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天沈伊娜拿着影集向他重新讲述往事时,戴佑明在相册里又看到了夜色中的东方明珠,那张照片正好就是在他休憩的长椅旁取景。
得知戴佑明的采访计划后,沈伊娜当晚就打来电话让戴佑明算她一个,戴佑明应允。可这还不够,沈伊娜还要他保证自己的故事一定会出现在小说里,为此,她已经订好了第二天开往家乡济南的动车票。
戴佑明傻了眼,采访干嘛要去家里,还是济南的老家?
沈伊娜说她要翻看家里的相片仔细向他讲述。
戴佑明觉得又好笑又尴尬,去****家里做客?简直是无理取闹!不管沈伊娜怎么死缠烂打戴佑明都不同意,直到她喊出一句“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咱俩的照片发到网上”,戴佑明立即踏上了赶往济南的列车。
相片是沈伊娜一家三口十几年前去上海时照的,现在正上大学三年级的沈伊娜那时只有五六岁,开心地坐在她爸爸的脖子上,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好看。
面对沈伊娜的母亲和在母亲面前乖巧至极的沈伊娜,素颜的沈伊娜,戴佑明真的有些无所适从。他很困惑,难道90后的孩子都有如此丰富的性格面吗?就像此时此刻的她,完全褪下了撩人的魅惑和妖娆,长长的直发与欣悦的神态轻易就勾勒出了一个俏皮的小淑女形象,与每个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一样,张扬、自我又率性直爽,伶俐的眼神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得很透。
——看得戴佑明心里直发毛。
“刚才给你看的是我们全家旅行的相片。现在我手里拿的这本,是我专门整理的图文集,收藏了我们全家的生活照。”
说着,沈伊娜翻开了一本精致漂亮的笔记本,把东方明珠的那集册子给遮住了。笔记本是手工制作的样子,纯白的封皮只有一小行漂亮的英文句子,里边的每页纸看似是简洁得近于纯色,但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每页纸上都贴着一张相片,相片四周被女生常用的卡通字体团团围住,有的是注释和拍照背景,有的是照片背后的故事和感慨。
第一页上,还是女婴的沈伊娜被爸爸扛在肩上,看样子正围着小屋子来回跑,两人开怀大笑,全然顾不上拍照的镜头。
“看这个,这是我一岁多的时候拍的,我一哭,老爹就把我扛起来满屋子跑,这一跑啊,我就不哭了,立刻开始‘嘎嘎嘎’的傻笑,可开心了。”
坐在旁边的伊娜妈妈开了口:“那时候,楼下的邻居可没少拿墩布捅天花板。”
三个人会心一笑,沈伊娜翻过了一页。
相片上,穿着开裆裤的沈伊娜怀抱爸爸的脚丫子,张着嘴嚎啕大哭。
“这张是我非要啃老爹的脚丫子,结果他不让啃,我就哇啦哇啦的哭起来了……。”
“啊?怎么要啃脚丫子呢?”戴佑明禁不住哑然失笑。
“小孩子觉得好玩嘛,小时候你没啃过?”
“没……”
“不可能,小时候你肯定也啃过。不信回去问问你爸妈,他们没告诉你而已。”
戴佑明摇头笑了笑。
“我朋友都有过,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欢啃指头什么的。我说的对吧,妈?”
“不知道……”沈伊娜的妈妈微笑着敷衍了过去,戴佑明抿嘴笑了笑,神情舒展了一些。
“要不然就是你没童年,哼。”
说着,沈伊娜又翻过了一页。
“这张我很喜欢。我三四岁的时候,妈妈经常上夜班,她一出门我就哭。所以,每次趁我妈还没走,老爹就提前带我去游乐园玩,等我玩累了就直接在他怀里睡着了。”
照片的背景是游乐园,沈伊娜的父亲抱着她,在草坪上玩耍,沈伊娜开心地吹出了一串肥皂泡。
相片的下边,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字,戴佑明仔细读了起来:
为什么有些记忆会很深刻呢?
小时候的许多场景都会在脑子里,好多年都记得。
虽然不连贯,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乱七八糟的,可都会历历在目。
比如,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起那天的情景,好像静止的相片都能动起来。
老爹抱起我旋转起来,我吹出的泡泡就包围了我们。
如果相片有画面那也是慢动作的,晶莹的泡泡在夕阳里很漂亮。
回想得太投入时,我还能听见笑声呢,能听见老爹开怀的咯咯的笑。
还有那天的碰碰车。
那是老爹第一次带我玩碰碰车呢,好神奇!
