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五年过去了,张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远远的,李文文正挎着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孩儿,两人身着异于当地人的靓丽衣装,似乎昭示了他们在大城市里上大学的身份。此时正七月伊始,回家过暑假来了。看样子,两人刚好从街边的小摊吃完小吃,手拉手迎面走了过来。张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李文文似乎也觉察到什么,回望过来,表情立刻就呆滞了,可也就迟疑了那么两秒钟,连她身边的男孩儿还没觉察到异样呢,她就立即拉着对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了。
一段充满了“血雨腥风”的故事就这样毫不浪漫毫无悲壮更没有任何激情地画上了句号。
在兄弟们的催促声中,张军只暗淡哀伤了一瞬,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往日大哥的风范。扔掉烟蒂,他一头扎进了饭馆。
小饭馆的包间里,几十个人分坐在三张餐桌上,顿时觥筹交错,放浪形骸起来。嬉笑怒骂的聒噪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盛不下他们错乱的青春。
张军身边最要好的兄弟都是跟他一起被送进少管所的那几个同学,此刻大家把酒言欢,甚是亲密。谈笑间,时不时会爆出王森肆无忌惮的大笑声,而这笑声里却充满了张狂和罪恶。
2001年年初,出狱三年的张军得到了当地某大哥的器重,对方让出手里众多娱乐场所中的一个,交由他来负责安保,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看场子”。有了靠山和丰厚的酬金,许多人都前来投靠,张军的势力迅速扩张起来。与此同时,身为二把手的王森也开始膨胀,狂妄残暴的本性显露无疑,天天惹是生非。哪怕吃个大排档,店家照顾得稍有不周,立马就翻脸,砸摊子不说,还满大街地追打人家,影响很坏。更关键的是,他目中无人和无事生非的毛病引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争斗,不仅败坏张军的名声,还容易招来警察的干预。然而,张军心中却又一直觉得亏欠着王森和几个好兄弟,是自己在五年前毁了他们的前程,补偿还没来得及呢。所以,对王森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去了。且每次闯了祸,他都会出面收拾残局。
孙强的事情刚过去不到一星期,王森头上的纱布还没摘掉呢,就又惹来了麻烦。
那晚,王森跟几个朋友吃饭,席间去厕所小解,饭店的厕所是老式的小便池,一溜通透。王森身旁有个光头,胳膊上也打着石膏缠着绷带,这会儿应该是喝多了,蹲在便池旁呕吐,力道太猛,几滴残渣溅到了他的鞋上。
王森瞪了光头一眼,光头也不是善茬儿,抬头瞅了瞅,继续若无其事地干呕。王森提上裤子,站到了光头面前,光头醉得有些恍惚,盯着他挺起腰来。
“怎么的?……”
话音未落,王森就攥住他受伤的胳膊,照着水泥墙狠狠地砸了下去,石膏立即粉碎了,迸射出白色的粉尘。光头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操,吐我身上还瞪我,谁他妈惯得你!”
看着光头一脸找打的样儿,王森还不解气,又冲着他的胳膊和肚子狂踹一通,最后往他身上蹭了蹭鞋上的呕吐物,才扬长而去。
出了厕所,他跟没事儿的人一样,回席上继续喝起了酒。
然而,没过半小时,王森就被人从饭店里扔了出来,摔在了马路上,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快看不出模样来了。
先前被打的光头早已醒了酒,在众人的帮助下揪住地上的王森继续猛揍。
这一过程中,光头的背后始终有个人侧着身子没说话。等光头打累了,那人才挥了下手。
“好了,差不多了。”
光头停手,那人转过身子,露出了满脸的疤,缓缓走到王森面前。
“你还跟着张军呢?”
看着眼前的人,王森怔住了!
“赵凯?”
“我记得你当年打架不是很猛嘛?可惜了。”
赵凯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今天你的手肯定是要废了,不然我不好向兄弟们交代。但面在老同学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用棍子打断,把手给你留下,你呢,得按我的计划把张军给废掉,你去当老大,我罩着你。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用刀子,把你手砍了,喂狗。你选哪个呢?”
“选你****,你要敢动我,我弄死你!”王森大骂起来。
赵凯没做声,只侧了下脸,身后的几个人就提着刀子冲上去,把王森的胳膊死死地摁在了地上,举起刀,准备砍下去。
看到这架势,王森立即被吓破了胆,“啊啊啊”的哭喊起来,先前的威风荡然无存,只狼狈地拼命求饶:“别砍!别砍!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很识时务嘛!”赵凯大笑起来,“张军站你头顶上真是没天理呀。”
赵凯笑时,毁了容的脸更加狰狞扭曲了。他弯下腰,把脸凑到了王森耳边低语道:“明天晚上七点,西堂口,叫张军来替你报仇,开打了以后我会专门追你,你把他引过来,听明白了吗?
