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中又悄然添了几分秋意,如今已至季秋。
秋夜寒气重,操劳一日的百姓们回到家中,升起炊烟,方才将秋寒驱走,身心皆安宁下来。饮食过后,走出家门,来到街巷之中,或散步消食,或听曲儿作乐,或饮茶会友……或继续蹲在暗处“偷窥”。
“嗨,明明弟,明正兄呢?”邢果又跟猴似的蹲到齐王家暗卫的树上,抱着胳膊问。
“果子兄,我正哥去用晚饭了,你刚刚回来?”
“是啊,这儿有啥动静没?”
“果子兄果然好功夫,我在这儿真未发觉你气息流动。”
“小伙子不会夸人啊,要是气息流动被觉察,怎么可能来做咱们这行?你应该夸哥哥虽我来无影去无踪,却似那神龙见首不见尾般风采夺人,无与伦比。话说,适才屋里有啥动静没?他俩这都睡到一起去了。”
暗卫明明在黑暗中眨了眨眼,乖乖巧巧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说了一句:“真的没有声音啦。”
这两拨人这几日你一包果子,我一盒点心的互相投喂,倒是互相喂熟络了,尤其是这位隔壁暗卫的果子兄,天天缠着自己的搭档明正兄唠嗑。
“邢果!你又到我们树上来了,快回去!别坏事!小心点!”吃饭归来的明正挤在树的另一个叉上,压着声音对邢果“怒吼”。
树叶、树枝儿、树梢都跟着颤了颤。
“嘿呦我的正正,你可算回来啦,我这就回去哈,要不你来我树上,咱们接着唠嗑呗!”
“你严肃些!我们这是在执行任务!”
“咱两家的主子还不紧张呢,你紧张什么呀?咱们这行做久了你就得明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亲近亲近,不碍事的!”
邢果跟蹦豆子似的依依不饶地小声与明正讲话,明正简直想一掌把他轰下去。正当时,一言不发的暗卫明明忽然开口说:“他们在打啵儿。”
嗯?
什么!
打啵儿?
国师这也太神速了吧,自己只是出去吃了个饭!
邢果一个回头瞧向远处灯影下的窗子,窗纸上果真有两个人影正依偎在一起,邢果二话不说,立即纵身跃回自己的树。
所有的暗卫坐的坐好,蹲的蹲好,趴的趴好。
屋里的人怕是不知,窗外数双眼睛正兴致勃勃的盯着他们。
兰哲这几日让陆川在自己身边随侍。
自那日他第一次蛊惑陆川的心神后,陆川愈发安静,如同一只乖巧的兔子一般。他对她的兴致便日上心头,愈加浓厚。
晨光熹微时,他便要她在床前候着,等到上朝时分将他唤起,侍候他穿衣、洗漱、用膳。她乖巧安静,往往他不说话,她便不言不语。
他上朝、办公、访客,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陆川,全然没有了一开始要她半客居半随侍的姿态。陆川也未表示不愿,兰哲便直接提到要她来自己的院里,贴身随侍。陆川当时只是怔愣了一下,也应了下来。
兰哲处处引诱她。
清晨倦意正浓时分,她为兰哲穿衣后,背过身取玉佩时,抻了抻肩膀,兰哲便伸手为她捏下肩;夜深烛火摇曳时分,她为兰哲研磨打瞌睡时,兰哲便站起身来,一手持笔,一手托住她的脸。
每当此时,陆川则先是一惊,随后立刻躲开。
真的如兔子一般,易惊,好躲,然后耳朵娇憨地泛起红色。
兰哲很明白这便是女子的倾慕之心,纵使是一个杀人麻木的杀手也躲不过他的引诱。
唤她来的第一日,兰哲便将她的药交给自己院里的小厨房熬制,待陆川在他这里用过三日药后,便托人在药中加了一味慢性毒药,此药名为云霁散,可使人身体愈加虚弱,一年后,枯槁而亡,此间如若触及旁毒,则回天乏术。
