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毓文早早便来服侍了,她打了盆清水,湿了手帕递给我擦脸,我略擦了擦,特意去查看她的眼睛,只略微肿胀了一些。
“你昨晚睡得好吗?”
“奴昨夜睡得不错,劳公主挂心。”
“吃罢早饭,我们去晖阳阁吧,把墨拿回来。”
毓文停下手中的动作,阻止道:
“花晏后,皇后娘娘派了许多侍从和奴仆给李娘子,刚到晖阳阁,李娘子还在调教呢,且李娘子刚入晖阳阁,自然还有许多细碎琐事要理,不若咱们过几日再去吧。”
我搅弄着汤勺,默默道:
“那好吧。”
毓文忽而笑道:
“先不急着去取墨,那张谱子早看不得了,咱们请程公子来,再写一份。”
我丢了沾湿的手帕到她身上,努嘴气道:
“你又取笑我。”
随即我又问:
“你怎的知道那是张谱子?”
程哥哥将那谱子给我后,我从未示于人前,毓文又是从何得知?
“咳,奴婢偷着斜瞄了两眼,看着不大像诗文之类的,倒像是曲谱。”
我未答话,端起那碗水呼噜噜全部喝了。
过了大略两三日,娘亲与我长日无聊,便在园中摆了张长条桌,铺上了纸墨笔砚,我拿起一只湖州玉笔,还未开封,是一支完完全全的新笔,是新年时爹爹赏的,笔体碧绿碧绿的,轻轻敲击还有玉石碰击的声音,我在笔洗里添满了清水,小心翼翼的将笔沾湿。
浅浅看着我这样的认真在一旁看着不免笑道:
“公主小时候在学堂都没这么认真过。”
我轻轻啐了她一口,用手中的笔沾水甩出细细的一条小水柱在她身上:
“呸,净胡说。”
娘亲在一旁制止,也用毛笔沾水甩到我身上:
“写个字还不安生。”
我默默无声,又将心思放在了写纸上,我蘸满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了头一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娘亲扭过头看几眼,笑着拍我的头:“还读过这首呢?”
我撅着嘴表示抗议:“我读过得还多着呢。”
娘亲的脸上升起一股捉弄我的表情,她缓缓张开嘴问道:“那你还读过张若虚什么诗词呀?说来听听。”
我歪着头想了又想,这张若虚还写过什么我实在是不知道,却不想输下气势,就故作迷糊想要糊弄过去:
“哎呀,嗯嗯嗯…好多呢,可是年月太长了,都是我小时候读的,我…我…我不太记得了。”
娘亲哈哈大笑,手中的笔都没拿稳,掉在了纯白的宣纸上,染上了一道蜿蜒如黑蛇的印记来。
我实是不知她笑什么,只把头埋的更低,想要钻进纸里去,娘亲歪过头靠在我肩上,在我耳边轻飘飘说了句:
“傻孩子,这张若虚只写过这一首诗。”
我闻言将头埋的更低了,耳朵上的耳坠子直直要挨到宣纸,娘亲一把将我板正,笑着道:
“好了好了,在咱们这丢丢人就罢了,只是可莫要丢脸丢到宁康殿外就好了。”
我撒娇一般推开娘亲在我肩膀上的胳膊:“我自小就被你们这群坏人嘲笑,早已经习惯了。”
娘亲笑而不语只宠溺的瞧着我,我闻了闻心神,毛笔尖沙沙落在宣纸上,我用小楷一字一句的写着。
半晌后,这一片春江花月夜被我完完整整的默写下来,我嘟起嘴吧,呼呼的吹着气,让它在凝固的快一些。
爹爹默默无声的走至我身后,我吹得正起劲,全然不知爹爹到来,突然的,一只大手出现在我眼前,抢去了那张纸,我扭头一看原是爹爹,心惊胆战的看着他,我字写不好,而爹爹向来喜欢检查我的功课,果然,他越看眉头越皱,最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凝儿啊,你可知道你错多少个字吗?”
