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结束前夜，曙初在坐落于京城核心区的杂志社内部食堂宴会厅请郭红燕、谢大光、沈爱国吃了个便饭。他们三人都轮流做过东请大家聚餐，曙初感觉不请也说不过去。在宴请地点上他还踌躇。太奢侈了，难免会被人诟病，也不符合他这党报党刊负责人的身份。中央一再提倡勤俭节约，舆论也监督得很严，犯不着去顶风违反纪律，让人揪辫子。低调本来就是他为人的风格，千万不要因小失大，让人觉得他当了市长就显得腰包比人家鼓了，做事张扬高调了。他与红燕一说，红燕觉得就在他们食堂好哇，又早听闻他们单位的大师傅厨艺水平十分了得，常有分管思想文化领域的领导光顾。经红燕一吹，谢大光、沈爱国变得特向往这顿饭局。因为谢大光、沈爱国是来自他老家的挂职父母官，红燕同自己又是同学，他便特意叫上李雯一起来作陪。到了聚餐那天，大伙儿在大院门口汇合。红燕心细，来见李雯时随意地递上一盒女性化妆品，轻描淡写地说，来时匆匆也没啥准备的，权当个见面礼，意思意思罢了。
红燕这么一说弄得这边上两个大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光热情万分地说，弟妹，下次回江北，我和沈爱国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沈爱国在旁附和道，弟妹也是我们江北人的媳妇，江北别的好东西没有，但有一项是闻名天下的：好客。到了家门口，你可记得给咱兄弟俩吱会一声。
曙初听了哈哈大笑，说，两位领导今天争当东道主，让我刮目相看。今后啊，我和李雯少不了麻烦各位。进家门前先向父母官请安也是上古沿袭下来的传统，到时别见了我们烦就行了。说着，把大伙儿领进院，先陪大家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个大院享誉北京城，八十多年前是京师大学堂，那场震惊中外的学生运动就肇始于此，许多伟人都在这里读过书或教过书，伟人曾居过的地方如今成了旧址，每年逢重大活动或纪念日，都有人来参观，缅怀先人的功绩。遛弯一圈，大光颇有感慨地说，这是块宝地，我们的曙初沾了这么多伟人的灵气，天灵盖比我们开得早，先天资质就是比我们高，我们几个数你有出息，今后就看你小老弟的。
爱国说，这座院子我过去也曾来过，每次都匆匆忙忙，走马观花似的，也没往心上去。今日听了曙初老弟的详细介绍，算是开了眼界，获益匪浅。
红燕喜滋滋地夸道，人不可貌相啊，你想想，曙初当年进大学是个农村娃娃，人还没发育全，谁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殷老弟却是我们班混得最有模有样的，让人羡慕啊。看来“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是有道理的。
大伙儿一夸倒把曙初弄了个满脸红，赶紧把大家领进食堂。食堂已开饭，三三两两进来打饭的人。大光仔细看了看自助餐的菜谱说，伙食出战斗力，中央单位就是不一样，伙食丰富，健康搭配，我们江北市的机关食堂应当来上门取经，好好学习。
大伙有说有笑，在食堂楼上的雅间坐下。自然大光、爱国坐了主位，红燕毕竟是熟些，便做了主陪位，李雯则居下首，忙前忙后照应着服务员上菜，斟酒。
曙初一番敬酒词后，敬大家喝了一杯，接着又同李雯一一单个敬了每人。正在隔壁用膳的社长老单听说曙初和下面地市同志来了，也过来同大家打个照面。老单向每个人都敬了一杯酒，一边举杯一边说道，你们大伙儿都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政治明星，身处改革开放的第一线，有着丰富的地方工作经验。我们虽是一介书生，但是时代已迫使我们不能只盯着灯下这片小天地，中央一再号召我们要结合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提出前瞻性的意见和建议。在这方面，曙初你要多向你这几位大哥哥、大姐姐学习，把前沿最尖端、最尖锐的实际性难题带到党刊具体工作中，解决一线同志和广大人民群众普遍关心的热点问题、焦点问题。
老单敬完酒后，对曙初说，我就不陪大家，免得我这个老头子扫了大家的雅兴，你陪大家吃好、喝好，以后多邀请他们到社里来做客，给我们传经送宝。其实加强同各方面负责同志的交流与学习也是本刊的应有之义。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谢谢老领导，也欢迎领导到下面走动走动。
