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之见,余余是鄞州区内对小说这种文体最敏感,并且最企图完整美好地掌控它的一个小说写作人,至少目前是这样。
小说与非小说的界限是清晰的,但有时也会模糊起来。作为一个阅读者,往往是在读到一个异常的作品时才顿然有悟的。契诃夫、卡夫卡、卡尔维诺,或者博尔赫斯,他们的小说谁的更像小说?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的作品与其说是在展现什么、揭示什么、刻画什么,还不如说是在一次次地对小说做着自己的审视和修订。时至今日,小说似乎越来越不像小说或者越来越像小说了。
小说当然应该越来越接近小说,因为小说只有越来越接近小说才是唯一的路。小说的现代性,以我之见大概只有两个要件,即叙述和虚构。如果已经被命名为小说,或者已经把它读成小说了,那么虚构就不再重要了。所以只有叙述了。问题是叙述还是太复杂。这种复杂性并不仅仅在于小说家面对的客观世界的庞杂纷乱,而是自己内心的一种无序——世界存在的只有表象,它是一团土坯。小说人要把它叙述成按照自己想法的形体,这能不艰难吗?这样,叙述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第一次读到余余的小说是《遇见蔡爽》。她把自己的这篇新作发到《梁祝》的邮箱里。我被作品中那个在都市中心漩涡般的喧哗里静静地等待女同学的小伙子深深打动。小说的后半部分就是等待,期盼中的等待,意念中的等待,犹豫中的等待,恍惚中的等待;等待中的心跳,等待中的失落,等待中的无奈……小伙子的种种心理动向都是考验我们承受力、忍受力的最终极限。余余的表现能力不仅在于她人物的飘忽,故事的流变不定,前景缥缈,而更重要的还在于她的引导本身就具有多重趋势,读者除了跟着主人公的心理起伏而起伏之外,还会产生多种自己也无可控制或者摆脱的阅读目标。
余余这样做,到底想让自己的文字在哪里止步呢?她说:“我要的是……那种品质,面目不清的事物在刹那间被一道光亮照亮。”
哦,谢谢余余,她给自己作了这样的提示。
那么,她的“面目不清”是否就是过程,而“光亮照亮”的就是结果?
《遇见蔡爽》的叙述线条单一、平直,毫无枝蔓或转折。但等待,也就是“面目不清”的过程真是漫长!在文字的终点,一个纯朴、实在的小伙子心里的对爱的向往,那种向往之情的温暖就恰到好处地被光亮照射通透了。
像《遇见蔡爽》这样细致,甚至可以说是不厌其烦地将故事平淡无奇地讲述出来的,其效果照亮的肯定不是故事本身了。这束光就是小说。光源就是小说的作者。
类似的叙述,余余写得更为极致的是《野餐活动》。余余在这次童年的出行中,将自己如今的所有感触与触摸后的重新描摹,按照时间的线性进展一步一个脚印地娓娓道出。孩子们的一次小小约行,的确没有发生什么。他们会发生什么呢?他们能发生什么呢?
长辫子转了个身,看向天边,已是傍晚了,靠河处的稻田里有人在烧稻草,浓浓的白烟在空中升腾起来。很快长辫子便闻到了空气中黏糊糊的草木灰味,她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泪呛了出来。
就像诗句那样,这里的“眼泪”寓意深长,也是整篇小说的光亮之处。我们不得不将它与前面的叙述联系在一起:长辫子得意地给大家讲故事的间隙,忽一瞥,发觉男生们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裙子底下。她用余光迅速扫了下自己的裙子,又赶紧将屈起的双脚放平。“长辫子的脸隐隐地红了”,就这样长辫子的兴致忽然大变,“她希望自己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就像从来没有到过”。接着在路上,又“紧紧拽着手中的篮子,一声不响”。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心情变换,暗示着儿童的懵懂和意识的萌动,暗示着成长的无奈。眼泪,既是一次偶然,也是一次必然,它无疑将继续伴随着我们。
曹寇说余余的叙述是“润湿”的:“那就是中国南方小镇和村庄的景象和情感,气候和某种女性色彩。”
我觉得这不够。“润湿”的对面是干硬,干硬是坚固强大,有一种摧毁的力量的意思;同时,“润湿”还有软、滑、散、舒缓、持久的含意。余余的叙述是具有她自己的独特力量的,当这个力量爆发之时总是那么无可争议,无可躲避,无可抵制,虽然这个力量她总是需要一段缓缓的积聚。比如在《胜利者》的最后,在《跟踪》的结尾,都会让人顿悟、惊醒,产生一种美妙的被击中的舒适的感觉。这种力量,从余余自己谈自己的话中也可以看出,请注意她的“奔涌”一词:
我一直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把写作钥匙,它应是独有的,我将锁一打开,带着我体温、气息的字句会奔涌而来。
听余余说话似乎也是这种感觉,她用词短,气息快促,出口快。她身材娇小,表情静态而略带羞涩;思维活跃,话题的转移把握得很好;她还经常会像一个智者,问一些非常浅易的问题。
余余,鄞州区最年轻的小说作家。她的写作经历还没有到可以让人谈论她的写作经历的程度。但她的雄心、毅力和对文字的敏感都如冬眠一样潜伏着,最难得也最让我敬佩的是她对文字诉说的天生的能力,她对于语言的使用,似乎与自己身体的手的拿捏、脚的腾踢等其他日常功能一般的轻便灵敏。在《我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写作钥匙》中她有简短的记述:
从2002年开始尝试小说写作,中间又停了几年,至今又想续上,其实几年来内心一直没有放下过,就好比人饿了要吃饭一样,将内心积聚的东西写出来,于我已是一种本能的需求。
无论如何,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它总是走在阳关大道上。这跟参与者的多寡,跟艺术商业化的趋向,跟大众对小说的热捧和冷遇,跟小说写作者对小说前景的看好还是担忧都有些关系,但关系并不大。小说,它独自行动、独自作为,依我之见,有时候并不是一个写作人选不选择小说的问题,而是还要看小说选不选择写作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