我不搭话只假装听不见,爹爹拿起笔,将我的错字一一勾选出来,递给了我。
“怎么?不记得规矩了吗?”爹爹见我迟迟不去接,出口问道。
“记得,错的字要写上十遍才可以。”我接过纸,不愿意的说着。
爹爹甫一坐下,便见浅浅端着鲜肉饼上来。
我默默抄着写错的字,眼睛瞥见那鲜肉饼,口水淌了一地,羡慕道:
“爹爹来了就能吃鲜肉饼了,凝儿自己一人在这宁康殿,荤腥都未粘过。”
娘亲在一旁嗤笑道:
“你这小妮子,今儿早上那碗羊肉汤是谁吃的。”
“那孩儿也想在吃些鲜肉饼嘛,姐姐就是偏心,好吃的好喝的都给爹爹留着。”
爹爹最喜欢娘亲对他在意,喜欢姐姐待他与别人不同。
果然,爹爹闻言笑成了一朵花,掰开鲜肉饼喂了我一口。
到了午后,爹爹陪着我和娘亲略微坐了坐,便被清昀急慌慌的唤走了,清昀的目光躲躲闪闪,一个劲儿的示意爹爹屋外说,爹爹的表情略微凝固了几分,急慌慌跟着清昀走了。
我写了会儿字,无聊极了,趴在桌上看浮云飘动。
“公主若是困的话,便去屋里睡罢。”
我看着浅浅关心的脸庞略略摇了摇头。
“毓文还未回来吗?”
毓文前日就回了娘亲,说收到故乡书信,有个远方亲要来投奔,她想出去看看,若能协助了便协助一二,到了今日还未回宫。
“不知道,估计事情太多了。”浅浅为我斟了杯茶。
话毕,便见毓文捏着裙摆,一步一步走进宁康殿。
“臭毓文,你还知道回来啊?”
她站到我身旁,拿起我写的那首诗,看着上面的圈圈画画,笑道:
“公主又被官家罚了?”
我将纸捏成一团随手丢了出去,嘟嘟囔囔道:
“知道还问。”
“诶?公主不是说想回晖阳阁取墨吗?”
我从桌上直起:“好啊,今日阳光正好,咱们也消消食。”
毓文与浅浅随着我往晖阳阁走去,行至门前,一股向往与想念赫然升上心头,我围着门前转了又转,迟迟没踏进去。
“公主,咱们进去吧?”
毓文扶着我,踏入了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我在院中左看看又看看,这院子里娘亲种的那些花已经被悉数除去,只放着盆栽,有些是当季花朵,也有些是绿植和小小的松柏。
“毓文你看,这花种在盆子里在放在院中,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毓文并不答话,只略略笑笑,并未做出什么回答。
我撒开她的手,垂眸与她对视:“你这几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
毓文仍旧只笑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无事,无事。”
我想重新逼问她时,却感到一股重力直挺挺的冲击在我胳膊上,害得我差点摔个人仰马翻,毓文及时扶住了我,责骂那人道:
“做什么横冲直撞的?你就是这样做差的?”
我一面揉着剧痛的胳膊,一面低下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少女,她大约十二三岁,垂着头不住的求饶,我示意毓文扶起她:
“你今日幸好撞到了我,若是撞到哪位脾气不好的娘子或贵眷,被打了一顿撵出宫去,看你到哪哭。”
她仍旧低着头,重复着这单调的几句话:“谢谢您,多谢您。”
毓文盯着我,随即目光飘向那女孩子旁边的包袱之中,厉声道:“那包袱里是什么?”
那女孩子慌了忙的摇头,声音颤抖着:“里面,里面什么都没有!”说罢还将那包袱往身后藏。
“撒谎!既然什么都没有,你往身后藏什么?”我原以为她是个毛手毛脚的女孩子,可现在我却觉得,她在掩饰些什么。
毓文接回我的话茬道:“你莫不是偷了宫内的东西想要拿出去卖?”
我心下越来越不喜这个女孩子,而她仍旧慌慌张张,张嘴便扯谎道:“不不不,奴这包袱中的东西是自己的。”
“你还真是满嘴谎话,待我回过娘娘和贵妃,定要好好查查你。”
她溜了满脸泪水,抬起头求我怜悯:“求求你们,不要,不要。”
“那你就说,这里面是什么?”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她紧紧抱住那包袱,硬着头皮道。
毓文上前便要撕扯,她像是护崽子般不允许毓文碰一下。
毓文默默退到我身后,低声道:“浅浅,去请皇后与贵妃。”
浅浅默默退出晖阳阁,我环顾四周,周围静的很。
“你们家娘子呢?还有你们阁中的人,都到哪去了?”