老单笑着说，好，好。
大光目送着老单离去，对大伙儿说，曙初的这位大领导可是我们党内鼎鼎有名的理论家，我大学的哲学课就是他写的教材，那是相当的经典，相当的高水平。今日如蒙一见，好比醍醐灌顶、大梦初醒。刚才老领导说什么来着？他称我们是未来的政治明星。这句评论可不轻呀。同志们仍需努力，革命尚未成功。
红燕掩口一笑说，这大领导的随口一句客气话就令大光兄激动万分，我不似你谢大光壮志凌云，满腔抱负。政治明星的春秋大梦离我还太遥远。我只想，顺顺利利把这挂职任期完成。过去没有地方政府工作经历，这次从企业高管到公务员身份的转变，我才知何其艰辛，基层同志工作付出的努力并不比做企业的付出得少。每项工作事无巨细，要操心的地方容不得半点懈怠，我觉得他们很不容易。
爱国满脸说不尽的苦衷说，公务员表面看衣着光鲜体面，总是精神饱满示人，参加多种公开活动，让局外人感觉你活得挺滋润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不尽的鲜花掌声和笑脸。其实这只是表面的虚幻而已，实则上更多的是忐忑和如履薄冰。稍有风吹草动，如果处理不妥便引发矛盾，有时也是生存环境使然，对有些事情即使不愿违背良心与良知，还得硬着头皮去做。在官场圈中毕竟不是走江湖，许多事情还得按规矩出牌，我们在一线的从政履历都是空白，组织把我们放下去恰恰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白，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因为先天不足，我们付出努力就比常人要多。一切从零开始，虚心学习，到我们离开去职那一天，只要写下这么一句评语：此人为当地做了不少好事、实事，就心满意足了。
曙初见场面上有点闷，说，两位不必如此悲观。前途是光明的，时代的主流还是发展与进步的。科学发展观所提倡的和谐、文明、先进等等，正好回答了你们的疑问与困惑，今后的从政从商环境必然从根本上得以改善，一天总比一天好。未来世界之进步是主流，只是小弟我在越北荒凉之地，经济水平甚是落后，相比你们三位的滨江和江北，你们是天堂，是人间仙境，你们能干成不少事。越北作为经济欠发达地区，举步维艰，想干一件事相当难，今后还得仰仗各位，向我们多多倾斜，施以援手。
大光说，讲此话就见外了。我可对你的越北做过研究，也多少了解几分。由于越北地处南方北部酸性土壤地带，喀斯特地貌为主，矿产资源丰富，有许多稀有矿物质的分布，比如稀土、铝、铅、锌、钨等等储量都名列前茅，在国内占有重要地位，这是你的优势与强项。你是工业市长，在此方面，你可有所动作，牵一发动全身，这盘棋就活了，一定会有意外之喜。
红燕说，是啊，当初我们转移产业时正是充分考虑越北的自然条件和生态环境，才把矿冶这块延伸到越北。目的是利用好越北丰富的矿产资源，节约运输成本与人力成本，至于后来的问题，那是综合性的管理手段问题，与产业政策布局并无任何冲突。滨江厂的问题可以通过治理与改造从根本上加以解决。
爱国说，工业我不懂，但群防群治是我的强项。我觉得曙初这次利用培训机会对信访工作的几点思考，很有独创性，我建议你再沉淀沉淀思想，深挖信访形成产业链的深层次原因与应对策略，通过这些天来的交流，我觉得你已厘清了此课题的基本线索，认识分析到位，可以布局谋篇了。我熟知这对政府具体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四人谈兴阑珊，直到午夜才分手而去。
李雯开着车同曙初回家，从单位转向南小街便是十里长安街。夜色下的京城没了白天的喧哗与热闹，高高的华表在路灯的映射下显得华贵而夺目，更显出宽阔马路上空旷与畅达，红墙静静地聆听着夜色的声音，在古朴与现代的风格交汇中演绎着这座城市的沧桑巨变。曙初觉得当一切喧腾归于沉寂之时，首都才恢复了它应有的面目，宁静、娴熟而落落大方，蔚然而成的王者风范和北方原野的空旷、寥阔让人触碰到的是一种大气与豪迈。曙初喜欢这种感觉，帝王之都的别样情怀由此幽幽滋生。他热爱这座城市，它的宽阔胸怀让他知道生命之远、道路之长；而古朴典雅的明清风情建筑物则使他发远古壮怀之志，寻觅着过去与现代在此的连接桥梁，追逐历史的空灵之声。只有如此，或许才能鉴别未行之路，才能在发现中寻见自己。