王森点了点头。
“你要是耍花样”,赵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摆在了他面前,“我可知道你家在哪儿,知道你亲娘长个啥样!”
说完,赵凯起身,使了一个眼色,手下挥起木棍,一声闷响,王森的胳膊被打断了。但他忍着没有喊出来,只是捂着胳膊,青筋暴跳,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
那晚,正是2001年7月4号。
在城市里能有西堂口这种,隐蔽在纵横交错的胡同尽头,偏僻无人,灯光设备又齐全的地方,实在难得。也正如此,几十年来这里不知洒下了多少的“青年热血”。
堂口的西边站着黑压压一片人,至少五十开外。赵凯迟迟赶来,众人立即让出一条道,簇拥他站在了最前。东面,张军也领着三四十人迎面走了过来。两伙人手里的砍刀球棍钢管不一而足。平日里总是吵吵闹闹的小痞子们,此刻都变得鸦雀无声井然有序起来。
赵凯露出一脸阴笑,先发了话。
“张军,判了你两年怎么还不接受教训呢,是不是就爱管闲事逞英雄啊?你也不照照……”
“废什么话,今天新仇旧恨一起算!”
张军打架的风格从来都是在对方废话的时候就先发制人,速战速决。今天,他依旧像五年前打赵凯时一样,快准狠,不让他有丝毫的反应时间。所以,正当赵凯得意地嘲笑他时,他已经喊着冲到了赵凯面前,从腰间抽出一根甩棍,腾空跃起,呼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赵凯脸上,一声惨叫随即响彻西堂口。两伙人见势一拥而上,大打出手,乱作一团。
混乱中,几个人挡住了张军,赵凯才得以被手下护送到一旁。
赵凯的嘴里咕嘟咕嘟的直往外冒血,很是吓人。他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嘴里,摸出了两颗大牙,看着血糊糊的碎齿,赵凯顿时乱了马脚,一边惨叫一边恼羞成怒地喊叫起来:“给我弄死他!弄死他!”
越来越多的人向张军围来,他敏捷地躲闪着,找准机会逐个击破。就在这时,王森哀嚎一声,被对方的几个人追了出去,张军见状赶紧撂倒身边的一拨人,突出重围,追上前去。与此同时,其余的人都被打散了,有被围住的,有被他人追赶的。
张军追着王森的身影跑进了一个无人的胡同,等他发现蹊跷的时候,面前已经跳出了一票人,他想往回跑,来路却涌上了更多的人。张军喘着粗气,低声骂了句“操”,随即镇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配合着甩棍奋力冲向了前路。前后的人蜂拥把他合围起来,他瞅准机会撂倒了迎面的两个,身后的砍刀和木棍却也流星般的落在他脊背上。张军顾不得理会,拼命打倒了对面的五个人,冲了出去。
张军拼命地奔跑着,耳边只剩下急促的风声和喘息声,满身的鲜血和身后穷追不舍的人群,竟让他想起了看过的香港电影,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喜欢这种生活,因为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不过,就怕你能看见也是残缺的。几分钟后,许多人恐怕得改变主意了。
当张军跑到一个三岔路口时,斑驳的路灯都依稀可见了,赵凯却带人从右边的路口追了出来。张军赶紧转向左边的胡同,可就在逃走的一瞬,他发现了站在赵凯身后的王森,张军愣住了,脚步慢了半拍。虽然他没有过多迟疑,但赵凯仍旧抓住机会追上来跳到了他身后,挥起钢管重重地砸在了他腰上,只听“咔嚓”一声,张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倒在了地上……
酒店里,趴在床上小憩的戴佑明突然惊醒了,睁开眼,发现手边的DV机还在顾自播放着,监视器上显示的正是张军的采访录像。当年,那个留着精神圆寸,浑身都充满了锐气的少年,如今已憔悴得像一个垂暮老人。
“我觉得太对不起父母了,他们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要天天伺候我这个下身瘫痪的残废……”扬声器里传来了张军的声音。
“别拍了……”他泣不成声,用手挡住了镜头。
视频直接跳到了下一段,是戴佑明的声音:
“我有个好朋友在你们省城做水果批发,我问他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你搞个水果摊什么的,你看怎么样?”
