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无印的尸鬼不是吃素的。你们到底是突出重围,还是里应外合?”
拉扎尔冷冷问道,倒是丝毫不怯在座的漕帮帮众会被这个尖锐的问题冒犯到,暴起反抗。
要知道,黑战赤既然为朔帝四处奔走,刺探最高机密,自然武力也低不到哪里去。在拉扎尔身后站着的数名黑战赤,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这屋子里所有的漕帮帮众一起上了,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郑渚苦笑一声,知道拉扎尔大人这是官家例行的公事,要摆摆官威,倒不是真心为难他,便老老实实地答道:
“大人,我当时身受重伤。平心而论,光凭自己是没办法突出重围的。全靠这位徐答小兄弟,在阖溪村里找到了我。”
郑渚话音方落,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在了徐答身上。
“是这样吗?”拉扎尔依旧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只是……只是帮了个忙而已……”徐答摸着后脑勺。大家一齐盯着他,倒使他有点紧张。
“你为何要去阖溪村?”拉扎尔不管徐答如何,只顾发问。
“我只是路过……”
“路过?阖溪村里到处都是尸鬼,你一个小孩子,如何在这村子里活下来了?还能救人?”
“我……我真的只是路过!”徐答被拉扎尔一通质疑,又气又急,脸不由地憋得通红,“是智清大师傅给我指的路!我们也是很巧合地才找到郑大哥那里的!”
“……”
拉扎尔略一沉吟,又问:
“智清是谁?”
闻听拉扎尔提起了智清,徐答便等不及地把自己和母亲怎么上山,怎么在破庙里遇到智空小和尚,怎么把智清救下山,怎么受托求救的经过,竹筒倒豆子般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厅内众人虽然经历了阖溪村一战,已经对尸鬼这等妖异之事开始习惯起来,但听得徐答这一路走来的经历,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惊心动魄。
大厅里一片死寂。
巴吞赛罕听了徐答的讲述,眉头也皱了起来。拉扎尔听了,更是一言不发。半晌,王密才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有件事情,不知道两位大人注意到了没有。”
“嗯。”拉扎尔点了点头,示意王密说下去。
“袁无印涉及范围,绝对不止阖溪村一处。”王密咬着嘴唇说道。如果徐答所言都是事实,连山中破庙里面都有尸鬼,简直无异于在揭露一个事实:那就是尸鬼已经开始渗透入大朔民间的每个角落,随时准备像阖溪村这样爆发。在此情况下,官府所面临的压力,恐怕已经大到了一定程度。
“不见得只有一个袁无印。”末了,拉扎尔又补充了一句。
事情的严重性摆在眼前,就连巴吞赛罕脸上和煦的笑容不见了。只见他长吁一口气,叹道:
“我将即刻禀报丞相(1),并发书江浙三十路,彻查妖党,严防动乱。”
拉扎尔点了点头,道:
“我也立刻传书通政院(2)。此事需要长生京增派人手,作更加详细的调查。”
“那个叫……智清的那个和尚呵,现在在哪里?”巴吞赛罕问道。
“阖溪村一战场面太乱。如果是受了这等重伤的僧人,应该全部送到大明王寺让他们自己治疗了。”王密回答道。
“那么,就去大明王寺看看么。”巴吞赛罕点了点头。
想了一下,又道:
“大明王寺,有没有高僧呵?”
“阳州大明王寺方丈,法号慧济,多年之前已是行者境界。如今已在寺中苦修多年,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王密答道。
“可以向他讨教一下呵。”巴吞赛罕的脸上又挂上了微笑,像是对大明王寺也很感兴趣,“高僧么,这种降妖伏魔的事情最擅长了呵。拉扎尔大人,你说呢?”
