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为了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沈卓然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幼年时她娘告诉她,沈家就是她的天。一定要服从她的父亲,沈家家主的一切安排。当时,也没感觉有何不妥。
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沈卓然六岁开始练武。
沈家曾经也只是个乡下地主,但就在祖父那一辈,勇敢地踏足县城开办商会。经过数十年经营,终于成为县里豪族。自祖辈开始,就注重以武道传家,立下非上品武师不可为家主的规矩。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沈卓然八岁练出内力。
虽然有内力不代表一定能通过中品考核,但这份天赋已是县城史上唯一。沈家大力培养,药材陪练管够,终于令沈卓然在十二岁那年,通过了郡城的上品试炼。
景泰州哄传一时。作为十拿九稳的宗师种子,沈卓然的名字也被摆上了各大门派的案台。
十四岁那年,一位青年宗师上门提亲。他是“南七杰,北六俊”的一员,更是当时天下九大派之一,金枫阁的掌门继承人。
两年间已经婉拒诸多门派的沈家家主喜出望外,这已经是他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了。他当场拍板定下婚事,想要借着姻亲关系,将沈家的生意扩散到邻州。
青年宗师走后,沈卓然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立刻拒绝,却被她爹命人关在屋里,好好反思。
沈卓然在房间里思考了三天。
比起家族中出一个宗师,与宗师近十位的大派结成亲密关系,无疑对沈家更有利。而且此时此刻,就连沈卓然也难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绝顶。
“女儿家本来就是要嫁人的。”她娘这样劝她。
“但我不想嫁呢?”沈卓然反问。
她娘变了脸色,告诉她,这是家主父亲的命令,代表着整个沈家的意志。沈家给了她生命,将她从小养大。而且正是由于沈家的支持,她才能有如今的成就,才会得到那样的俊杰青睐。
你的一切都是沈家给的。她娘说。
你要报恩。
既是忠,也是孝。
沈卓然一语不发,若有所思。
最后沈卓然还是妥协了,就被放了出来。因为婚期还早,她说要出城散心,家主便派了两个上品武师跟随,带她去乡下的沈家宗祠住上一阵子。
一个月后,沈卓然回来了。她当面问她父亲:
“佃户为什么要交租子?”
“因为土地是沈家的。”家主回答。
“土地是哪里来的?”
“沈家花钱买的。”
“钱是哪里来的?”
“一代代人辛勤积累……”
“或者说,收租子收的?”
沈家家主脸色有点变了:“卓然……你什么意思?”
“沈家的财富来自于佃户,或者说,弱者。沈家不需要尊重他们,因为弱者对强者的供养不构成恩情。”
十四岁的少女沈卓然微笑道:“但现在,我是地主,你们是佃户。”
“大逆不道!”
家主勃然大怒,命令众人出手拿下他的女儿。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沈卓然比他想象中强得多,而且没有丝毫留手。一番大战后,沈家四位上品、二十余名中品或死或逃,只剩下重伤的家主坐在墙边,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步走来。
“不,不!卓然,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爹啊!弑父乃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是不忠不孝,会遭雷劈的!”
沈卓然失笑道:“自己衣冠楚楚、养尊处优,却对衣食父母生杀予夺……谈何忠孝?”
紧接着,她的神情变得冷漠,缓缓抬起手掌。
“身为弱者,却向强者出手。正如对地主举起锄头的农夫……当杀!”
其后,沈卓然遁入山林,弑父恶名迅速传开。三年过去,沈卓然修成宗师,开始行走天下。
恶名令人敬而远之,宗师修为也叫人不敢招惹。就算有色迷心窍之辈,也不过是随手杀之而已。期间与几个门派结仇,便找上门去,灭其满门。
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没有资格奢望强者的怜悯。她想。
接着四处找宗师切磋,宛如疯子一般地钻研武学。只为了自己可以不断变强,变得更强,直至……
再也没有人能够对她生杀予夺!
沈卓然的目光投向了乾阳朝廷。
那是六十多年前,乾阳王朝尚且强盛,二宗也受朝廷钳制,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个时代,巡捕司遍布天下。杀官是极其严重的罪名,寻常宗师连个县令都不敢碰。
按照她的理论,推而广之,乾阳朝廷就是世间最大的地主。沈卓然暂时还无力反抗,因此行动仅限于江湖之间。
以宗师之身快意恩仇,横行天下,直至心血来潮,创立凤霞宗归隐山林。
继续变强、变强、变强,最终踏破皇庭,成为天下第一!
那么,她终于自由了吗?
长久的安定中,沈卓然忽然这样想。
不,还没有。她正在老去,将会死去。在这片天地面前,她仍是佃户。
那就继续向前……
前方无路?
吾之所行,即为道路!
