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国家历来把作家的日记当作文学作品来看待，往往光是日记就占几卷，列在作家的全集或文集之内。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都是在作家逝世以后才发表。直到今天我们看域外文坛消息，也还是这个传统，或是由作家的亲人、好朋友、秘书等整理出版，或是由出版家购得版权，委托研究者整理。这些文人的日记一向拥有大量的读者。
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了施蛰存编译的《域外文人日记抄》，这是我所见到的较早介绍外国作家日记的一本书。
书内收有托尔斯泰等七名域外作家的日记选译，至今读来意味盎然。这是因为作家们的日记都是优美的散文，而且也都敢于流露自己的思想，比较真实。
施蛰存先生在书前写了一篇序言，他认为“日记是美文中的一支，并且是最足以代表美文的特色的。”他说作家的日记往往是写给自己看的，记下的主要是个人的言行思想，因此可以叫“个人的文学”。因为是“个人”的，所以它与其他文学作品是不同的，至少不要论文式的阐述和解释；不要小说式的锐意刻画；不要像写其他散文般地讲求“文体之明白畅达，词藻之风华典雅”。
当然，这是指那些执笔时不曾想到要发表的作者而言。世间也有记日记时便想到了日后要发表的，虽然比起其他文学样式来也比较接近真实，但终究看得出有不少的伪饰，是做出来的文章，不过采取了日记的形式而已。在中外作家中这类实例不少。清代著名的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曾国藩《求阙斋日记》之类，都是在写作时便想到了要发表的。鲁迅先生的日记不曾想到要发表，前期的“闲笔”较多，后来因为环境的特殊，只余记事，而且不能不避开某些活动，这与外国作家们的可以欣赏的日记还有所不同。
现代作家中郁达夫的日记是有特色的，不过大部分写来是为了发表的；也有记时未必想到发表，但在发表前还是略作过整理，如《日记九种》即是。
《域外文人日记抄》介绍的第一位作家是英国早逝的女作家曼殊斐儿。这位年轻貌美的女作家死于一九二三年，她的日记一卷便是在她死后四年，由她丈夫整理出版的。早在二十年代，诗人徐志摩便翻译出版了她的小说集，而且他在伦敦还同这位女作家交谈过。早期的新文学家似乎都熟悉曼殊斐儿这个名字。近年来我们也出版了她的小说集，译名改为曼殊斐尔德。她的日记实际上是一部写在病床上的随想录，记载了她对文学、人生的感想，反映了一个患了肺病的年轻女子的心理状态，那笔墨又是蕴秀、简练而带着一股感伤的情调。
从日记里可以看到，她在病中还时时想到自己小说里的人物，还在翻译契诃夫的小说。她爱契诃夫的小说，人们说她的作品明显地受到这位俄国作家的影响，当然是就艺术风格而论的。她想工作，但病体不支；她烦躁，无力抵抗寒冷而潮湿的天气。比如一九二○年一月八日的日记便记下她这时的心情：“天色昏黑。全日如在地狱中。什么事都不能做。饮白兰地酒。决心不哭的———而竟哭了。孤寂之感真是可怕的啊。倘若我不能有所逃避，我真将死了。忧伤来袭，遂至呕吐，晕眩，寒冷。唉，我必须设法挣扎过它才好。”她的日记每天就写这么几句，情绪好时也只是这么一小段。
托尔斯泰的日记则要深厚得多，篇幅也长，他记下的主要是将要写出的思想材料，像是提纲，又是备忘录，因此可以看作是他思想的自白。托翁思想上的矛盾也清晰地摆在他的日记里。比如在一八九八年一月四日的日记里有：“一事须记：即一切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除非它的终结是为上帝服务，为上帝的工作服务而使之完成，那是我们所不可几及的。稍缓我当将这意见写出来。
现在我很忙乱。”显然托翁对人生意义的观点是荒谬的，完全被宗教所累，他的这种思想在论文、小说中时有流露，在日记里也有烦人的说教。托翁的日记还记了不少关于女人和妇女问题的断想，比如同年二月五日的日记里写道：“以下的这些断片，当我写下来之后，我就忘记了：……一个妻子亲近着她的丈夫，对他说了许多以前没有说过的抚爱的话。丈夫感动了，但这是只因为她曾做过一些淫猥的事情而已。”托翁在他的小说里塑造过不少令人尊敬的可爱的女性典型，可他在日记里却有不少对女性不恭的言词，这也只能在作家的日记里才能看到吧。
在托翁的日记里还记述了他企图用宗教来团结人类，用自臻于美善来拯救自己的灵魂，求助于上帝的爱来解脱世间的烦恼，等等。我觉得他在日记里表达的这些思想，似乎比在小说里表现的还要多，也更加顽固。
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日记则是爱情的篇章，是痛苦的爱情自白。同本书所收的法国印象派画家哥庚的日记一样，我怀疑作者是当散文来写并准备公开发表的。哥庚的日记就是他那有名的散文集《娜亚·娜亚》，即鲁迅先生准备翻译而终于不成的那部作品。
《域外文人日记抄》里唯一的一位亚洲作家是日本的有岛武郎。这位作家于一九二三年六月与恋人多野秋子在信州三笠山的净月庵别墅里自杀而震惊文坛。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倒是挺有趣的，是记述一个藏书家的心理活动：“发见在第十五银行还有若干存款；我想尽那钱所允许地买书。究竟买了的书能读不能读，连想也没有去想。于是，下午逛书店，疲乏极了。幸而满足杂乱无章的好奇心的书极少，所以剩下了很多钱。我省下钱来，只是为要满足无益的欲望。可是我却买了几本排在书架上可以夸耀的书。”日本早就出版过有岛武郎的全集，他的日记收入第十卷。
《域外文人日记抄》还收有美国杰出的黑白版画家肯特的日记，他不仅是一位抒情画家，也是写抒情散文的能手。肯特笔下的山色风光就像他绘画作品中所传达的那样美丽动人，富有诗意。
一九八五年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