“大人高见。顺着智清这条线索,我们可以向源头追溯。”拉扎尔虽然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听得出他对大明王寺之行也觉得十分必要。
“好,那就这么定了。”巴吞赛罕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时间不早,我还要去达鲁花赤府上转转。拉扎尔大人,这里查案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呵。”
“大人放心。”拉扎尔行了个礼,送巴吞赛罕出门。
厅内众人也都站了起来,将巴吞赛罕及其随从送出漕帮大门,这才回来继续配合查案。漕帮第一个向官府通报敌情,动机和行为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黑战赤们只是更加详细地调查了一些细节情况,和城防营一起作好卷宗记录,半天功夫也就跟着拉扎尔散了。
……
出人意料地,对于大明王寺的调查持续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行中书省的官员、长生京的黑战赤,还有阳州地界上的大小防卫官差在大明王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这倒不是因为大明王寺出了什么通敌叛国的罪犯,而是因为大明王寺真正的主人,方丈慧济大师,出关了。
苦修多年的神秘强者,向来身为出家人,不问身外事。在这个时间节点出关,显然是因为慧慈圆寂这件事情,深深地刺痛了方丈大师。
毕竟,慧慈是陪伴慧济大师数十年的师弟。这名满天下的大明王寺,一半是靠慧济大师内定乾坤,坐镇寺中;另一半则是靠慧慈大师的长袖善舞,操持寺务。
而如今慧慈命殒阖溪,于情于理,慧济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配合官府,捉拿妖人袁无印,自然就是方丈大师如今心中所系。
慧济造诣深厚,独具慧眼。听了城防营报来的种种信息,当下便判断出袁无印所修习邪术乃是百年前西域传入中州的骨枷巫术。而骨枷巫术最可疑的源头,自然直接指向了当朝的统治者,那便是猇跋的王庭。
得到老方丈的信息之后,拉扎尔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脸色更加铁青,似是在心中快速计算着种种捉拿逃犯的方案;而巴吞赛罕则是眉头紧锁。很显然,身为猇跋贵族的一员,虽然已是一方诸侯,但也十分忌惮这件事情背后会牵扯出更加强大的势力来。
但无论如何,两位大人该查的案还是得查。只不过说尽量多了解些细节,抓到袁无印交给朝廷处理就算完了,以免到时候把自己也牵扯进宫廷斗争的漩涡之中。
两人也提审了目前收纳在大明王寺养伤的智清和尚。但是智清和尚终归只不过是个山野破庙里面出来的乡下山僧,除了断肢伤口可以确认是尸鬼所咬之外,其他的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黑战赤和城防营只是仔细记录了智清被咬伤的经过和时间,便自行把卷宗拿去归档了。
而就在黑战赤和城防营在智清所在的偏房里忙活时,巴吞赛罕和拉扎尔已经来到了慧济的禅室之中,有些拘谨地坐在蒲团上喝茶。
之所以有些拘谨,倒不是因为这茶叶有多么名贵,佛香有多么熏人,也不是因为案情出现了多么严重的转变。而是因为就在两人的正对面,躺着一只猛虎。
没错,一只吊额白睛,如假包换的真老虎。
虽然这老虎并没有恶狠狠地盯着巴吞赛罕和拉扎尔,甚至还眯着眼睛在打着盹。但万兽之王毕竟是万兽之王,呼吸之间便会溢出的威严气势,还是令人有些压抑。
“大、大师呵……这老虎,应该不咬人的吧……”
巴吞赛罕有些心惊肉跳,脑袋朝着慧济说着话,眼珠子却死死盯着老虎,生怕这畜生暴起伤人。
拉扎尔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喝茶。
“兀哥腊是善虎,已然皈依我佛,六根清净,不存杀生之念。”
慧济就坐在老虎的尾巴边上,双手合十,微笑答道。那样子,倒是像极了释家传说中的伏虎罗汉。
“……老虎不杀生?……可是它难道不吃肉?”巴吞赛罕很是惊讶。
“兀哥腊不吃荤。只是我们会去拿些素鸡、豆干、鸡蛋之类的喂它,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哦……”巴吞赛罕捋着胡子,再次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起眼前这只猛虎来。但那老虎像是察觉到了似的,眼皮子稍微抬了抬。一人一虎的目光只是一交会,巴吞赛罕便吓了一跳,赶紧把脑袋转向别处,不敢再多看一眼。
“除了骨枷巫术,我们其他什么也没有查到。”拉扎尔突然放下了茶碗,开口说话道:
“这不合常理。按道理,如有大案,肯定会挑选和自己有紧密联系的人或地点下手。但这袁无印和阖溪村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挑上了这个地方?难道真的只是随便找个地方举行骨枷巫术的仪式?那可是几百条人命!讲不通!讲不通!”
黑战赤拉扎尔摇着头,显得很是苦恼。
毕竟,多拖一天,袁无印就可能再次作案。上次杀了五百多人,这次又会酿出多大的惨剧?如果还不能找出凶手的作案动机,预判下个作案地点,那么惨剧很大程度上就有可能再次发生。
慧济大师只是微笑着看着拉扎尔,并没有说什么。
“查不出来么……那就要更加仔细地查一查……”巴吞赛罕看拉扎尔压力如此大,叹了口气,问道,“长生京派来的人手还有多久能到?”
“尚需十天。”拉扎尔叹道,“可是……这哪里是人手多就能解决的事?”
“这个人手么……多了总是能扫听到些什么的。”巴吞赛罕安慰拉扎尔道。
老和尚慧济微笑看着拉扎尔,开口说道:
“施主,万法皆空,因果不空。需知一切均有业报,恶业自有恶报。”
“嗯。”
拉扎尔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巴吞赛罕道:
“大人,我们不妨到别处再去查查罢。”
“好的,就先不打扰大师了。”
巴吞赛罕知道再在大明王寺磨下去,对抓住袁无印也没有多少推动的作用,于是两人和慧济行了个礼,便告辞了。
……
过了约莫一刻钟,依然端坐在蒲团上的老和尚突然对着空气开口了:
“他们真的走了?”
“走了。”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说话的,竟是趴在一旁打盹的那只吊额白睛虎!
“兀哥腊,你刚刚听出来什么没有?”
“哼,”那老虎伸了个懒腰,冷哼一声,睁开了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1)丞相:江浙行省丞相为最高长官。此处指江浙行省丞相。
(2)通政院:全国战赤、黑战赤的管理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