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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豆浆,浓浓的,酽酽的,摆在桌上,黄豆所特有的腥味,煮沸之后,竟然变成了带有一丝儿甜味的醇香。加上一根火候绝佳、不焦、不绵、色泽金黄的油条,就算是一顿不错的早餐了。如果奢侈一点,再添上一小碟不咸不淡、口味恰好的八宝菜,可以任一双竹筷惬意地轻轻搛起,那就更别提有多美妙了。
这样一顿老北京的简单早餐,摆在梁实秋先生面前,或是林语堂先生面前,甚至爱挑剔的南方人鲁迅先生面前,想必都是没有怨言的。摆在我的面前,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或许会稍稍嫌豆浆太烫了一点,于是鼓起嘴巴,朝碗里吹一口气,豆浆马上漾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而豆浆的香气却飘散到远远的墙角去了。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人心却暖得像一炉炭火。做小本生意的店家,指望的就是那些挑蜂窝煤的、拉脚的、教书的、写文章换铜板养家糊口的,一回又一回地光顾这小小的早点铺。也有爱吃烧饼而不是油条的—带有芝麻的那种,刚刚出炉,馋人得很,食客只好等烧饼稍冷一点才开始享用,这时又怕豆浆冷得失去了香味,这点麻烦,还真是恼人。
这样寻常的情景,常常让我神往。后来就发生了战乱。在历史书上,读过这样的句子:“整个华北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其实,岂止书桌,就是这放豆浆、油条或烧饼、一小碟八宝菜的小小餐桌,也摆不安稳了。文人们或死于穷病,如朱自清;或死于暗杀,如闻一多。尤堪哀叹的是半个世纪前,困居海岛的那些人,他们跪在北望故园的海滨,遥祭祖先的坟茔,掂香、俯拜,萦绕在乡梦里的,大概就有这一碗白如母乳的豆浆吧?
做豆浆其实是简单的事情:先将黄豆洗过,用清水泡一晚上,第二天,鼓胀饱满的豆子粒粒圆润如珠,放入齿纹极细的手摇石磨里,磨成纯白的豆浆,烧沸即成。记得居蜀的那些年,城里当然没有那种古老的石磨,先进的磨浆机却也没有。我使用的是一架铰肉馅的工具,在一边将黄豆放入这铁制的磨子、一边摇动转柄,看豆浆汩汩流出的过程中,我的心里一片安宁祥和。我想象自己是北宋汴京(今开封)一家豆浆铺的东主,为了省下雇工的那点碎银,而亲自在作坊里劳作。我磨出的豆浆,名气只要传播到邻近的几条街巷,受到引车卖浆者之流喜欢,也就知足了。这种毫不起眼的民间食物,是否能传到皇城之内、天子耳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身居美国,我用一架从街上旧物摊上买回的果汁机制作豆浆。自己动手,图的不只是“新鲜”二字。看着豆浆经过几个简单不过的程序,成为早餐桌上妻儿的饮品,我的心里会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成就感:我这一辈子,或许没有能力给这挚爱的两个人提供锦衣玉食、优游卒岁的富贵生活,但我却可以终身为他们泡黄豆、磨豆浆,提供一份含有故国之思、充满人伦亲情的早餐。而在这种自得其乐的劳作中,我看到了一粒黄豆所具有的凝聚力,无疑,那是土地的神力。
谁要敢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就要告诉他:我还会做豆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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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从美国打国际长途电话给住在湖北老家的母亲,专门请教做豆饼的方法。母亲在电话那端笑着说:“怕是这电话费贵得很呢,下次回家再教你吧。”话虽这么说,母亲还是三言两语,讲了讲做豆饼的程序:将绿豆和大米,按相同的分量混在一起,加水泡胀,然后,磨成米浆,在锅里摊成薄饼就行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相当困难。泡豆、磨浆,这些程序都不成问题,但到了下锅的时候,却根本无法摊成薄薄的一层豆饼。米浆不是黏在锅上烧煳,就是凝结成一团。我懊恼地放下锅铲,长叹一声:“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之炊,也非易事啊!”
豆饼是家乡的特产,只在一个方圆很小的范围内,为乡民们所喜爱。豆饼不是日常的食物,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娶亲添子办喜事的时候,农家才会做豆饼。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如果说也曾有过幸福时光的话,那一定是跟灶膛的火苗与锅中的豆饼有关。做豆饼的时候,坐在灶前添稻草的是母亲,而站在灶台上烙豆饼的,则是奶奶—整个村庄慈悲与怜爱的化身。摊好的豆饼,一张张叠在锅台上,使得那些年里堪称赤贫的农家,升腾起短暂的快乐气氛。我常常会忍不住那股馋劲,偷偷伸出小手,将豆饼撕下一块塞入口中,而奶奶或母亲并不会责怪。因为她们知道,过节的时候,小孩子是可以少一点禁忌、少一点规矩的。
不同的豆有不同的吃法。蚕豆最大,可以油煎,吃的时候,是不许吐皮的,必须连蚕豆皮一起吃下,这是农家的规矩,更是贫穷的教诲;蚕豆也可以制作成豆瓣酱,辣辣的,撒着油亮的红辣椒,是下饭的好东西:黄豆除了能做豆腐外,还可以做成炒面、豆豉;而在豆的家族中,就数绿豆最小,最不起眼了,然而,据乡间的医生说,绿豆其实全身都是宝呢,比如,清热消暑的绿豆汁就是炎夏的绝好饮品。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我从美国回去,和妻子由广州去杭州,遍游了华东的几座名城。在鲁迅故乡那家有名的“咸亨酒店”,店堂里竟然只有我们两个顾客。买了孔乙己爱吃的茴香豆、炸豆腐干,剩下的,就是冰镇绿豆汤了。两元人民币一碗,我们两人各喝了四碗,那种通体畅快、冰透肺腑的爽劲儿,真是美不可言,何况,这是“咸亨酒店”的绿豆汤呢!
记得还是住在成都的那些年,有一次,父亲千里迢迢到成都看我们,尤其是他的长孙。我对父亲说起,自己想吃家乡的绿豆饼。父亲嘿嘿一笑,说:“这还不容易?”我立刻骑上自行车,片刻工夫,就从农贸市场买回一小袋绿豆。在我母亲眼里,父亲这人,一辈子窝囊,嘴又笨、手又拙,而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眼里,父亲这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因为无论生活多么困苦,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知天乐命的态度,而这大概也算是很难企及的人生境界了。那天晚上,我终于吃到了父亲亲手煎的豆饼。他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奶奶,但与母亲相比,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今,在美国,我过着简单的生活,住在简陋的公寓里,这异国的面包奶酪,哪里抵得上故乡的豆浆豆饼。真希望早一点买一套宽敞点的房子,好将父母接到美国来小住一阵,也顺便让他们把做豆饼的手艺带到这豆类丰富的国家。当我将煎好的豆饼,送给左邻右舍的美国邻居时,该如何用英语称呼这故乡的特产,这还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