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见面时,多少是有点尴尬的。可能是有点怕早到的难堪,于凤南在家里拖拉了一会,等到于凤南和陆英凡有空坐在咖啡馆里,安安静静地喝上一杯咖啡时,就有些迟了。她有些日子没见到陆英凡,第一感觉是她偏瘦了,虽然还是那样安静清秀的样子,眼神却有点恍惚。她没由来的一阵同情,初中生家长都不容易,更何况陆英凡还有两个娃。
于凤南刚刚匆忙地经过家门口的学校,人出乎意料的多,她的小电驴差点没挤过来。她不知所以然,去打听,边上一个中年家长诧异地看着她,似乎她是天外来客不知今夕何夕:
“这你都不知道,今天高考选考啊。”
没等于凤南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早已扎堆到人群之中,隐约传来“高一就开始准备”“一年得考四次”的激烈争论。于凤南乖乖地顺着边缘骑了过去,一抬头看到一簇紫藤挡在她的面前,颤悠悠地抖动着粉白的花瓣,正像是一个无声的讪笑。
“我现在体会到的,不同的人群聚焦点完全不同,你要不在那个场里,简直不能体会他们在忙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在焦虑什么。”于凤南甫一坐下,就急匆匆地抛出了这个她观察已久的结论。“英凡,你还记得我,当时我们小升初那会,也是这样急煎煎的,现在回过头看,真是风轻云淡。我有时和小六家长聊天,都很难理解他们这种焦虑的心情了!真的,现在回过头来,小学那点事算得了什么!”
她的话语并没有在陆英凡那里得到如期的热烈回应。相反,陆英凡端着咖啡杯,似乎是揣着一个不知如何使用的重型武器,透过蒸腾而起的雾气,她的眼神分明有些呆滞和茫然。她放下杯子,终于闷闷地开口:
“是啊,一群人是很难体会另一群人在焦虑什么的。比如说,你现在估计就很难体会,我在担忧什么。”
于凤南听到话语里的不对,不禁睁大了眼睛。陆英凡却也不急着向她倾诉,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要将胸中那些郁闷都释放出来。
事情还得从两年前的小升初说起,就是那次的小升初,在陆英凡和于凤南之间还造成了不小的隔阂,她们的友谊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恢复过来。
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家长来说,困惑和别的家长完全不同。很早之前,于凤南就意识到儿子的智力超群,也就是说,这样的孩子放在和普通的学校普通的教育环境下,他会处于一个“吃不饱”的状态,进而影响到他自身的发展。当时小升初,江市最好的民办初中是春耕中学,需要住校。于凤南当时就决定,不能让孩子住校,在一板一眼的住校磨炼中,他的学习自主时间会大受影响。陆英凡也和她达成了同样的共识,因此,两人选了离家较近的育蕾中学,虽然学校在教学质量上稍逊于春耕中学,在本城也属上佳。在育蕾中学向他们伸出橄榄枝之后,于凤南就欣然接受,高高兴兴地把“小升初”这件在别的家长看来焦头烂额的事抛在了脑后。
她并没有注意到,彼时陆英凡的看似放心之后,是隐藏着没有说出口的担忧的。陈谦一虽说和许诺一样,奥数成绩极为拔尖,但这孩子有明显的偏科,不比许诺门门均衡出跳。尤其是语文、英语一块,陆英凡需要花很大的气力,半他按在桌边,陈谦一的成绩才会上去,一不留神,家长稍一松劲,他的成绩又会像坐山车一样下滑,起伏不定。
而现在,虽然选了育蕾,也难以平息陆英凡心中的惶惑,三年后呢?育蕾的升学率明显不如春耕,况且育蕾向来以自由轻松多样的风格见长,这样的风格,据育蕾中学以前的家长讲起来,就是老师讲得少,多半得靠家长用心,去外面一个一个培训班抓上去。许诺还好,自己管得住自己,陈谦一呢,在比拼全科优势的中考中,他会不会落下风来?
就在这时,出现了第三所学校,秋实中学。这是一所新办的,主打竞赛牌的学校,和本城著名的重点高中有着直接的联系。据说可以实现竞赛教练的师资共享。这些消息对于凤南来说,犹如过眼云烟,听过也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陆英凡却因此暗暗留了个心眼,有意无意地打听起这所学校的前因后果、发展前景。
到了最后,说好携手进育蕾的两人,一个选了育蕾,一个却转投了秋实。
陆英凡的苦恼,除了和于凤南说说,她的确也不知道该和谁来说。和丈夫陈恒说起时,他要么是一脸的不耐烦,要么,在他终于肯静下心来听她诉说时,就是一脸不谙行情的诧异:
“为什么要报这么多的培训班?谦一已经好久没去踢足球了!”
“去这个新学校干什么,老的那个学校不好吗?以前我们不都是县级中学、普通中学上来的,也没碍着什么。”
陆英凡连应对都感到啼笑皆非。老兄,现在是什么世道什么行情,你还能按老黄历行事吗?帝都魔都的孩子,父母清北复交出身的,都拼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这种非一线城市的娃,就算不能迎头赶上,好歹也要尽力追赶不落在后面吗,不然,到了上大学、读研、就业的时候,有得苦头吃喽!陈恒的迂脾气,她是深有体会的,这和他工科男工程师的身份有关,相对而言,搞技术的像个相对封闭的象牙塔,只要你愿意,尽可以在里面听不见升学那点小破事。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工科男都这样,像谦一所在的培训班,就有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跟着就读,足足比他的年级高了两级的功课,照样啃得很欢,人家的爸爸也是工科男,鸡血起来比谁都狠!
她后来也就很少跟陈恒交流意见,重大事情就是通知、告知他,他负责付款、接送。这样的组合倒也相安无事。反倒是和一拨牛娃家长们,她走得很近,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于凤南就是其中的一个。
当时两人分头去不同学校时,是暗暗结下恚怨的。于凤南怪她抛下了原先结的同盟倒戈,陆英凡则觉得于凤南没法体会自己的用心:我家孩子哪能跟你家比,许诺进入育蕾中学,是顺风顺水了,可是谦一呢,明摆着有千重高山要爬。而秋实中学偏于竞赛,避开中考的折磨,正适合谦一扬长补短。当然,这其中还有同校的另一位家长,曾子寒妈妈严想的推波助澜。临到头了,陆英凡心想:
“唉,说什么友谊,都是塑料花情谊罢了,孩子的立场不同了,又说什么友谊呢?”
她心一横,让谦一报了秋实中学。两人从此断了好长时间的联系。虽然许诺和谦一仍在一个培训班里上课,两个家长却不聊了,陆英凡尽量避着相见的场合,实在避不过去了,就淡淡地一点头了事。直到到了秋实中学一段时间后,发现于凤南之前的劝慰不无道理,新学校的弊端一一显现出来,这才有些心软下来。而让她更为难堪的是秋实中学家长们的相互提防。同为本城精心挑选过的牛娃组成的班级,家长们谁也不服谁,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对方,生怕老师照顾了这个,拉下了自家娃。曾妈妈严想还好,她本身就是极为活络的人物,担任了校家委会的职务,也给曾子寒在学校开了不少绿灯,争取到不少待遇。陆英凡本身就不善于沟通,在新学校,陈谦一个性太强,多少有些水土不服,而家长们的意见并不遮瞒,几次明里暗里家长的挤兑,气得陆英凡差点吐血三升。
这次,促进她和于凤南诉苦的另一个契机就是:
曾子寒要转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