李雯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你又在发幽思了。我就奇了怪了，没下去之前，你整日牢骚，说这日子过得太闷，没生气。现在好了，我放你出笼，你又似一只倦鸟。今天饭局我看你们人人都不轻松，谈的都是压力与紧张。人啊，最终还是需要自己来寻找解开自己心结的扣。我就觉得你下去之后，看问题、做事情比原来老练和成熟了许多。
曙初忽地来精神，说，是吗，我都没有意识到。你这一说，我倒要好好给自己总结总结，争取更大进步。
曙初有点触景生情了，说，老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身边，生活也别太马虎、将就了。李雯柔柔地望了他一眼，目光温和，似盈满春水。
李雯点点头，说，你就放松在越北好好干吧，我还等着前方的捷报哩。
曙初闭目假寐了一小会儿，思绪似又飘向了越北。越北两字此刻侵入他的血液与灵魂之中。二十年前的青涩岁月，他在这里学会了生存，学会了面对社会所应具备的一切。李雯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轻轻地说，我们面对的永远是消逝与失去。我倒真想回到穿军装的年代，没有私欲，甚至没有想法，整天人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不知每天忙忙碌碌是为了什么，但人却很精神，很充实，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不会为了荣誉呀，金钱呀，晋升呀，等等，去自寻烦恼。人无欲则刚，随遇而安。生活虽然清苦，但我比今天活得轻松，当我们从那个岁月走过来，所结下的情谊纯洁无瑕，不掺杂任何因素。从军经历对我们那批女孩子虽然很短暂，但彼此都很珍惜那段岁月。不过是在心灵的一隅留下记忆罢了，借此排斥如今遇到的挫折、苦闷等等不开心的烦恼。
曙初若有所思，李雯的话引起他的共鸣，说，物质泛滥的时代尤其不能放弃文化的构建。你瞧瞧，现今人们从过去对理想的狂热追逐的幻想的高空坠落，转而走入另一个极端，即对物质作用的无限依赖夸大。带来的直接后果是“金钱万能论”甚嚣尘上，衡量是非的一切标准唯金钱论，这对社会道德体系是个巨大损害。是非观念混淆，意志品质变异，实用主义主导一切青年人，巴不得一夜暴富，迅速发家致富。加上快餐文化的盛行冲击着几千年中华民族积淀下来的传统文明，手机浏览替代了书本阅读，读书成了个负担，这是很可怕的趋势，最终毁灭的是我们的思想家园。你不见即使西方社会科技发达程度高，电子技术走在我们前面，但全民性阅读习惯斐然，人人静心去读经典。同时，社会环境也提供了阅读与思考的土壤。我毫不避讳地说依靠快餐文化的土壤是产不出思想的良材佳木的，更产生不了思想与理论的巨人。
李雯不想谈这么深刻的话题，说，别忧国忧民了，少发牢骚多做事。拯救人心的重任历史地要落在你们这批思想文化阵地的坚守者了。感喟归感喟，最见效的是尽快落实应对的战略决策，从改变上加以扭转这一趋势。
曙初说，是啊，太阳每天照样从东方升起，我们的日子还要照常进行，一切随性吧。
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车已到自己楼下了。夜里当尘埃落定，才有了几分清净和湿润，曙初第一次感到了北京的夜也有露水，潮潮地浸润在脸上，有几丝凉意。
曙初回到越北，自然要向书记、市长报到。陶正正很仔细地听了曙初的汇报，尤其是学校方面的情况，他还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他感慨地对曙初说，越北作为经济欠发达地区，尤其要做好内引外联工作，加大同经济发达地区的联合，学习他们好的经验和好的做法。我们要打开山门，敞开胸怀，广开招商引资思路，才能引进金凤凰，带动本地经济的起飞。你作为分管市委常委、副市长，有机关工作的资源与优势，如果能够与越北实际需要结合起来，将大大弥补我们本地干部在此方面的不足，这个优势必将使你如虎添翼，大有作为。
曙初赞同他的观点，说，书记所言极是。一方面此次进京学习充电，让我这个挂职干部的新兵大大开了眼界，提高了政治素质与业务素质；另一方面，我在分管的工作领域要有所思和有所为，不辜负原单位和市委对我的所望。
