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来时已经看到了,小站就这么安详地坐落在这山谷里,东西两侧的大山,高耸得足以遮天蔽日,南北两头的稍缓一些,但也离浮云不远。
当时,三个老前辈都散去后,站在在站台上找到美好感觉的我,仔细打量起小站。小站的建筑风格与我启程的那个小站,大同小异。但这小异,临显出来的非同寻常。比如窗户和大门的顶部,均为拱形,主体建筑也有意无意地在视觉上呈半圆趋势。
整体看起来,小站的建筑曲线丰富,赋有自然的协调感。而我启程的那个小站,太多的大长方套小长方,宁折不弯的横竖,彰显出主体的阳刚倾向,少了应有的阴柔。
眼前的小站,亲切而又掩蕴着诸多的奇妙,绝非一时可览透。此时,我将大山翠绿中的浅灰色的墙体、枣红色的人字型屋顶,慨括起来虚着看,愈显恬静安顺,像只卧在那儿打盹的兔子。
想想那油了麻花的司机要是有一双慧眼的话,可能就不会那么肯定地说:这里没兔子。
总的说来,我日思夜想的小站,美好的不知要超过我想象中的多少倍,我好不心满意足。
小站,我将熟悉起来的小站,我这就在你这里开始我新的生活,经历我未知的、待解的、岁月流逝的过程。
我动了动踩在站台上的双脚,刻意寻找下生根的感觉。有,明显有。接着,我又端正身体,聚思凝神,重新望向翠绿的山顶:海蓝的碧空,深广而辽远,但不虚无,——那里有着不了情和不老情。
一个恍然的梦,从那里向我走来,细节分辨不清,但,是蓝色的。
离开站台走进站务室时,一位老前辈把我领到我该住的房间。
我料理好带来的物品,收拾好房间后,又来到了站务室,想跟三个老前辈拉拉家常。可你知道吗,在剩下的大半个下午里,拿眼睛不时斜我的三个老前辈,仍还伤了魂儿的闷闷不乐,给我的还都是下巴上挂着秤砣的脸。
我哪会吃这一套,既然你们不待见我,就别指望我去搭理你们。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看你们脸的。你们的脸有什么好看的,连个像样的符号都找不到。
当下的高兴不高兴,都是你们的自找,我就是这么个顺不了你们眼儿的德性。你们也别想叫我违着我的德性,来顺你们的眼儿。我自古就不接受强迫。坦率地说,我要是赶上了八大山人时代,那就是一等流的狂徒,爱谁谁。
“你给人家留下了恶劣的第一印象,这很容易造成成见,想扳回来就很难了。”
“那肯定是。但这不是我的有意,我只是做了基本等同的回应。就是你对我什么态度,我就对你什么态度。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这里是大山的深处,远离喧嚣的凡尘,这里的人就该以诚相待、友好和谐,不该出现谁给谁使脸子的事景。怎奈,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人也真难脱掉社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习气。”
无论如何,从此我在小站落了根,死心塌地、坚定不移。虽然打小就梦想的火车司机没当上,可能在这样一个小站上,当一名铁路工人,也算不赖。说是天随人愿了,也不该视作自欺欺人。
站里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我很快就掌握了,干起来也得心应手。
但站里的三个老前辈,对我一直不冷不热、不近不远。正如你说的对我有了成见。其实,他们对我的成见也不是在见到我后,而是没见到我前就有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做正常人看。
就跟大多数铁路工人一样,他们也认为我的脑袋被驴踢了,还踢得不轻,要不怎么会来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可是他们找着茬儿,当着我的面摆摆老资格、居高临下地讲讲老传统,还是很起劲儿的。
这个问题上,我处理的不错。作为后来者、晚辈,对前辈得有起码的尊重。再说,他们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儿,你是不能拦的,更不要辩解。除非你能叫他们心服口服地认为,他们做的事儿是错的。但这种可能性,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他们的顽固执拗,赛得过久经磨砺的大个鹅卵石。
就我来说,可没有金石为开那两下子。我就暗下里采取了主动避让的态度。就是表面上不犯倔,求个平和、顺气,而实际上,干脆就是猫走猫道,狗走狗道,各走各的道。
三个老前辈两个上了年纪,一个将近上年纪。两个上年纪的,身体都挺棒,年轻时一定都很车轴。身体孬的是将近上年纪的这个,真叫一个病歪歪,可不是轻描淡写的那种。我总卑鄙地觉着,今晚睡下后,他可能就要过去了,尤其天寒地冻的日子里。
然而,每天太阳升起时,他照样还能跟着爬起来。不知是他没过去,还是过去了,又被慈悲的太阳注入了阳气,拽了回来。
我只能由衷地感叹生命的顽强和他隐而不露却收效甚佳的求生本能。
但我留了个心眼儿,就是阴天时,离他远远的。因为离开了太阳的直接供养,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虚弱,感觉一根小指头轻轻一戳,就能将其毙命。我这老硬的身子骨,又总犯大咧咧的螃蟹走路的毛病,这要是不小心给撞到了,即便九个太阳齐来挽救,怕也无济于事。所以不能忽略了要紧的防范。碰瓷儿,真能把人闹心死。
三个老前辈都是铁路工人家庭出身,也就是都子承父业。但他们的下一代,不再有先前的子承父业的机会。就算有,孩儿们领不领情还另一说。这么个信息年代,就你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孩儿们能稀罕?
