪去,横竖都是死。”
双方正在对峙,婉秋跑去抱住女子,道:“娘亲,自小你便待秋儿好,娘亲,你成全秋儿。”
女子不为所动,默然沉声道,“若是有法子,我何以能在此处?我过去亦是好人家姑娘,你这般大时被卖了傅员外,若不是他,我亦不会成为今日这般,这楼中百人,哪一样不要吃喝?你当我是如何活的?活着已是艰难。”
“我若一把火烧了,你又能怎样?”陵嫣盯住她。
“姑娘,你想得岂非容易了些,若烧了有用,我早一把火烧了,屋子烧了还能盖,人死了不过再买,这是命,逃不掉的。”
一劳永逸的法子不是没有,然凡人哪有这能力摆脱身上枷锁?
碧霞元君冷笑一声,,“本君偏偏最不信‘命’之一字。”
“不知几位何人,然我等,只此命罢了。”碧霞元君上前敲晕女子,“命都不敢赌上,谈何改命?”她抱了婉秋,就往门外走。
回了客栈,陵嫣越想越气,方才乱糟糟她还未反应过来,这会冷静下来,更觉血液在沸腾。
“你先且冷静一番。”陆压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婉秋,坐下拿了茶壶倒了茶水递与陵嫣。
“她不能同我们回三界,但将她交给李长修便可,他能保她一世。”她早就想好,不管怎样,她必要助李长修平了叛乱,她单枪匹马冲去叛军之中宰杀首领,亦非难事。
无用武之处,才是最大的不甘。
不知隔壁屋的东岳帝君同雨辰说了什么,陵嫣想去探听一二,然她觉得她师傅还是很靠谱的,果然,不多时,东岳同碧霞元君就来了他二人房中,碧霞元君来他二人屋中,多少有些别扭。
“我已对雨辰下了昏睡诀,他一时半会醒不来。”
“夫人有何思虑,说来听听。”
陵嫣甚为不悦从窗台看了外面,一旁上的春楼依旧灯红酒绿,莺莺燕燕,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空中礼花依旧燃着,美的背后却是万千烟火的陨落,蒙了尘的美,也不值一提。
“斩草要除根,究其原因,还是那些老家伙的事,我这就去宰了他们。”
“宰完之后呢?”陆压又问。
“今夜就去东都,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快灭了叛军和边界那些突厥人。”
“此事不必劳烦夫人,不能叫那些污秽脏了夫人手,东岳你去,大可不必杀了,生着折磨本君觉得就极好,如何做,你自行决定便是。今夜我们就去东都,只是,夫人身体可好?”陆压说得平淡,陵嫣不知他何意,以为陆压要放那些老东西一马,正欲发火,却见东岳帝君同碧霞元君惨白着脸,低头不语,像是在回忆什么恐怖场景,二人额角甚至挂了些汗珠。
他二人确实在回忆,只不过是陵嫣未曾经历的上古大战,陆压所说“生着折磨”,让东岳忆起陆压的手段,只需留一口气便好,其余皆可毁。
折磨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心上折磨,肉体的伤痛尚有痊愈可能,心上的折磨却永生永世,再难忘。
“谨遵神尊吩咐。”东岳帝君应声消失在桌前。
不多时,东岳帝君回来时,素衣洁净,不曾沾一滴血,眼中无光,很是冷静,像是个经验丰富的刽子手。
东岳帝君抱起雨辰,陵嫣抱了婉秋,几乎是瞬息间就到了东都,这是陵嫣第一次来此地,却透着熟悉感,这里,同江南道不同,说是东京,却与西京久安城相似。
两都,皆是代国重要城邦。陵嫣想她同李长修分开,印象中不过十天半月而已,不知为何却恍如隔世,上次见他时,她还是西域回鹘族公主,如今,她已是仙界南荒三殿下。
而他,同自己于凡世,已是分别三年之久。
三年,于他人不过平淡日子一瞬,于乱世,却沧海桑田。
“都收拾妥当?”陆压压低声音,问东岳帝君。
“只留一口气,几人之后怕是再难下榻。但是……恕臣下多言,做的再绝,此事于凡世,不过只能消停一会罢了,终不是长久之计。”
“管一时,是一时,不过图我夫人心中快意罢了,我何尝在意过?”
不愧是陆压,世人苦难于他如无物,他从前便是如此,东岳帝君想,其实照理来说,陆压的年岁同陵嫣相比,恐怕比之婉秋亦是不差几分。
“东岳,你仔细点想事,若想体会一番历劫失败哭,本尊大可成全你。”陆压其实并未使用读心之术,然他不过了解东岳罢了,只他心中必有所想。东岳帝君面上一僵,心中再不敢所想,然他最是心知陆压必是用了读心术。
从前东岳帝君听人一言,很是不悦,只因那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虽说是指老而无德之人,然说话之人明显强调“老”与“贼”两字,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陵礼。
此时此地,东岳帝君觉得这话,用的极为得宜。
察觉到怀中的婉秋似是睡醒了,陵嫣又下了昏睡诀,此时已过子时,夜已深,客栈皆歇了,此地已至北方,离边界现场不过几百公里,故而宵禁极早。
“今夜,只得去庙宇中熬一熬,待天亮再做打算。”东岳帝君指了指方向,几人只得赞同。
篝火哔哔啵啵炸着,偶有火星跳出,陆压道君替陵嫣挡着,陵嫣在他腿上趴着,睡得安稳,婉秋亦趴在陆压腿上。陆压看着篝火对面同他一样命运的东岳帝君,两个大男人四目相对,不禁轻叹一声。
一个是天界掌权派的东岳帝君,一个是创世神尊陆压道君,如今却在凡世一处庙宇中,烤着篝火。
东岳帝君想这时他就该在天都府中午觉,枕头是他最爱的暮云锦,被子是他自己裁的雪绒缎,说到底还是碧霞元君坑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冤家路窄。
“东岳,”陆压先开了口,听陆压叫自己,东岳帝君有些疑惑抬头,陆压声音极小,小到像是唇语。
“阿依努尔之事,并无人同陵嫣说……但她终究会知道的。”
这个名字,于东岳帝君而言,乃是心中一根刺,仿佛在提醒他,他有多冷漠无情,他就像陆压的分身。
“陵嫣终究会问你的,你可曾想过,如何回她?”
……如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