陶正正说，这段时间你要抽出主要精力做好招商引资工作，对滨江铝厂的这个老大难问题要理清思路，尽早解决。这个厂不能让它老停着，工人还要吃饭，设备也得运转才能不生锈呀。南岭煤矿的改制工作经过前两三年的磨合谈判已完成了第一阶段任务，目前新成立的矿业公司已开始运转，这项工作因为你去北京学习了，市府那边由敬民同志直接抓。敬民快刀斩乱麻，为南岭矿引来了丰东集团作为战略合作者，矿山现已产煤了，产量比过去大大增加。改革出效率，也形成生产力。矿山这边的事目前由敬民主抓，你协助他做做具体工作。
曙初夸赞道，一把手就是不一样。敬民市长魄力大，南岭这么棘手的难题能够短期内解决，说明政府的引导作用还是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陶正正迟疑了一下，说，现在说改革就成功了还为时尚早。它的成色到底如何有待实践去检验。不过我也听到了些反映，由于改革力度太大，步子太快，据说下岗工人有抵触情绪。作为新生事物，改革总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与问题，我们最基本的态度是首先要支持干事业的同志，要保护好他们的积极性，至于出现的问题在改革中解决，干中改，允许犯错误走弯路，尽量把改革成本降到最低。这也是辩证唯物主义者应有的态度。
曙初说，陶书记所言极是，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水哩。只有敢趟，你才知道水到底有多深。
回到办公室，文立过来告诉他，市公安局汪东林和长青派出所所长李东问市长啥时有空，那个李银蔚的事还没完，他们要过来汇报。
曙初沉吟了一下，说，算了，不要他们过来了，我们去长青派出所看看。
曙初和文立刚进派出所院门，就见汪东林和李东及上次到北京接访的同志，都在大楼底下迎候他。曙初说，别搞得那么隆重，好像钦差大臣巡访，讲究个迎来送往。我就是过来随便走走，看看社区和所里的同志们。
站在李东身后的一位小伙子局促不安地看着曙初，脸红红的，怯生生。李东推了他一把，说，殷市长，这就是小邢，目前李银蔚事件的二号人物。一席话把大家逗乐了，哄然大笑起来，更把小邢弄得个像大姑娘似地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曙初用手示意了一下，止住大家的笑，说，小邢同志，你别害怕，李银蔚事件我了解得十分清楚了，错不在你，你因为正常履行民警职责而成了被告，没啥可害怕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就是我的基本态度。
市长定了性，忧心几个月的小邢总算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他问，市长，那局里不会开除我吧？
曙初正色道，凭什么？就凭你出警碰上一个难缠的女人就把你开了，这是无原则的退让，是社会风气不正、好人受欺负的根本表现。作为公安局、派出所，还有社区、街道组织应当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解决困难，有病找药方子，找医生，不能把所有的压力、怨气都让某一个做具体事的同志来承担，那今后谁敢做事？
到了会议室，大家一一坐定，曙初问汪东林，什么情况？说说吧。
李东说，李银蔚从北京上访回到家后，被老公关了三天三夜，没让她出门。街道办工作人员前去回访，她老公不让见，说要让她好好闭门思过，再这么胡闹折腾下去，这个家肯定得完蛋。工作人员劝她老公，老这么关着也不是办法，还是要疏通思想，把脑中的病根找到才有效。
她老公想想也在理，便把李银蔚放了出来。李银蔚北京之行受了挫折后，有些气蔫了，不打算再胡闹下去。这天也活该有事。上次同李银蔚吵架的邻居姚婶在屋前洗衣服，洗完后将脚盆水随地一倒，这水就流到了李银蔚家的屋门口。李银蔚心里本身就有气，见那水埋汰了她的门口空地，烂污污的一片，便骂道，哪家不长眼的婆娘，古语就说，脏水不泼别人门前。你这样做不是存心挑事，坏了咱家的风水。
姚婶见她骂得难听，也不甘示弱奋起反击，啐道，谁都长眼就你不长眼。信不信，你我再干一仗，你还得输，你还是省省力去找所里的警察把上次的账了清吧，要在这儿逞威风，你门都没有。
李银蔚闻言肺都气炸了，喝道，你无理在先，我倒要教训教训你这个臭婆娘。
