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种种主观意愿,和宇宙的运行规律,真是不在一个频道上。这边厢,于凤南正信心满满地做各种规划,打算一改上班懒懒散散的混日子态度,以一种积极的态度给许诺作个示范,情况就变化了。这一天,她刚到单位,就接到了上司的电话,让她把一个她跟踪了很久的单子让给新来的同事小徐。上司童刚明显陪着笑脸:
“真是对不住,需要你让一让。那个,小于,你也知道,同出差的是冯总,他么,总觉得一男一女出差,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小徐嘛,新来,肯干,就让他去磨练磨练吧。这事是我不好,该早点给你打招呼。我是看你前一段也不在状态,总也要请假忙孩子的事。少了出差,你也能轻松点,对吧?”
于凤南竟无言以对。这正说反说,道理都被童刚说光了,她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再说,前一段,为了许诺考试比赛的事,她请假是多了点,每次也都是揣着那种忐忑的心情去,生怕不准假。其实呢,他们所在的事业单位,多少有些旱涝保收的味道。她少出差,对照顾孩子也是好事。
虽然是这么安慰自己,于凤南到底也觉得不舒服。独自坐在位置上,她的桌子边正是一扇窗,五月的蔷薇正盛,绿荫覆在窗前,有鸟儿在树荫深处啼叫,一派生机蓬勃的样子。窗前是同事小徐新送的红枣核桃糕,这小伙子,虽然入职不久,人却机灵,嘴甜不说,还经常给老阿姨们进贡,算是情商很高的。于凤南的手划过那盒糕点,竟然有点泫然欲泣的冲动。
“那么,凤南,你就让让他吧?”于凤南记不清是多少次应对这样的问询了,看似尊重的背后,实际上是当局者了然于胸的决策。这一次,是一个培训机会,上一次,是个写文案的机会吧,她记不得了,印象里,当她是初入职职员时,她需要让给年资高者,旅游、出差或是委以重任,没想到,到了年长时,位置反过来了,她仍是那个让的一个,把机会让给年轻人,给更有冲劲、因而也更有培养前途的人。反观之,她是始终处于那个不受重视、可以忽略的分母吧。
说到底,她是难以过自己的那一关,那就是身为女性的脆弱、自卑的一面。也许,在父母生下弟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相对低微的、被忽视的角色。小的时候她总是让着他!玩具、旅游的机会,好吃的一口蛋黄鸡翅。爸爸倒也罢了,严重的是妈妈。真是滑机,对同性伤害最大的,往往却是同性自己。可惜的是,家里两个孩子的发展却与母亲的期望大相径庭,于凤南学习成绩优秀,弟弟于龙潜却像是扶不起的阿斗,一出溜地往不能挽回的颓势上走,读不了书也就罢了,居然还走上赌博的邪路。这时候,还是做父亲的有决断,将凤南供上大学,进了省城,而弟弟呢,就屈居在小县城里。这也构成了两姐弟日后根深持久的芥蒂。
往事,回忆的缘因是因为那些不愉快的经验,带到今日来影响到如今的生活吗?于凤南揉揉酸涩的眼睛,不无悲伤地想。她总是不无遗憾地回忆起从前,想像着如果她身为男儿身,也许会有更多的发展。如果她是弟弟,或许能在为人处事上,更为自信和决断,也能在人生的关键几步,走得更好吧?启码,来自母亲的重视会更殷切,在嫁人这个“二次投胎”上,不会投入更多的偶然性,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可是,自己这么想,是不是无意之中,就否认了身为女人,没法做得更好呢?这又如何解释身边这么多要强的女性成功的案例呢?别的不说,像张娴如,像严想,在她看来就很好啊,事业成功,情商高,又把孩子培养得很好。
不行,不能长期让这些沮丧的情绪纠缠自己了。于凤南咬咬嘴唇,暗暗想。至少她还有许诺,对吧,这个优秀的孩子,能寄托她未实现的那许许多多梦想。她更应该做的,或许就是给他铺砖搭瓦,谋求更高的发展。
如果拿一个词来形容,于凤南会形容自己现在是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在前两年流行的一本书《斯通纳》里,她曾经读到这样的句子:“往前看,他看不到未来,往后看,他没有什么可以回顾的。”于凤南读完心有戚戚焉,这些话仿佛像一把锤子,锋利的钉正正敲中她的心扉。往后看,能怎么样呢?她的过去似乎是一缕轻风就能带过的云烟,甚至没有具像的事迹留下。人生啊,开始是清澈的溪流,流着流着就成了浑汤。她也曾经是别的家长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闭上眼,似乎还能记得小学时的黄昏阳光,她从颁奖台上跳下来,步履如小鹿般轻捷,背后,是父母看似淡然实则满满骄傲的笑脸。要是生活能一直这样延续下去多好啊,顺风顺水地施展才华,赢得财富,地位攀升……大学毕业后找工作是一击,结婚择偶再来一记暴击,于凤南的心比天高渐渐让位于命比纸薄。就这样了吧。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支起公共自行车的架子,赶紧到店里去买东西。这家店的东西倒也罢了,主要是门口支的那个小铁架,老太太烧的葱包烩真当好吃,煎得两面焦黄,葱儿鲜绿地透出色来,蘸点甜面酱和辣酱,吃下去满满落胃的感觉,许诺每次看见了都要嚷嚷着让她带。
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重男轻女的。她自己是女性,在摸爬滚打中,对社会上女性的生存境遇特别有体会。性别的区别对待,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不管你承不承认,它都是在那里的。弟弟为什么受重视,还不是因为他是带把的,先天来说,就少了许许多多的人为障碍。她记得太清楚了,当时家里还有农田,爸爸插秧时托她带把手,把秧苗扔过来,她一个踉跄没扔准,爸爸连连摇头:
“要是个男孩,到底不一样!”
