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秦岭山脉绵延千里岿然不动,像条横亘大地之上的巨龙,张头摆着尾。岭间四季变换,万物消长更迭。云来则昏沉暗淡,云去则明媚光鲜。奇险俊美之景,光怪陆离之色,数之不完,阅之不尽。
岭中有座山,名曰“骊山”。山南麓有座庙,世称“老母宫”,相传是为了祭祀人类共同的先祖女娲娘娘而建造的。据说女娲当初,便是在此捏泥造人,炼石补天的。此庙繁盛的时候,人来车往,香火兴旺。不辞辛劳、不远万里赶来的人比比皆是:有求财的,有求仕的,有求姻缘的,当然更多的是求子的。
现如今,除了南麓山脚有一个小山村外,人烟稀渺。
这个村子不大,从头数到尾也就十来户人家,零星散落在村中央的石像四周。要是赶上吃饭的时间,都不用喇叭,大人们扯着喉咙吼一嗓子,熊孩子们就会在回声消散前回到家。
村民以狩猎为生,猎物会按照户口数来平均分配。一些有价值的材料会统一保管,待到一定数量后,会运往深山外的集市,去交换一些实用的东西。村中女性大都粗织麻衣,精心打磨的兽骨、利齿和山间野花是她们装扮的工具,珍贵的野兽皮毛则是男性身上一层最简单的防护。当然,还有第二层,那是在一般男子成年后,会选择性的在身上各个部位,缠上一种由兽油长期浸泡的藤蔓,坚韧耐用。
无奈的是,再精心的防护也抵不过丛林里层出不穷的凶险,再老练的猎人也对大山充满敬畏。
小男孩的父亲在一次狩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的他还不满周岁,父亲在他的生命里干净得没有一丝痕迹。记事起,母亲除了给过他一个父亲留下的小皮囊外,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母亲平时话不多,平和却很有力量。她是个草药师,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村长的药草庐里,就是在去药草庐的路上,制药是她的使命。自然而然的,小男孩的大部分童年时光,也就无可奈何地捆绑在了那里。
药庐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一边摆放着各色各样的药材,虽然无法一一识别,但经历打渣、细磨、研粉、封装等,从依葫芦画瓢到有模有样,小男孩对它们的色香味,是再熟悉不过了。另一边则是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经书典籍,自从村长教会小男孩识字以来,这些书籍就成了他每天需要翻越的大山。光一篇《医药外经》读通就花了他个把月,奇怪的是母亲和村长从来都不回答他有关书卷里的问题和疑惑,只是催促他一篇一篇往下看。更不幸的是,当小男孩看完所有的典籍以为解放了后,村长拿了更多的过来,并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如果又看完了,就把所有的,从头再看一遍。
虽然没什么结果,小男孩也曾抗争过,还偷偷跑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满山头地撒欢,只是每次回来总会被逮着,又免不了一顿家伙伺候,慢慢也就老实了。
就这样,窗外莺莺燕燕,庐内书香药香,除了时光,一切仿佛如故。
只是转眼数载匆匆,岁月还是会强调着它的存在。
药庐的老黄狗,今早趴在门旁的草垛边再没动过身。平时一见着,它总是会围绕着小男孩,用力甩动着尾巴。
“哟,连吃的都不理了!娘,阿黄是不是病啦,你快来看看啊。”小男孩连声催促着。
“来了,别偷懒,这个给你。”素衣女子缓缓走了出来,一边把研钵递给了小男孩,一边俯身,探出手去。贴心房,翻眼皮,背脊上停留了三秒,而后长出了口气揉抚了三两下毛发,转身,本想开口安慰孩子:老黄狗死了,身体尚有余温,想来没走多久,没听着哀嚎,应该也没有太痛苦。
没想只听,哐的一声,研钵重重地砸了下去,药粉撒了一地。小男孩一脸惊愕,茫然到了极点。
“找个地方,埋了去吧。”女子没有恼火,收拾了下,捡起药钵,平静地往屋里走去。
“娘......娘,”小男孩支支吾吾,“书上说的,是真的嘛?”
“什么?”
“灵魂!”小男孩保持着呆滞的状态,好似打开了从未有过的次元。
女子顿了一下,放缓脚步,没有回头,说了声“也许吧”,便进了屋。
小男孩倒也习惯了,母亲向来如此,话一般是不说第二遍的。于是,稍稍缓过来后,便抱起老黄狗的尸体往山上走去,又忍不住傻傻地向第一次看到灵魂形态的阿黄问道:“人死了,应该也会这样吧?”