老公在屋里闻听李银蔚开骂了，赶紧冲出门，拦住要同姚婶拼命的李银蔚。原来每次老婆同别人干仗都是老公帮衬着才赢了，没想到这次老公反而把她拦下了。李银蔚被劝回屋，火气却没消，足足地把老公骂了三个时辰，直到她疲了乏了，口干舌燥嗓子沙哑了，才算作罢。但姚婶的啐骂一直响在李银蔚的耳边：有本事去把上次的账了清。这句话徘徊在心里快半个月了，她终于忍不住，趁老公不在家又跑到所里来找所长和小邢。所长到局里开会去了，她揪着小邢骂道，你把我打了就白打了，我现在天天犯心口疼，不给个说法，我这两天还得上北京去找青天大老爷给评评理，讨个说法。
一阵声嘶力竭的的聒噪把小邢吓得灵魂出窍，赶紧好话说尽，连连作揖陪不是，只差跪下了。
李银蔚这一闹又把所里、局里和街办、社区的神经弄紧张了。一方面叮嘱左邻右舍看紧她，生怕她揪准空子又上北京去上访告御状；另一方面，便火急火燎来找曙初，紧急讨教应对方法。
区街办管信访的老陈说，我同管民政的同志合计了一下，觉得李银蔚之所以这么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生活太苦，老公没有一技之长，天天只能找散活干，跑跑脚力活，挣不了几个钱，李银蔚身体不好又干不了重活，家里还有俩孩子上学，属于街道的特困户，我们打算申请给他们家办个低保，当然只有走完流程，才能把救助款发放给她。曙初问，你们有没有应对预案？
曙初思虑了片刻，说，此事特事特办，尽快办下来，公安局方面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汪东林说，此事细追究起来还是乡里邻里流言飞起，才导致矛盾疙瘩解不开，目前只是吵吵嚷嚷几句，够不上治安处罚，我们也没辙。
曙初摆摆手，说，动用法律手段一定要慎重。我的建议是，既然是民事纠纷，李银蔚三番五次来找小邢的麻烦，影响了小邢的正常工作与生活，并索取了经济赔偿，我觉得所里可以走司法程序，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由法庭做个公正决判，理在何方均由法律来个了断，免得和稀泥永无出头之日。你们可以同李银蔚开诚公布地谈谈，做好起诉准备，把民事纠纷放在法律的阳光下晒一晒。输了，你们也输得心服口服；赢了，也让李银蔚明白这普天之下一定有讲道理的地方，还是有公正的青天。欲治其人之身还应有治其人之道。
汪东林代表大家作总结性发言，他内疚地说，过去我们总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果在许多事情上我们越来越被动，牵涉多级政府领导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血。现在回过头来看矛盾是掩盖不了的，只有把疱里的脓挤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可能获得新生。殷市长的讲话高屋建瓴，打开了另一种思路，值得我们思考，争取尽快找到解决群众上访难、告状难一系列问题的对策。
曙初从派出所出来，李东要留他吃个便饭。曙初瞪了李东一眼，说，等你们把李银蔚的事情顺利、圆满地解决了，我来所里请你们吃饭。李所长，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我记得我上次在京给你们说过，心病还得治心。李银蔚的问题有很大程度上是心理方面出了状况，你安排个时间陪李银蔚到市人民医院看心理医生。你们也听听心理医生的建议，抓紧把这个事放在基层解决掉，不要给市里形象抹黑，给政府工作造成被动，或产生更多不好的影响。
这当儿市委宣传部部长熊香的电话找上曙初。曙初一边同李东他们告别，一边接电话，熊香着急地说，殷市长，滨江铝厂附近出现一群陌生面孔，他们每天埋头钻入村里，只同村民闲聊，也不找厂里，引起了滨江厂方的注意，向市110报了警。警察到现场后，这群人才亮明身份，说是央视来搞新闻调查的。你要知道，这个栏目是黄金时段播出的，只要上了这个节目的负面报道，当地单位领导都没好下场。我刚才向陶书记、艾市长汇报了，两位主要领导的意思是要我先和你沟通，请您帮助市委宣传部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这批记者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更深、更大的内幕有待我们去破解，但我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又将是越北建市以来前所未有的公共危机。