陆川服用七日时,便时常觉得头脑发晕,唤了大夫来,只对她说久伤积病,伤及筋脉,加之今日疲累,须得调养,兰哲便以此为由,顺理成章地在陆川的补药中放毒。
自救下她,到今日,已逾三月。
月门一案断在了替罪羊朱府爱妾,也便是前驸马的庶妹身上,朝中态势依旧安稳,社稷安康,今年又是丰收之年,皇帝龙颜大悦。
虽说月门一案需慎重,时间上倒是充裕,但,越是摸不到那被斩断的线索的另一端,兰哲心里便愈发焦灼。
当今局势,平静之下自有暗流涌动。
他焦灼时,有想把陆川撕开的念想。
用最粗暴干脆的方式,去看看陆川的曾经。
两日前,兰哲在药中加了解药,陆川次日便精神焕发,他便借此为由,说要亲自下厨与她小贺一番。
小贺一番,设局套话。
傍晚时分,天上浮云绯紫绚烂,似仙人在天边在调色作画。
兰哲从老银杏树下挖出来一盅银秋酿,这酒,如秋日寒意般渐渐浓厚,劲儿大,应景,应时。兰哲取了白玉瓶与温酒的物什,穿廊过亭,来到了陆川的院中。
树木占据了大半个院子,国师院中古树颇多,这座偏院中便有一株老香樟,树根盘踞,树枝遥遥地伸向院中屋顶。
陆川正在树下石桌上为兰哲新得的星盘模子上色。
她的头发尽数挽在耳后,衣服较为轻薄,熨帖的裹在身上,黛色裙角垂在脚腕上,她不喜穿足衣,故而白皙的脚踝在裙摆中露出,脚踝处绑着红线脚链,平生诱惑。
陆川整个人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柔软安宁。
“我来了,你把菜都洗好了么?”兰哲走过去,将物什都放在石桌上。
陆川微微福身,道:”已经都洗好了,然后归置在了菜盆子里,您直接用就好。”
“你收拾一下就过来吧,一起烧的菜才好吃。”
陆川点头,便开始收拾起石桌上的星盘、毛刷与颜料,兰哲则走向院角的木棚。
木棚下则是一个简朴的炉子和灶台。
陆川收拾好边走过来,从一旁柱子上拿下挂着的围裙走向兰哲。
兰哲正费力的单手卷袖子。袖摆太大,其实兰哲有想过换窄袖的衣裳过来,但窄袖衣裳还须得与束发相称,但他是来与美人煮酒温存的,又不是要威风凛凛的刷一把花枪,思来想去还是长袖翩翩比较适合美人计。
兰哲两手在空中正欢腾的与袖子做斗争,陆川撑开围裙,从他身后环住他。
兰哲两只手端在半空,微微怔楞了一下。
国师的银衣月色在世人眼中是尊贵神秘、不食人间烟火的象征,此时陆川将兰哲腰间的麻布围裙一紧,在他腰后系上了个大大的蝴蝶结,什么“尊贵”、“神秘”全都垮掉,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洗手作羹汤的男人。
陆川为他为好围裙后,便移到他身侧拉过他的一双胳膊,教他面对着她站好,将他的袖子一圈一圈缠住他的胳膊后,解下自己衣衫上的红线饰绑住那袖摆。
兰哲的胳膊瞬间成了两个绑着红绳的大白萝卜。
陆川瞧着他的两个大白萝卜,不由得小小的笑了一下。
兰哲任由她捯饬自己,将一切尽收眼中,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这红绳倒是好用,戴在身上怕不是就是用来绑人的吧?”
陆川抬起头看着他,双手背到身后,微微笑着回答道:“也没有,你是第一位被我用此绳绑起来的人。从前还真没有想过我的衣饰有此用处。”
兰哲挑挑眉,眼中满是兴致,转过身去取勺子,随口说道:“那这可是我的荣幸了。”
他转过头瞧了陆川一眼,道:“你匕首耍得好,想来切菜应该没问题吧,去把白萝卜切成块吧。”
“你得把胳膊给我,我才能切呀。”
兰哲看看自己白萝卜似的胳膊,转身拿起盛米的勺指向陆川,道:“呦呵,这是身体见好,精神头也好了?在我这儿呆了这么久,日日跟个蔫吧小白兔似的,如今居然跟我开玩笑了?”