旺!
“死后灵魂会去哪呢?”
旺旺旺。
“把你埋在这儿?”
旺,旺~
“还要往上点?”
旺!
“这么难伺候呢!”
明明是一人一“狗”在互动,可是如果有常人看到这画面,多半会可怜这个孩子,小小的年纪,竟是一个人在那儿疯言疯语。好在深山老林,忙活了半天也很少能遇着一个人影。为防万一,小男孩还特意挖深了一点。填完土,踩实,再盖上杂草树枝,才算是正式完工了。
“《万物生》里有提到:万物有灵,启魂而生。怎么回事呢?”蹲坐的小男孩朝着身边的老黄狗自言自语道。阿黄吐着舌头,舔着笑脸,摇着尾巴望着小山村没有理睬。“老村长应该知道吧,可是......唉,算了。天不早了,我走了阿黄,明天再来看你。”小男孩说罢挥手而去,却又时不时回过身来,再看上一眼。
回到村子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人群聚集在了小广场的中央。蹿踊的篝火照亮了中心的女娲神像,比起平时来,在黑夜的背景下更显神秘。神像四周布满了祭品,贴满了符条。
“阿牛过来,过来。”二狗子朝着刚好回来的小伙伴使劲甩着手臂。小男孩叫阿牛,名字都是村长给取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村长给这群皮孩子们取了一堆阿猫阿狗的名字。
“你看这虎皮护肩帅不帅!这牛筋猎弓怎么样?这锯型匕首是不是很拉风!喏,这淬液藤蔓是给你的。你可得藏好咯,这可是我向老村长好不容易多讹来的。”看着一身戎装,泄洪般滔滔不绝的二狗子,阿牛是万分羡慕,却愣是一句话也没插进去。“终于要离开这小破村了,看小爷我的厉害,回来给你带稀罕的宝贝。”
“什么时候出发?”
“明儿个就走。”
“这么赶吗?”阿牛微微垂下脑袋,有些没精打采的。
“要不然今晚这么大阵仗,干嘛咧?”
说着只听,“咚~咚~咚”,沉闷厚重的鼓声一下四散开来,这是震天鼓的声音。为了村子周边的自然生态,一般不会猎尽附近的全部。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村里就会组织大规模的远跋狩猎,这是村子里的大活动。
面对遥远未知的旅程,虔诚的祈祷,敬献伟大的女娲娘娘是活动的起始,而后就是男性豪壮激荡的鼓乐演奏,寓意镇住山中邪祟太太平平,震住豺狼虎豹手到擒来。勤劳聪慧的女性紧随其后,她们就地取材,扁滑的大慈悲叶在唇间吹奏出美妙的音符:时而细柔悠婉,丝丝沁心;时而参差起伏,飘忽不定。寓意家人的思念和迫切盼望平安归来的等待。乐声停止,那么活动也就将近尾声了。
“大家不用担心,今年还是会和往常一样的。另外我还特别准备了一些小符箓分给大家,相信不久后,我们就会满载而归的。”老村长的声音铿锵而坚定。“时间不早了,拿完东西就都散了吧。”
阿牛顺着人流照着老村长的动作,从神像前的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高举过头顶。他知道,已经到仪式的结尾了,这是村子传统中最淳朴的祝福:愿光明照亮你的前路。只是此刻的阿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朝着村长的方向望去。奈何不远处,娘亲在唤着等他,便只好过去牵起娘亲的手,迷迷糊糊往家而去了。
“娘,我......”
“看好脚下的路。”
“嗷好,可是......”
女子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没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家,两人停在屋子外,女子环顾四周对着阿牛眼泛微光:“孩子,你记住,不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执着!”
母亲向来沉默寡言也少有柔情的时候,一般棍棒能解决的就不会多费口舌。今天的这般话又是为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阿牛久久难眠。
翌日,天上的云层厚得一块一块的,山间的雾气翻涌蒸腾,云雾相合似有一种天在落云的感觉。因为昨晚很晚才睡下,阿牛醒来时,日已上三杆,狩猎的队伍早已不见了影踪。他急切地往山坡上跑去,极目远眺,四下搜寻着痕迹。只可惜,依然没有一丝属于队伍的影子,心头难免有些失落。于是缓慢踱着脚步朝阿黄那儿走去,昨天答应要去陪它的。
忽然间,不远处的山腹中,传来群鸟惊飞四散之声。
难不成这次狩猎还是翻山出去的?没多想,阿牛飞快穿梭在林间,就是想送一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