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十七年前的颜清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当时,她从开学返校的飞机坠机再睁眼后,就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从娘胎里出来还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也不知是穿越了,还是重生了,还是触发物理现象到了平行世界,或是投胎时喝了假冒伪劣孟婆汤。这个世界与自己生前世界的古代倒是相似但并不相同。
颜清这一睁眼,便捡了个便宜,很大很大很大的便宜,不劳而获,惶恐无比。
这个便宜便是,她成了这了不起的隐门门主——阿依慕铁木尔的女儿。
隐门坚守正道,护佑天下,代代相传,不染纷争,云集世间强者,素有天下文识武学自隐门出的说法。这里有武学文识造诣高深的鹤发童颜的老人,也有天纵奇才的始龀小儿。隐门外的人若想进门内修行,须得为世有益,经过一大堆乱七八糟奇奇怪怪莫名其妙令人翻白眼的考试才得以进入。隐门内的小孩则必须要离开隐门游学,为世所用,成为益世之人才有归来的资格。
隐门之中,以年龄论长幼,以武艺、文识成就论高低,人人都很厉害,人人也都很随和,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心思纯净,仿若天上神仙般生活散漫,时有小吵小闹生出来滋润生活,但总是和睦的。
颜清之母之所以成为掌门,仅是由于她祖上前辈是当年来隐门隐居众人之首,武艺文识卓然,又有经营事务以及组织之才,被众人一致尊崇便变成了门主。
多年来,隐门人均性格比较淡泊,小面上争争抢抢为着一时有趣,你若要他们动了邪心去争抢些什么,他们都是嗤之以鼻的,大家都在外是受一方敬仰之人,何须拉下脸来隐居时还似孩童般争抢那些身外之物,有意的话则多做一分事,懒散的话便闭门一茶一饭一酒一书过自己的小日子。
而颜清母亲那一脉也是比较神奇,才人辈出,不论男女,不言而喻间就这样成了一种传承,于是到了颜清这里,她才捡了个门主当。
然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就算是掉了,也一定是父辈、祖辈从别处抛了个弧线扔给你的馅饼。能不能接住,会不会被砸破脑袋,能不能吃了不闹肚子,还是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这门主之位抛下来的时候,就带着一个很大的馅饼——隐门之产。
隐门之产是隐门中人在外的诸多产业,涉及多个领域。从药庄、钱庄、到酒肆花楼、茶坊、再到脂粉衣饰铺子,甚至私塾、书楼均有隐门中人涉足过。
一代代隐门中人,出游时壮志满胸,打拼属于自己的辉煌,归时看淡一切,将自己的辉煌交付于信赖的门外之人打理,当然也有少数人选择留在门外不归。
隐门中人信仰感极足,始终怀抱初心,被托付产业的人,耳濡目染着那种对隐门的信仰,慢慢地,数几代隐门之人故去,新人继承旧业,满满便演变成了一种传统——每年隐门外产都会汇总一年的得失,清点财富,汇编成册,交回隐门内。
渐渐地,那些已故门人无人管理的外产,还有已归门中之人无人托付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产业,便交由门内精于管理之人,以及应当承下产业的小辈,统一管理。
隐门门主为一些生活需要忙碌的乐趣的长辈们搭了九个院落,以供他们逗逗鸟,下下棋,吵吵嘴,啊,顺带着处理外产琐事。
一院是总调度,其他几个院子分别管理几个行业的事。所有隐门之产均听从这几个院子调度。细节之处的经营主理,还是由在外被嘱托的人,在门外自由发展经营。
颜清上一世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虽然是孤儿,但幸运的被一对爷爷奶奶收养,虽无父母之爱,但她也被呵护的很好。可她不聪明,也不显眼,没有碧血丹心、鸿鹄之志,也没有决胜生活的能力与经验,更更没有改变世界的满腔热血。这个馅饼丢下来,就仿佛是让小蚂蚁吞掉大象。
初来这里的那几年,她夜夜睡不安稳,时时担忧自己一合眼,便再也感受不到胸膛里生命的跃动了。生死恍惚,不知如今究竟是生是死。
后来她便看开了,生命从来都是奇妙无比的,没有答案,就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无解的一样。
既然跟投胎一样来到了个好人家,有钱有名望,那就开开心心过日子吧,简单如所有人希望世界和平,生活顺意一样。
如果老天爷有一天选择把自己的命再收回去,她也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毕竟自己既不是科研天才,也不是神仙下凡,把日子尽管活得快活,再不去想那些有得没得的事情。修习功法,学习文识,认认真真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随心走,不执念于过去,只随遇而安。
十七年生活安逸,平静无波。
烛花摇曳,颜清回到屋中刚脱下靛蓝银线勾花护膊,池鉴便熟门熟路的走进屋子坐到窗前的摇椅上,开始安静地把玩颜清雕了许久才捯饬完工的木雕魔方。
这里的生活虽安逸,但若不自己找乐子,着实无聊的很。隐门奇人异士集结,在这里的十七年,颜清可是得了便宜学了好多东西,除去本应学的六艺,平日里她循着前世的爱好一直在练舞,还会随着母亲下棋作画学木工手艺。前两个月,她捯饬了五六个奇形怪状的魔方来玩。
颜清边拆头发边踱步到他一旁,讲:“我好好地在雁归湖赏星星,你亲自带我回来,说我该就寝了。但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又过来了?”