车屁股上有根钢丝连着带电的顶棚,会在头顶噼里啪啦的磨出火花来。
怪吓人的,所以我坐在老爹怀里不敢开。但只要能撞到别的车,我就开心的大声尖叫,然后继续指挥他横冲直撞。
什么是忧伤?忧伤怎么可能是糖果甜出来的?
忧伤是我能看见相片里金色的笑脸,能想起那天的欢声笑语,却再也回不去,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你还能记得爸爸妈妈第一次带你去游乐园的情景吗?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带你去旅行的经历吗?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对你淘气的惩罚吗?
甚至还记得买给你的第一个铅笔盒时的快乐吗?
那时真好,他们都那么年轻!
照片有些曝光过度,迎面的余晖,恰似是碰碰车上父女二人的烂漫笑容所绽放。
沈伊娜不停地翻页,回忆不停地铺展开来。
十五年前的一个雨夜,沈伊娜的爸爸沈国昌从妻子的怀里接过了几近昏迷的女儿,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呼啦一声,盖上了雨衣。恍惚中,沈伊娜还依稀记得雨衣外爸爸急切的声音,说她又要住院了,让她妈妈紧随其后带上日用品去医院。说完他就用力地蹬上脚踏板,像箭一样窜了出去。一路上沈伊娜只能看见脚下泥泞的路面迅速向后溜去,但爸爸的声音却一直在耳边环绕,会一刻不停地哄她安慰她。包裹在雨衣和爸爸的声音里,她感觉很温暖,甚至让多年后的记忆里,早就淡忘了反复发作的病痛,只记下了无数个午夜里眼底下的路面和爸爸的安慰。
赶到医院的时候,沈国昌什么都顾不得,扔下自行车就抱着女儿冲进了急诊室。嘈杂慌乱中,医生一边询问病情一边把孩子抱上病床。已经昏迷的沈伊娜好像做了场梦,梦里边自己被七手八脚地推进了病房,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游离出来,慢慢隐去,只剩下爸爸焦急的喘息和沉闷的心跳声。夹杂着雨水的汗珠从爸爸的头发和下颌滴到了自己身上。
沈伊娜六岁的生日是在病房里度过的。她至今还在纳闷,八岁前的自己,身体为什么那么虚弱,总是被一个小小的扁桃体搞得死去活来,儿科的大夫全都认识她……不过那天的记忆是快乐的,爸爸抱着点燃了蜡烛的生日蛋糕走进病房,妈妈和好多护士阿姨紧随其后,围到病床边一同唱起《生日歌》。刚刚开始换乳牙的小伊娜笑成了一朵花,大家帮她吹蜡烛的时候,被定格成了眼前的这张相片。相片里的光线很暗,烛光和笑脸却很明亮。
笔记本又翻过了一页,记忆又跳跃了一次。
十一岁那年的六一节,学校领导决定不再让各个班级单独举办“小晚会”,而是邀请全校的家长和同学一起去区里的礼堂,表演和观赏从各班选拔出来的优秀文艺节目。沈伊娜报了手风琴演奏,立即就通过了。
那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出。近千人的礼堂里,挤得满满当当,上节目的孩子的家长都被安排在了前排,沈伊娜抱着手风琴刚踏上舞台就看见了兴高采烈的爸爸妈妈,本来迎面黑压压的人头和刺目灯光所带来的紧张感立即消减了大半。一曲过后,满场掌声,爸爸妈妈更是自豪地向她挥起了手。
晚会结束后,全家去餐厅庆祝。期间,妈妈拿起相机,沈伊娜举起“六一小艺术家”的奖状和爸爸来了一张合影。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爸爸最大的客户临时变更商谈的时间,就改在那天下午,爸爸却坚决推掉了。为了这事儿,妈妈还跟他吵了一架,但爸爸依然坚持没有什么比承诺看女儿的演出更重要。
那晚定格的画面里,父女二人笑靥如花,谁也没料到一个月后的变故。
沈伊娜合上了笔记本。
“我做饭去,小戴想吃什么?”沈伊娜的妈妈准备去厨房。
戴佑明连忙起身摆手:“阿姨,您千万别忙活,我一会儿就走。”
“急什么,正好吃饭时间,吃完再走。”
“就是嘛,吃完再走。”沈伊娜热情地邀请道。
“不了,不了,还下次吧,今晚我还要赶去外地。”
“吃完再走,正好尝尝我妈手艺。”沈伊娜偷偷瞪了戴佑明一眼。
“……好吧,那就给你们添乱了。”
“吃饭添什么乱,你俩接着聊,我做饭去。”
戴佑明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看妈妈走进厨房,沈伊娜凑到戴佑明耳边耳语,戴佑明以为她要说什么不适宜的话,便侧身躲开,沈伊娜露出了一丝恼怒。
“你躲什么呀?”
