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庆县提到“林家”时,若无特定修饰,那么任何人都会认为,指的是城西林震堂老爷的林家。
因为在县里,连三岁小儿都听说过林家的权势。林老爷的长兄在南方任郡守,宁庆县衙中的县丞主簿都出自林家,六部佐吏也大半和林家多有关联,势力根深蒂固。毫不夸张地说,林老爷说的话比县令更有分量。
自从去年老太爷死后,继任家主的林震堂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整顿商会田庄,撤裁无能属下,清理族中蛀虫。同时结交江湖豪杰,走通了七大派之一“苍狼派”的门路,家业正是蒸蒸日上之时。
这一日,林震堂处理完公事,带着身后老仆从书房中走出,脚步忽地顿住。老仆无声无息地绕到林震堂身前,双手拢在袖中,略微前探。
“你是什么人?!”林震堂寒声道。
只见院子里的假山前面,坐着一个灰衣男子,腰畔佩剑,身边摆着个旧布袋,身前的地砖上放着一面带些弧度的圆盘。那人抬头道:
“在下白越,是个随处可见的摆摊人。听说林老爷喜欢搜集天下宝物,在下便带了一件请林老爷品鉴。”
白越将圆盘拾起,“这面护心镜以特殊材质打造,坚不可摧,巅峰宗师也无法打破。如今忍痛割爱,只卖二十万两白银,不知林老爷可有兴趣?”
林震堂没有回答,冷漠地盯着对方。
如此离谱的价格,即使是老老实实投拜帖进来的商人,也会被林老爷叫人乱棍打出,更不用说这人是强闯民宅!
林震堂已经用脚尖叩动走廊地板下的机关,林家的供奉们即将赶到。因此,大可以拖延时间,一切等拿下对方后再说!
见林老爷不说话,白越继续道:“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我两天前的夜晚就来过了。”
“我听说你老爹经商有道,在世时最擅长低价买地、高价卖粮,借黑风寨打击过往行商以控制物价,实是吾辈奸商楷模。前人已逝,但家学仍存,所以打算来请教一二。”
“不过那天晚上过来的时候,听到你在堂中跟黑风寨的人谈话,打算让他们在附近村镇赶集的时候劫掠几次,借此将农人赶来县城里交易。虽然只是些蝇头小利,不过总比没有强,黑风寨也有的赚,正好增进友谊不是么?”
林震堂心头一跳,仍是冷笑道:“无稽之谈!”
白越摊了摊手,轻松道:“所以我先去了黑风寨那边,和他们做了点小生意。可惜他们当晚用火不慎,一把火将寨子烧成了白地,一个人也没有逃出来。”
林震堂隐约感到一丝寒意。尽管还未收到消息,但眼前此人说话间如此笃定,难道黑风寨真被人灭了?若是如此,此人今日上门难道是为了……
林震堂面上表情不变,严肃道:“我们林家可不是什么盗匪。我大哥是正四品郡守,林家得朝廷荫庇,历来遵纪守法!”
白越笑道:“我懂的,就好像我自诩和气生财一样嘛!”
林震堂没有反驳,因为他听到了院子外传来的脚步声。林家五位上品武师在这片刻间就已赶到,从假山后面绕出,与林震堂身前的老仆一同,对摆摊人形成包围之势。
“给我把那人拿下!”
林震堂一语既出,脚下却是内力爆发,木地板应声而碎,身影向走廊一端狂奔而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若真是眼前此人灭了黑风寨,六位武师最多也只能拖他一时半会!
对于白越提出的什么“交易”,林震堂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哪有如此突兀夸张的交易方式?他猜测那人是路过此地的魔道宗师,见林家近年兴旺,便想敲诈些浮财。
若是如此,忍痛花几万两银子打发掉也就是了。但也可能是与林家或黑风寨有仇,此来就是为了杀他林震堂,甚至踏灭林家!
然而,林震堂并未慌乱,步伐迅捷稳健,如狂风般掠过漫长走廊,直向后花园而去!
只因林家与灵武郡的苍狼派交好,就在这几日,苍狼派的宗师吕元恺驾临林府,准备收林震堂的次子为徒。吕宗师此刻应该就在后花园中,只要林震堂出言相求,定会答应出手相助。
疾行中的林震堂在拐角木柱上一撑,身形借力转向,速度不减。木材断折声在身后迅速远去。忽然间,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从他开始逃跑到现在的十几息时间,似乎都没有听到金铁交鸣的声响?
这不对劲。因为除了老仆之外,五位供奉手里都各执兵刃,那名为白越的男子也有佩剑,怎么可能毫无碰撞之声?