纵然失败而死,也没什么奇怪的。弱者挑战强者,需要付出全部的努力、超绝的意志、稀世的天赋,再加上不可捉摸的运气。
稍有缺失,便只剩下败亡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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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年间,沈卓然从未想过,还有人类能将她逼到这种程度。
左手已废,内伤沉重,真气大幅损耗,当年与乾阳那位老祖决战后也不过如此。
但她依然胜券在握。
别说对面那个没有布袋的“布袋王”同样重伤,就算他神完气足,沈卓然依旧有能力再锤死三个。毫无疑问,对方已经陷入了绝境。
然而,沈卓然却看到对方艰难地站起身来,血迹遍布的透明面甲后面,那双年轻的双眼依旧澄澈。
“你不害怕?”沈卓然问道。
甚至不只是不害怕,那个眼神中连一丝一毫的紧张都没有。只有些许的疲惫、钢铁般的坚毅,以及宛如慨然赴死的从容。
“怕你妈呢。”白越嘲讽般地笑了笑。
到这时,沈卓然才想起,她还不知道对方的真正来意——杀了凤霞宗十几位长老,又穷尽了一切手段和她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可没这么容易死掉。”
白越缓缓握紧了双拳:“我答应了那些人,要把粮食带回去;也答应了我自己,要把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恶徒斩尽杀绝!”
沈卓然想了想,有点明白了:“就因为平野州的事情?”
平野州大旱,她是知道的;长老会决定借机摧毁平野州官府,她同样知情。至于会饿死很多人……就算那些人这次没死,早晚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死的。
沈卓然无所谓。
所以她很惊讶,对方身为魔道王者,在武道上也算有了极高的成就,心中居然还保持着宛如无知少年的“正义”、“善良”?
“我是不会输的。”白越的身形有点摇晃,仿佛自我催眠般地说道,“我身上可是系着几百万条人命啊。”
沈卓然全身血气一凝,又随即缓缓蒸腾起血红色的雾气,开始迈步向前,同时大声道:
“只有弱者才会怜悯弱者!”
“只有弱者才会借助外物!”
“区区弱者,就该匍匐在地,任人宰割!”
无形气势再度逸散开来。这一刻的白越,仅仅抵御气势就已经令全身微微颤抖。他艰难开口:
“是啊。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们已经匍匐了几千年,被宰割了几千年。我所看到的那几百万人啊,已被摆上了砧板,决定了命运。我感受得到……”
“那样的饥渴、憎恨、痛苦、愤怒,以至于……歇斯底里!”
白越不退反进!
身外陡然浮现青绿色通透光辉,全身伤势违反常识地迅速痊愈!
那是早就含在嘴里的玉阳造化丹,以真气压碎,超越此世武道上限的药力瞬间扩散,清凉气息流转全身。
折断的骨骼自行接续,破裂的内脏快速合拢,就连一口难以凝聚的真气,都高速复原,甚至更胜从前!
白越看见对面的沈卓然依旧大步走来,气势节节攀升,步伐没有半点迟疑。
他听说过,江湖中尚未辞世的老头们,仍记得那一袭瑰丽的红衣。他们梦中的绝美容颜,在白越眼中只剩下宛如骷髅的血迹斑斑的脸。
他听说过,江湖中位高权重的男人们,都见证过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踏皇庭,碎金殿,那样的不可一世、霸绝天下,在白越面前,却只是一个身体濒临崩溃的老人。
他也知道,在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口中,“沈卓然”代表的是一个天下无敌的符号。没有人能够靠近,没有人能够触碰。
这一刻,对白越而言,却已是触手可及!
身体重回巅峰的瞬间,白越踏步前冲,一拳击出!
沈卓然同样用她尚且完好的右拳,一拳轰来!
彼此没有交错,互砸胸口。沈卓然胸骨开裂,白越却是整个胸腔直接炸开,心肺碎成血沫,脊椎寸寸断裂!
但白越没有倒下,因为玉阳造化丹提供的超速再生效果仍在持续。
青绿色光辉中,肌肉、内脏、骨骼同时凭空再现,瞬息合拢。白越的左拳也在同一时刻挥出,打在对方侧腹,凹陷三寸!
六年前苍狼派一战,白越消耗了三颗玉阳造化丹中的一颗,同时得知,它能够提供三息时间的绝对恢复。
除去刚吃掉的一颗,还有一颗。
也就是说……
六秒之内我无敌!
白越脚下一步步猛踏抵消冲力,双拳连番击出,与沈卓然强行对拼。双臂骨折、甲胄碎裂,全身如同泡沫般炸开一个个血洞,甚至整张脸都被不止一次地打烂!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气浪激荡,尘土飞扬,两道身影毫无花俏地挥拳痛击对方,在逐渐出现的大坑中越陷越深,直至尘埃如幕……
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