熊香的话在曙初心中引起阵阵涟漪。熊香的“危机”两字重重地叩击着他的脑门。危机，什么才是危机？新闻舆论必要的监督被有些人当作洪水猛兽，常用手段便是封锁、压制，当封锁不了时，就开展所谓的公关活动，用软化的手段讨好对方，让新闻素材胎死腹中，曙初暗暗庆幸央视记者介入滨江事件的调查。假如他还在记者岗位上，按照他的行事作风，早就下基层调查了解、搜集第一手材料然后秉承了记者使命写下调查内参，按程序一定会送到最高层领导人案头，他也曾想这样干，至于用啥办法、走什么路径、什么时机发出内参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他都一一设计过，这些他太轻车熟路了，正是因为他太熟悉了，才知道内参报告的杀伤力，他又一一否定了。内参报告——国之利器，千万要慎用、少用。一旦启用，必将引发雷霆万钧，不是普通苍生所能遇见的种种后果。他甚至想到请栾春阳来完成此事的调查，通过舆论的有序引导给地方施以必要的压力，推动事件处理，还被污染的村民一个公道。他仔细思考后最终全部打翻了，越北的事毕竟是省内的事，栾春阳一旦介入就不是南方省和越北市所能左右的。作为新到岗的挂职市长很有可能因为上头的强势处理，也将被拖入事件的漩涡中，很有可能丢了乌纱帽，在任期未满便可能打道回府了。丢乌纱帽对他而言本不足惜，关键是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在挂职岗位上还没干出一点动静就遗憾地说拜拜，况且还是前任领导或其他领导惹出的麻烦却由他来挨这个板子，他确有点不甘心。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曙初火速赶到宣传部，熊香急得来回踱着步打圈圈。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干部，熊香从来没见过越北市上过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她做宣传部部长梦寐以求的愿望就是在她任期内，一定要让越北上一次新闻联播，让越北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一次脸。这下可好，新闻联播没上成，反倒成了环境污染的负面典型，就要在全国人民曝光亮相，不说冤不冤，但作为越北意识形态的最高领导，市委书记和市长肯定会责怪她工作不力、处置突发事件不力。
曙初进了门，见了她火急火燎的样子反倒轻松下来，说，熊部长，你平生最大的夙愿就要实现了，你应当高兴呀，何必这么愁眉苦脸。上央视新闻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熊香沮丧地说，殷市长，这火都烧到眉毛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这急得都快要跳楼了。书记、市长刚刚发了话，不能让滨江事件曝光，否则追究一切相关人员的责任。你说说，我是部门负责人，要追责首先得追我的责，你是北京来的，办法多，眼界宽，人脉丰富，门槛也精，知道从何处着手才能有的放矢。你快帮我想办法。
曙初揶揄地说，熊部长，我党可是历来鼓励言论自由，言者无罪嘛，不能管制和打压记者的采访权利，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央视到本地来采访报道，是他们的权利和职务行为，在这风口浪尖，你我出面不仅不妥当还不一定有效。人家敢到你地界上来闹腾并开展全面采访调查肯定掌握确凿的证据，你以为中央新闻单位记者都是吃素的？
曙初这么一说，熊香更没有底气，惊恐地望着曙初，似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希望的褶子。曙初对滨江厂落户越北一直充满困惑与怀疑。他始终不明白，山清水秀的原生态风光就是越北的一张名片，一窝蜂地上项目，发展高耗能的工业企业。结果不加选择地引入了一个高污染的企业——滨江铝厂。这个教训是深刻的，代价是巨大的。平心而论，假如他是一名旁观者他也觉得应当给当地政府一点教训。然而他今非昔比，他考虑问题的角度更多应当以本地区和自身的利益出发，要立足于解决问题，而不是当旁观者，当添薪煽火者。想到这里，曙初收起笑容开口道，熊部长，他们既已来了，我们也应尽尽地主之谊，先见面再寻找良策。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吧！