“没,你好好说话。”
“脑子有病吧你。”她白了一眼,沉沉说道:“刚才那张是我爸的最后一张相片。”
“啊?……”戴佑明一脸错愕。
“上次我跟你讲过,那天是01年7月7号,我11岁生日,我爸中午就从公司回来了,专门要给我过生日。结果,后来接到电话说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应酬……”
“他们怎么老是这样办事情!上个月就临时改时间,今天怎么又改?”正在通电话的沈国昌看了一眼手表,正好十六点零五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分钟后我回你。”
挂掉秘书打来的电话,沈国昌走出卧室,沈伊娜正在客厅里看电视。
“娜娜,爸爸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晚些时候再回来陪你切蛋糕好不好?”
沈伊娜还没来得及接话,她妈妈便先一步开了口:“是不是客户的事儿?你就快去吧,别再耽误了。”
“那不行,我得争取下娜娜的意见,她不同意我就不去……娜娜?”沈国昌把目光投向了女儿。
“臭老爹,快去吧,别晚到我睡觉觉了就行。”
沈国昌开心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娜娜最乖了,爸爸一定早回来!”
说完,沈国昌换好衣服,听妻子嘱咐几句后,便准备出门了。
出门前他在女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许偷吃蛋糕哈,一定等我回来。”
沈伊娜开心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父亲关上了门。
“嘭”的一声巨响,沈国昌的桑塔纳2000急速撞上了一辆装满钢筋的卡车。
傍晚就开始的降雨此时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发生车祸的十字路口旁警灯闪烁,在湿滑的路面上映衬出错乱的倒影,路面上一片狼籍。沈国昌血肉模糊的歪倒在驾驶室里,救护车赶到,众人把他从车子里抱出来时,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白色的洋娃娃,连带着被拖出了驾驶室。进行简单的急救处理时,救护人员想拿掉那个洋娃娃,可是怎么掰也掰不开沈国昌的手,便把他和那个洋娃娃一起推进了救护车。
那天夜里,母女二人围着沈国昌的病床撕心裂肺地痛哭着,沈伊娜怀抱那个沾有血迹的洋娃娃,眼睁睁地看着医护人员用被单蒙住了父亲的脸。
戴佑明默默地聆听着沈伊娜的叙述,身边是一间敞开门的卧室,面向客厅的柜子上正摆放着一个白色洋娃娃。
沈伊娜擦掉了眼里噙着的泪。
戴佑明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和沉重。
短暂的沉默里,戴佑明拿过其他的相册翻看起来,其中有一张是写有“伊腾陶瓷第三次业务培训留念”的工作合影,沈国昌坐在众人的正中央。戴佑明看了一眼继续往后翻去,相册的封底滑出了一张名片,上边写着“伊腾陶瓷董事长、总经理沈国昌”。
“哎?我爸的名片怎么夹在这里?”
沈伊娜拿起名片端详起来,趁此,戴佑明迅速做下记录,在沈伊娜的一栏里写下了她父亲的名字。沈伊娜看了看名片,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
在厨房忙碌的沈妈偶尔会侧脸听一下他们的谈话。此刻,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寂寥的切菜声,节奏不快,力道却很足,梆——梆——梆的,似乎能切到人的心口上。而她单薄的背影也因此平添了一份隐忍。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戴佑明尚还年轻的父亲正在公园的小湖边钓鱼,他身后是一架公园里最常见的“金鱼滑梯”,四五岁大的戴佑明就在滑梯边上,跟一群晒得黑黝黝的小屁孩儿们嘻嘻哈哈地抢着溜滑梯。
戴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突然鱼竿一紧,鱼上钩了,他赶紧收线,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被钓出了水面。
戴父开心至极,乐不可支地喊道“佑明!佑明!快来看大鱼!”
戴佑明火速跑了过来,立即惊讶地喊了起来:“哇!哇!这么大呀!”
身后的小朋友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挂着鼻涕,瞪着大眼,叽叽喳喳的跟着感叹。
戴父把鱼放进小桶,盖上了盖子,开心地对儿子说:“走,给你妈抱回去,今晚上咱吃红烧鱼!”
戴佑明兴奋地提着小水桶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跑去,身后跟着一大群起哄的小朋友。他开怀地笑着,不时地回头看看大家,而远处的父亲正像一位凯旋的猎人,在旖旎的傍晚绽放出了胜利的微笑,在斑驳的树影里闪现出了一份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