她垂着头哭的天崩地裂:“娘子在午睡,其余的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
“毓文,去请李娘子来,这是她阁中的人,自然要先回过她才好。”
毓文皱着眉道:“不妥。”随即低头疾言厉色道:“你若自己老实交代了,便可将功赎罪,若是一直隐瞒,那么皇城司那些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毓文丝毫不理我的命令,一直在劝那女孩子自己说出,可那女孩子实在嘴硬,不愿透露半点。
就这么互相扯皮了快半晌,娘亲与皇后相携进了晖阳阁,元安也随着来了,我们互相见礼后,皇后唤过许宫令道:“去唤李娘子。”
那女孩子像发癫般:“不不不,求娘娘千万别叫我们娘子出来。”
皇后神情与脸色越发冷漠,不悦渐渐爬满了眉头,她冷淡开口道:“去撕开她的包裹,看看那里面有些什么。”
“不不不。”她再次紧紧将那包裹环在身子里,许宫令遵而行,与她互相撕扯,包裹被撕裂,里面的东西裸露了出来,那是一条亵裤,上面是殷红红的一片,皇后一瞬间扫了一记刀眼,她再没有往日的温柔端方,浑身竟略略颤抖起来开口道:“说,这是谁的?”
元安也是满脸震惊,拉住她身旁的那个小侍女互相使着眼色,娘亲吓得连退了好几步,捂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娘娘,这东西是奴婢的,是奴婢的。”
“胡言乱语!”皇后气息不稳,颤抖着吼出了这句话。
在皇后身边的许宫令更是步步紧逼:“胡沁的玩意儿!女子来月事是常事,你来了月事不想着洗干净反而想着装进包裹里跑出去?”
她跪倒在地上早已经语无伦次:“我....我....”
“把这丫头压到坤宁殿,再去请官家到坤宁殿。”皇后吩咐完这些,便起步往晖阳阁走去,我们紧随其后。
进入阁中,一种熟悉的气温像我扑来,再去看阁中,只见李娘子睡在藤椅上,身上披着一件毯子。
皇后走了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醒来后突见这么多人,有些慌乱,顾不得还未束起的长发,就起身问安:“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眼神飘忽着到了她的肚子上,随即下手去抚摸,李娘子尴尬不适极了,抬起小臂略略挡了些,皇后按下她的小臂,看着她的肚子道:“这么些时日不见,我瞧着你的肚子倒是小了好几圈。”
她支吾着开口:“大概是这些时日胃口不好吧。”
皇后就势坐在她身旁,眼神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肚子:“你有着身孕,不能胃口不好。”
我们正说着话,皇后的贴身宫女跑了进来,正是被遣去请爹爹的那个,她慌慌的跑进来,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李娘子醒着,只恹恹闭了嘴。
“不是说让你去请官家吗?官家呢?”
“官家在垂拱殿与前朝相公们议事,不许人打扰。”
“坤宁殿的小厨房做了许多新口味的糕点,咱们一同去尝尝吧?”
娘亲积极响应着皇后,李娘子却看着不大乐意,娘亲劝道:“一同去吃些吧,娘娘宫里的厨司做的一手好菜,想必糕点也不会差。”
李娘子垂首道:“那臣妾先行换衣梳妆。”
“好。”
李娘子被宫人扶着进了内阁,不过片刻她就又走了出来,头发只略微挽了个小髻,斜插着一支玉簪,在单衣外又穿了水蓝色的褙子。
我摸不准皇后的意思,却又觉得我揣测的差不离,不论那条亵裤是否是李娘子的,此刻都要先稳住她,待细细审问过那女孩子再做定夺,却不能让李娘子察觉,这才要将李娘子带在自己身侧和自己的地盘,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去审问,不管最后是不是,都会使李娘子心有芥蒂,那么便是有可能得罪了未来的皇储之母,显然也是不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