央视记者已被市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接到了迎宾馆住下。起初他们怎么都不肯过来，宁愿住在原先的小旅馆。宣传部的人死缠烂打，到了越北这地界上就不是外来客说了算，再三劝说，他们只好退了那边的房搬过来住了。刚安顿下，市委新闻办主任就过来通知大家：市委领导知道央视记者光临越北特意赶到宾馆来看望大家。说话当儿，熊香和曙初走进会面的会议室，与刚才焦虑不安判若两人的熊香笑吟吟对大伙儿说，各位辛苦了，到了越北咱们就是一家人，怠慢地方还请多担待。曙初真是有点佩服眼前这女人的多变，刚才还愁容满面瞬间就变得多云转晴，可见这个女人的心理素质相当过硬。久经官场熏陶，熊香的举手投足都让曙初见识了官场的另一种风景。看似平平常常的柔弱样子，其实潜藏着无穷能量。熊香是那种让人不能小视的同僚。听到熊香开了口，曙初朝大家笑笑，眼睛却定位于采访组的头儿身上，不由自主地叫道，秦小悠，好小子。
那头儿也几乎同时喊道，殷兄，怎么会在此地碰上你？
新闻办主任赶紧介绍道，秦主任，这位是我们越北市委常委、副市长殷曙初同志。
秦小悠惊讶地说，殷兄你放着党刊的领导不做了，跑到这荒山野岭做起父母官？没想到，没想到，早知你流落在此地，我早应过来看老兄的啊。
曙初向熊香介绍道，这位秦主任是我的好哥们，五年前中央新闻单位开展“三下乡”活动，我和秦小悠一起被分到革命老区井冈山，与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整整待了一个月。那次三同学习受益匪浅，我和秦小悠被分在同一户人家，天天在一起，研究、分析多种新闻素材，开展有关调研活动，“三下乡”活动结束时我们两人共同完成的总结报告还受到中宣部相关部门的表彰，作为典型材料转发给相关单位。一晃五年过去了，大家都忙，只有过春节时发发短信问候。我们这种全天候记者行业，越是到节假日越忙，尤其是小悠在一线挑大梁，更没有太多的闲工夫了。
秦小悠有些伤怀地说，曙初，你还别说那井冈山的一个多月是我人生最丰富、最有激情的难忘时光。终于有自己的时间想一点自己的事，同老兄的交流对我受益匪浅，至今每每想起还让我激动。人生难逢知己，你的敬业精神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曙初深有同感地说，是啊，好山、好水、好风景带给我们是漫漫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强大之路的思考。井冈山之行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次心灵洗涤修炼之旅。当年那支不足千人的队伍已汇聚成今日之数千万大军，托起泱泱大国的崛起与复兴，这不仅是中国历史的奇迹，更是一种心灵的震撼，让我们领悟到很多发人深省的东西。
熊香笑呵呵地说，今日你们两位好友重聚，实在难得。看来越北是有缘之地，让你们分别五年后再相会，但愿越北如你们的井冈山之行再来一次心灵之旅。为了这难忘的时刻，我们应当共同庆祝一下。
曙初与小悠对视一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原本以为会十分艰难谈判的熊香没想到曙初与老友的重逢把尴尬的阴霾一扫而光。见曙初压根儿不提采访之事，熊香也不好当众挑起此事，怕浇熄了大家的兴致。一群人簇拥着领导们去楼下饭厅。饭桌上，曙初似乎忘记了今天的使命与目的，尽情地同小悠喝酒、吃菜、聊天，全没把周围的人当回事。熊香和新闻办主任见空儿就殷勤地招呼着小悠的部下们，热情万丈地陪着喝酒。部下原本以为自己的头儿会拒绝越北方面的宴请，这趟下来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让越北领导知道，只想悄悄地把活干完，临了找一下当地环保部做个现场采访，再进入后期补充采访阶段，无非是请国家环保部的相关职能司处和国内专家权威发表定性意见，这个播出节目带就算完成了。
这饭越吃到后面越让熊香沉不住气，她几次用肘碰了碰曙初，示意他不能再拖了，该说说好话、软话了。曙初一点也没在意，依旧谈笑风生，熊香几次欲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却压根没有她插嘴的份。熊香味嚼如蜡，丝毫激不起食欲。终于曲尽人散，大伙儿准备撤了，正事却没碰一个字，熊香心中更没底儿。