池鉴继续玩魔方,神情专注,唇角始终挂着一抹乖巧的弧度,闻言低着头摇了摇头,示意不想说话。
他总是不喜言语。
颜清蹲到摇椅边上,静静地看着池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明日便要启程去京都,就怕他忽然起意,打道奔其他地方去。
池鉴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
阿依慕归隐门后,便再嫁了草原王庭的本朝异姓王,英王努尔巴图尔。这位草原上的王爷是母亲的师兄,他有着同天空一般广阔的胸怀,对颜清十分好。颜清有一个年幼的同母异父的可爱弟弟,孜亚努尔,颜清唤他肉肉。
池鉴有次到王庭射场刚好碰到了肉肉,肉肉当时正与他的小青梅一起学习射箭。
当时肉肉托着沉重的小弓还很吃力,十支箭也只能中一发,见到池鉴站在自己旁边百发百中,还引来了小青梅的一阵阵叫好。
小孩子心急了,无奈初生牛犊不怕虎,还便与他约好一月后比试,输了的要去捡一百个羊粪蛋蛋,赢了的可以和小青梅一起骑一匹小马,去雁归湖看飞鸟。
颜清知道后,哭笑不得的拜托池鉴一定要达成平手,那么点儿一个小人儿去捡粪蛋蛋可还行?池鉴当时看了颜清一眼,嗯了一声,颜清后来也就没在意。
月后,肉肉抱着颜清的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告池鉴时,她才知道,池鉴不但没让着小孩子,还抱着小青梅骑着马兜风去了,走的时候,对肉肉说:“小世子,你要明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可恨的是,小青梅还趴在池鉴肩膀上软糯糯地学了一句。
肉肉的小心肝那个痛哦。
颜清还问了句,池鉴的“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是从哪学来的,肉肉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瞪着她说:“阿姐最坏了,这句话你之前对着我和池哥哥都说过呀。”
啊,似乎是这样,另一世先贤者的道理还是要践行的,还是要给孩子做好愿赌服输的榜样。
于是乎,颜清便和肉肉寻了一户草原牧民的羊圈,生生捡了一百个粪蛋蛋。
可怕,可怕,想到他这可怕的主见,颜清是真的担忧他突然要自己往别的地方去,抛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去京都。
颜清小心翼翼地问:“池乖,你瞧着不太对劲,你是后悔答应与我同去京都了吗?”
池鉴抬起头,一双好看的眸子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颜清心里一慌。
池鉴开口道:“不,我想和你一起,去哪都可以。”
哎呦呦,这话说的甜,颜清松了一口气盈盈而笑。池鉴把玩着手中的魔方又问:“我无事,倒是你,接连五日夜里都去了雁归湖,你没事儿吗?”
颜清愣了一愣,算了一下日子,自己的确接连几天都去了雁归湖。说到“犹豫”,她心事重重缓缓吐出一口气,双腿盘膝,席地而坐,微微附身把手肘支在膝头,手托着腮开始发呆。
她当然犹豫,在这里安逸地活了十七年,潜心修习功法、阅览书卷、凝心提升自我。按部就班的生活、只需要与熟悉的人相处,羊群作云,长河作绸,绿草作席。大口饮酒大口吃肉,百日跑马,夜里赏星。可门里规定,十五岁的门人应该按门中规矩出门游学去,若不是由于两年前母亲病逝,需要守孝、整理许多门中事务,她早就该走了。
如今,一切恢复如常,也到了她早先定下的离开的日子。
她不想离开,在这里呆久的她惰性越来越大,对外面新鲜事物着实没什么兴趣,更别提,是这个世界里的事物。
她曾试图用前世的历史感知去认识这个世界,却处处碰壁,太多相似,但其实更多的是不同,许多东西无法解释,只能像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学习。每每感受到这种令她窒息的不适从,就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手不痛,心里却憋屈的想哭。就算这些年她试图从新活着,但有些情绪从不吝啬在一个人心里留下痕迹,即便她怀揣着一颗鲜活乐观的心。
好在她活在这个远离人间烟火的雪域圣地,这里的日子散漫,自由,她接受起来还容易些。可是,此去那繁华城池中,就意味要真正开始这一世的生活了。
此前不问世事,此后人间烟火皆知。这对一个安逸太久的人来说,未免心中不适。
颜清抬眼看着安安静静陪在一旁地池鉴,他已经开始把玩第三个魔方了,眉眼间均是安宁。他打小儿就对她顺从,凡事均谦让着她,颜清小时候还以为他比自己小,直到第二年的一个夏日,他喃喃了几句自己生日的回忆,颜清才问出来,他其实比自己大。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叫他“池乖”。
“池乖,你会陪我去,对吧?你可不能半路自己跑路。”
池鉴将将要弄好魔方,闻言停了下来看着她,一手握着魔方,另一手握了握拳,漫不经心地对着颜清“嗯”了一声。
颜清嘿嘿笑了笑,站起来走到门口推开门,笑着盯着池鉴讲:“那你先走吧,我困啦,不用担心我,明日我们如期出发。”
池鉴看着她从摇椅上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道:“明早你记得早起,我来找你。”然后径直走出门去,转过身来,将魔方抛给颜清。
颜清微笑眨眼点头,稳稳接住,然后关上门。
院中传来一声:“别偷哭,太矫情。明早眼睛肿起来,特别丑。”
整个隐门和草原王庭的人都知道,阿依慕门主的徒弟,池鉴,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才华卓然罕言寡语,可却是个耿直毒舌的主儿。上一刻他可能还对你好言好语,下一瞬,他便有可能蹦出来一句让你哑口无言的话。
颜清深谙此事,她在屋里朝天翻了个白眼,喊了一句:“你赶紧走!”然后便宽衣洗漱就寝去了。
月亮倚在山头拉过一片云彩枕在身下,也进入了黑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