她还记得那秧苗如梦幻般的轻嫩绿色,记得水田在一望无际地延伸,在她窘迫地停下手来低头时,路边的小蛇莓一颗颗鲜红地躲在扇形叶里,油菜花快要谢了,碎金般地落了花瓣。她自小到大曾经那样要强,想要扭转这个刻板印象。可是每每到那个时候,总有个声音沮丧地提醒她:
“你不行的,女人家,就放手吧。”
果然放手了。一片玲珑骨,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放弃自己,不要紧,毕竟是四十不惑的人了,许多困境,再不情愿也能想通。如今她愿意俯身下来,为儿子作一个铺垫。只是,新的焦虑都源于这新的身份和界定。显然的,在许诺的人生起跑场上,许诺是出色的,拖后腿的是父母。她记得曾经看过的一个大学调查,一批学生齐刷刷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教官开始发令,出过国的往前一步,上民办学校的往前一步,在一连串的命令之后,同学的起跑线开始拉开差距。这差距,是每个家庭的规划、社会地位、教育水平、教育投入,等等。教官于是说,你看,人是生而不平等的,落后是事实,那么你们该怎么办?唯有努力,迎头赶上!
而她看得心一冷,她,身为父母一员,是否是让孩子落后的一个因素?
况且,人的优越感,总是建立在和别人的比较之上的吧。在她看来,弟弟天生好命,在更好的起点上,本应该有更多的发展。没有想到的是,从小到大,他一路磕磕碰碰,到成年后,又经历创业失败,好不容易成家立业,却染上了赌瘾,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又急又气,找他理论过两次。弟弟先不出声,把盘在椅上,佝偻着背,一口烟吞吞吐吐,她冷眼看去,天呐,这都像什么样子,跟街头没文腿化的小地痞有什么两样!恨不得立刻起身夺了他的烟卷。没想到弟弟开口了,声音透着一股寒意:
“你就别管我了。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处处管着我,压着我,我有多恨……”弟弟开始絮叨,于凤南越听越心惊,在他的描述里,从小生活在一个“优秀”的姐姐阴影下,加上本就是超生,很长时间,弟弟都是黑户口,好不容易交了罚款才转了正。弟弟觉得他的青春年代整一个是惨绿的。于凤南抖抖嗦嗦地站起来,她有点明白弟弟的问题所在了,这样自私的一个人,有什么沟通的基础?
弟弟也有过他的高光时刻。第一次,就是他的建材生意风生水起时,那时候的于龙潜,是意气风发的,唇边留一圈青胡须,英气逼人。不料生意失败,很快他就被打击得不成样子。之后,这些年,县城发展,也学着大城市一样,划定新区作为经济开发区,家里唯一的农业户口就是弟弟,她和父母,是早就转成城镇居民了。他得了一大笔拆迁款,很快就买了宅基地,建起两层小楼房,一溜的铝合金门窗,光闪闪的瓷砖铺地,门口照例放两棵罩着红围脖的发财树,叶片也是青翠锃亮。这是弟弟抬头挺胸不多的几次,这之前,自从生意失败后,他是蜗居在父母老宅的、说话闷声闷气、按弟媳的话来说,是放屁也不响的蔫巴人。终于搬了出去,迁居那天,弟弟豪声壮语,说话响亮:
“放心吧,姐,爸妈就归我管了,你在省城里尽管自己顾好!”
这是于凤南难得的看到弟弟勇担责任的一面。当时她的心里是欣慰的,虽然并没有指望到弟弟真把担子担了去,当时她对自己的前途,还是有很乐观的估计的,她想,小子,发了笔横财,口气就这么拽了啊,还当老姐是空气吗。她当时没有料到的是还有弟媳这层,这个皮肤蜜黄眉眼细细的女子,并不是省油的灯。弟弟搬出去以后,跟父母家走动就稀了,再一添两小子,日子过得越发只有算计自己的份,做母亲的心疼他,倒还往外倒贴的多。不过于凤南还是感激他,能把爸妈照顾圆,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早早发现,要不是弟弟,她在城里不会安生。
她没有想到,这样一点稀微的幸福,也是不持久的。这么一路走来,于凤南也知晓,普通的人的日子,好似四面透风的墙,见得到青天白日,漏不进雨水雪片就是好的,哪还能奢望阳光时时都会罩在你的头上,像一座金色冠冕?偶尔有些欢乐的时光,像小溪流里蹦起的透明小鱼小虾,上游漂下的一株野菊花,将破未破的彩色汽球,就够玩味好久,念想好久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份平静也不能持续太久。
就在刚才,她接到了弟弟于龙潜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急促:
“姐,你赶紧回来看看吧,爸爸摔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