曙初和熊香客气地和大家一一话别，曙初对熊香说，熊部长，您先走，我同秦主任再聊会儿。
熊香才明白曙初的真正目的，心中窃喜，这事看来有门儿，便乐滋滋地同小悠握手话别，独自告辞而去。
在小悠房中坐下，曙初冷不丁地说，老弟，这采访的事你是咋想的？
秦小悠盯了他几分钟，说，老兄，我知道你在越北也不容易。说吧，只要不违反原则，咋说都行。
曙初掏心窝子似地说，我知道老弟你热爱事业胜过自己的生命，视新闻高于一切，现在让你放弃这条新闻，有悖你的专业操守，我开不了口，也不忍心。但我有一个条件，你缓一缓，暂时不要继续进行后续的采访与挖掘。滨江铝厂污染事件是前人对后人欠下的历史债，天天都似泰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头，一天不解决我一天也睡不好觉，我从心底里对不起生活于此的孩子们。我一直在寻求解决问题的良策。但它们积重难返，必须综合治理措施到位。这绝不是我在推诿或对你空口承诺。一旦落实，问题从根本上加以改变，我再请你做后续报道。我感觉到那时，这个新闻才有其真正价值。从负面新闻向正能量转化，这一事件才有其独特的魅力。你我都是业内之人，个中道理都很清楚。按照总书记的要求，我们的作品应是时代的华章，一定要鼓舞人民，振奋人心。老弟，你看如何？
秦小悠思考片刻后说，行，就冲你老哥的人品和办事风格，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假如你做不到，我想你很明白这会是啥后果，不要到时候你我连朋友都做不成。
曙初说，感谢与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一诺值千金，我绝不会让你为难的。
夜已很深了，浓重的露水让他感到山里的夜里是那么地静谧，空气是那么地清新，不知名的小虫在浅浅吟唱。刚走出迎宾馆大楼，见进便道上一辆车打着双闪，曙初知道是在同他打招呼，走过去见是熊香的车，她还没走，在苦苦地翘盼着曙初。
曙初这才觉得刚才太粗心大意了，他让熊香先回去，她能心安理得地走了，然后心平静气地等曙初的消息吗？按她那急性子脾气，今晚没得曙初的准信，恐怕她整宿都没法入眠了。见曙初从自动门后闪出，她赶紧下了车，问，殷市长，谈得咋样？有戏没戏？
曙初一脸苦相地说，没戏没戏了，这个污染案在国家环保总局挂了号的，谁都赖不掉。我们等着挨批吧！
熊香满腔的希望一下子落空，十分沮丧地说，你看那秦主任，什么老朋友，嘴比铁还严，压根不提一个字，我当时就觉得悬，这下果然应验了。我得报告一下陶书记，这会儿他还在等我们这边的消息呢。
曙初绷着的脸忽地笑了说，别着急打电话。秦主任嘴倒是松了，答应把这次调查报道缓一缓，但我必须严肃地告诉你，他只答应缓一缓，并不意味着不报。
熊香闻言高兴地拉着曙初的手臂跳起来。她知道这“缓”字意味着什么。曙初推开她的手说，秦主任只是答应暂缓，并没有说不报。假如我们让滨江这块癞痢头仍在原地踏步，我看凶多吉少，迟早要东窗事发。所以，你我都是常委，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市委班子会上把此事提出来，尽快彻底解决，别让我的承诺成了空话，一旦秋后追究起来，滨江的窟窿谁也补不上。
熊香这时又紧张地说，我等会给陶书记报告时，一定如实地把你的意见转告。
曙初缓了口气说，还有，你安排你的部下这几天陪秦主任那拨人到越北四处走走。把基层发展的难处也跟他们看看，当然我们越北除了滨江铝厂还有很多正能量的东西。山美水美人美，生态都是值得大树特树的“新闻眼”，要让外界看到我们更多积极的东西。另外，这群搞新闻的记者工作起来不要命地昼行夜伏，潜藏于越北一个多月，日子过得可是够清苦与寂寞了。我是干内参记者出身的，太知道个中艰辛与危险。你们多把越北正面的、有个性化的东西展示出来，让他们看到我们阳光的一面，看到我们越北最柔软、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以及我们的努力。其实这也是换种方式在宣传我们越北魅力，效果比直接宣传更好。也能体现我们越北地方政府的诚意与实在。
熊香忙不迭声地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