三个老前辈的前辈,都是地道的山民。当年修建这条铁路时,都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筑路精神,赢得了管理者极大的好感,成为筑路大军中的佼佼者。为兑现奖励先进,树立标杆的承诺,铁路建成后,三个老前辈的前辈,与其他的佼佼者一道,被留下来当上了铁路工人。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然过上了吃工资的生活,但三个老前辈的前辈,依然保留着吃山的习惯。并认为,只有工资和大山同时吃,才够踏实。
山里人么,什么时候都不能割断对大山的依恋和依靠。如果山里人的踏实和安稳,不是来自大山的话,可就有问题了。
那么成为铁路工人后的山,怎么吃呢?弄些榛子蘑菇干野菜,托停站的火车司机们,拿到山外换些烟酒油盐和一些生活用品。后来,子承父业的三个老前辈,不仅继承了前辈的工职,也继承了前辈的传统——靠山吃山。
而且也坚决不出山,固执地将家安在离小站几十公里外祖辈们繁衍生息的大山腰的村子里,满怀热情、投入感情地继续着榛子、蘑菇、干野菜等山货的事业。停站的火车司机们,也照旧给他们换回生活必须品。
与前辈一样,一般情况下不换现金。山里么,可用钱的地方不多,这些花花纸拿在手里吃不当饭,穿不当衣,主要用途就是压箱底。
但我来时,他们进行了近百年的山货事业,只能成为耳闻的故事了。因为铁路,不再给他们提供方便。山照样还靠着,但吃山,又退回到只丰富自家饭桌的水平,与外面的世界,不再发生关系。
三个挺能装的老前辈,并不愿意向我这个他们看不顺眼儿的后来人,讲这些过往。他们始终没把我当成自己人看,懒得理我。这才好呢,我落得个清静。试问,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清静的么,要不我来这里干嘛?所以对他们进行了近百年的山货事业,我也就是东听一句、西听一句,凑成个大概。
但也不绝对,两个上岁数的老前辈,有时不知哪根神经被触高兴了,也会向我简单地回顾下那美好的岁月。——哪年榛子多,哪年蘑菇肥厚,哪年山野菜棵大叶满……等等。如果年景好,大山的馈赠多,连火车司机们都替他们高兴,进站出站都要多拉几声汽笛,帮着他们感谢大山哪!
司机们都很讲信用,只要你的货好,就一定会给你换回更多、更带劲儿的东西。从来都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抽条子不缩水,也不跟你要跑腿费,给几串蘑菇半小筐榛子就算结了。
他们对从前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事业、断捻儿在他们的手里,感到万分惋惜,喟叹生不逢时。但他们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我从他们的言语中,也听得出来。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无有相识燕归来。毕竟蒸汽机时代从这条铁路上结束了,接替上来的内燃机车,如果不是恰好赶上避让别的列车,便不再在小站上停下,都是匆匆而过。驾驶室里,那些多半年轻的、牛哄哄的陌生面孔,也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鸣笛也变成了例行公事,没有一点情义,更谈不上问候。
由此,他们想通过铁路继续吃山的愿望,越来越渺茫,直至绝望。
我来时,他们的绝望已经成立好些年了,应该由鲜嫩变得枯萎。但是,他们并没有遗忘,因为,我还时常能听到他们在站务室里,骂那些驾驶着内燃机车刚从他们眼前掠过的、牛哄哄的陌生的面孔。
骂他们不懂礼貌,不尊重老人儿,都是学会了手艺就恨不能饿死师父的白眼狼。骂完,跟着就念叨起那些开蒸汽机车的老哥们儿的好。
“你说咱那时的山货,哪有烂在家里的呀!还不是有多少,老哥们儿们就给咱捎出去多少?”
“可不!”
他们真心怀念远去的蒸汽机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