“我安分的在你这儿呆了这么久,开个玩笑总不为过吧?”陆川皱了皱小巧可爱的鼻子,走到一边将立在墙根的白萝卜拿过来。
兰哲淘着米,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头在白色的米之间搅动了几下,淘过三遍米之后,便将米倒入锅中,舀了两碗水准备熬粥。
“咚——”
兰哲拿了木柴过来,就瞧见陆川挥舞着菜刀向那大白萝卜砍去,不知怎的,忽然感觉两个大白胳膊有些发凉……
“停一下,哪有你这么切菜的?你这是砍菜!”
“这刀太钝了,我学着别人做饭的模样切也切不下去,只好砍着试试。”陆川提着菜刀一脸无辜地回过头来看着兰哲,神态自若,气色安好。
兰哲赶紧把火升起来,盖上锅盖,便凑到陆川边上,本来是想自己切好,后来他转念一想,时时刻刻不能停止撩人的路子。
“我教你。”
他在陆川身后站定俯下身,陆川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中,他的右手握住刀把前端,大拇指、食指与中指捏住刀片,手掌包裹住陆川握在刀把上的手,余下两只手指穿进陆川的指间。他的左手拿住陆川的手,教她摆好切菜的手形,然后用力握住陆川的左手,紧紧稳住白萝卜。
他的肩膀贴住陆川的肩膀,先稍稍向上提了一下,然后又用力向下微微一沉,一段白萝卜被一切两开。
他的肩膀向下用力时,陆川的背与他身前的衣料紧致地贴合住,亲密,而暧昧。
“切菜像这样,肩膀用力,胳膊跟着肩膀走。”兰哲的声音四散在他的气息中。
庭院静谧,岁月在此停止。
陆川眼角余光中,便是他的下颌线的线条,还有随着他讲话而颤动的喉结。
这些日子,她完全沉溺于身后这个人的一呼一吸中。
除了母亲,从来没有一个人的一呼一吸中会带有她的生命的气息。
直到他出现。
在江边,她摔在他的身上,她的血染红他的银色衣衫,迷蒙之间,她脸上的温度与尘土被他捧在了手掌中。在城郊,他出乎意料地邀她随他回府,是无处可去,也是鬼使神差,她便答应下来。
从此,他开始进入她的生活里。
京都百姓迎国瑞的那日,她随其他人走在仪仗群中,看见他一袭银色盛装骑在枣红色骏马之上,袖摆上绣着的银铃与流苏一同随着风摆动,夹道的百姓中满是敬仰神色,只觉得他仿若天上的仙人,遥遥不可及。
那时,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只那毫无波澜的一眼,便使陆川惊了神,连忙看向旁处。
自他于喧嚣人群中看向自己的那平淡一眼开始,陆川便惊悉自己自初识便总是逃避他的目光。直到他发现了她醉酒在占星台时,陆川才真正看进他的眼睛里去。
那是一双比琥珀色还浅的眼眸,似琉璃杯中的美酒,倒映着她的面孔。
他太干净了,不是如牛乳那般的干净,而是如他衣摆间的银铃般不染尘埃,与自己这种浑身都沾过别人的鲜血的人截然不同,这种皎洁在吸引着她,那是一种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沸腾的吸引。
同时,她觉得无地自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卑。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吸引与自卑,从来只听令于月门密令的她,乖巧的由他使唤来使唤去,并因此乐不思蜀,她的生命渐渐被他带着活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样子。不去想月门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只要服侍他洗漱、穿衣、用膳,为他束发、研磨、绘制星图。她自小只会砍杀的双手,跟着他学会了许多东西。
这双手上不再是血腥味,它们有了胭脂香、墨香甚至当下正切着的蔬果香。
他的一呼一吸中都是她的生命的气息。
她感觉,这短短的三月里,活在他身边,才是真正活着。
她喜欢听他的呼吸声,所以他不言时,她便不语。
每当四周安静,她与他共处时,能让她真切的感受到心脏在“咚、咚、咚”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