除非……
“嗤。”
即将奔至长廊尽头的林震堂,忽然听到自己身上发出一声轻响,余光瞥见,有一截幽蓝剑锋透胸而出。
林震堂脚步未停,全身却已失去了力气,再跑出数丈后终于一头栽倒,半身越过了通向花园的拱门。血液迅速蔓延开来,他喉咙里艰难发出嘶嘶声响,仰头望向前方,伸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
走廊里,白越一袭布衣未染鲜血,提剑缓缓走来,平静道:
“也许林家大多数人罪不至死,但其中绝对不包括你,林老爷。”
白越走到拱门边,正要确认林震堂是否死透的时候,忽然看见门外绿意盎然的后花园中,一排绿萝架下躲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
少年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眼中满是悲伤、惊恐以及深深的憎恨。与白越目光相交时,恐惧立刻盖过了所有,想要起身逃跑却跌倒在地,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白越不禁失笑,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他这一趟来林家,除了打算杀掉家主、管家等几位恶名昭彰的家伙之外,就是准备捞点金银,消化一下存货。类似于眼前少年的林家族人,白越并不准备加害。
接下来,白越首先要回到刚才的院子里,拎着布袋去找管家,逼他带自己去林家存放金银的仓库。
话说林家的财富多半都在田地商铺等不动产上,现银恐怕有个几万两就不错了。
白越心里这么想着,向来时的走廊迈步而去。此时,他左手边是一排不知有何用处的房间,右边是一片清幽的池塘。池塘中莲叶层叠,清风徐来,水面泛起涟漪……
不对!
白越猛然警醒,当即旋身抬剑回斩!
只因为在某一圈涟漪荡开之时,白越赫然看到波面上一道蓝影闪掠而过!
也就在白越挥剑的同时,身后劲风骤起。白越背后仓促凝聚的护体罡气被磅礴巨力瞬间击破,一只坚逾精钢的手掌印在背心!
白越身躯受力腾起,右手剑回撩,身形在空中旋转半圈,落地划出一道长长沟壑。只见对面站着个六七十岁的蓝袍老者,双手戴着银色手套,但左掌已被削去了一半,神色惊痛交加。
白越缓缓直起身,面色沉静,长剑虚指地面,敌人的鲜血顺幽蓝剑锋淌落。
与此同时,白越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完了完了,这回怕是要翻车!
对面的老头居然是宗师修为,以掌力论,已是白越生平仅见。雄浑内力即使被护身软甲削弱大半,依旧令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体内血液不可抑制地向喉头涌去,一旦开口就要血溅五步!
幸好,向后挥斩的长剑还是砍到了对方。旋身动作也提早做出,令白越在空中转了半圈,表面轻松地落了地。
但是,对方只要再度发起进攻,竭力摆出的从容姿态就要轰然倒塌!
早知道就全副武装再来了。白越心道。而且,林家什么时候出了个强力宗师?完全没有半点风声啊!
这种时候想拿装备或药品也来不及,布袋还留在刚才的院子里呢……
“阁下是何人,为何要杀林家家主?”
蓝袍老者以内力抑制了左掌断面的血流,沉声问道。
白越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老夫乃是苍狼派二长老,已收林震堂次子为徒。不知阁下与林家有何仇怨,难道竟要与我苍狼派不死不休?”
等等,你这老东西自己脑补了些什么?
白越大概可以猜出对方的想法——白越硬吃一掌,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实力应该比老头更强,更有一把神剑在手。老头惊痛之余,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追击,而是如何从白越手上逃生!
嗯,挺好。
白越这么想着,强压胸口如火焚般的痛楚,继续冷冷地盯着对方。
蓝袍老者神色变幻,脸上的皱纹都在微微抽动,缓缓抬起了完好的右掌。闭眼,吸气,再睁开,那双浑浊的眼中却爆出破釜沉舟的决意!
“好,阁下既要苦苦相逼,那也莫怪老夫拼死一战了。我就不信,我那一掌就没有给你留下半点伤势!”
不好!
白越心念急转,想要找出破解之法。但口腔中已经被鲜血灌满,无论下咽还是开口都要露馅。
最终,白越嘴角勾起一个似嘲讽,似不屑,似无奈,又似酒桌上想吐不能吐的怪异笑容。
走廊对面,蓝袍老者、苍狼派宗师吕元恺身形暴起,飞扑而来!
气浪沿途爆散,廊边门窗墙板一并碎裂!掌未近身而罡气已至,宛如山崩天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