“我这样的能干啥呀?”
“什么都能干!人家还有坐轮椅打篮球的呢,你不能光后悔……”
DV机中的对话还没结束,放在梳妆柜上的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戴佑明按下暂停,起身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哦,李毅强呀,我今中午刚到的……对,是这个酒店……好,那就晚上七点见。”
挂掉电话,他坐回到床上,犹豫一下,拨出了一个010开头的号码。话筒里传来人工音:“您好,欢迎致电文林出版社,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0。”
戴佑明拨出一个3位数的短号,半天也没有人接。挂机后,他又重拨过去,直接按下了0键,那是前台的号码。
“喂,是小高吗?”戴佑明像给自己人打电话一样。
“对,是我,您是?”电话那边回应道。
“我是戴佑明,我想问一下秦曼曼在不在。”
“噢,是戴老师呀!曼曼姐好像上星期请年假了,你不知道吗?”
“啊?……哦,我知道,我就问问她回去了没……好吧,再见。”
说着,他赶忙挂掉了电话,躺倒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远在千里之外的秦曼曼正马不停蹄地在祖国的西南角游走,走过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名胜,也踏进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村落。才发现,行走会给人启发,美景会让人心襟荡漾。即使是漫无目的地走,漫无边际地看,也会把心填满,变得开阔。那些原本放不下、走不出的天大困扰,在壮丽的景色下,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开始忘记烦恼,专心享受起这怡人的旅途,偶尔会勾起美好的记忆,偶尔会触景生情,感慨凭吊一番。然而,想到深处时她还是会念起戴佑明,抑制不住地想与他一起分享眼下的美景和感悟,特别是那些他最喜欢的山水、篝火和云游般的浪迹漂泊。
所以,当夜幕降临,她会尽量寻找游人聚集的地方,围着篝火才算安心,她的思念也就更强烈。那些映在眼前一明一暗的火苗会让她想起他们坐在火堆旁的快乐时光,回想起依偎在他怀里的呢喃,也或者,是那些总与篝火一同出现的浪漫情景。
三年前,戴佑明赚第一笔版税,买下第一辆车的时候,他俩当即就收拾好野营工具钻进了北京怀柔的山区。在崎岖陡峭的山路里,有一个两人曾无意间发现的小路口,顺着那路口下去,一路前行,穿过一个小小的村庄后,就会进入一片依山傍水没有人烟的浅滩。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个静谧又迷人的地方时就暗暗发誓,等买了车一定要去玩一次。
中午时分两人就从市区出发了,接近傍晚才到达那片世外桃源。在经过零星的小村庄时,戴佑明从路边村民堆砌的柴堆里偷偷拣出了好些粗细不一的树枝,准备做柴火用。
两人在小河边安顿下来。等戴佑明把帐篷搭牢,柴火劈好,天已经快黑了。两人赶紧点篝火,可折腾了半天,那些还未干燥的树枝也没冒出半点火星来。不得已,戴佑明翻出一罐火机油,全倒在柴堆上才勉强把火生了起来。天已黑透,他们又手忙脚乱地摆弄起木炭和烤箱准备烧烤,可谁知生起的篝火很不给力,木柴几乎全是细树枝,一点也不经烧,不到半分钟就得添一次柴,不然火势一小他们就抓瞎。一个多小时里,俩人只管着添柴了,根本顾不上烧烤,弄半天才吃了五六根烤翅,即使这么点东西还有的烤焦有的带血丝。不过那当口,一切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柴火用完了。秦曼曼记得很清楚,当时除了身边那点火苗,四周真的是漆黑一片,没有丁点光亮。她一直在担心,这要真的有野兽什么的来袭,他俩该怎么办呢……
最后,两人打开车灯,匆匆收拾了东西,灰头土脸地直接钻进了车里,帐篷也不住了,浪漫和刺激也不想体验了。
当时两人都有些扫兴,特别是戴佑明,看什么都不顺眼,气鼓鼓地窝了一肚子火。不过看着他,秦曼曼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折腾了这一晚上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正经八百的吧,结果却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一想到俩人那火急火燎的滑稽样子,就觉得好笑。这要是将来再提起来,该是一次多值得回味的体验。等曼曼说出这些想法后,戴佑明也无奈地笑了,气也全消了,他从后座拿出电脑,两人吃着剩余的零食有说有笑地看起了电影。
后来,戴佑明睡着了,躺在他怀里的曼曼觉得那一刻很甜蜜,那一晚很难忘。因为包裹自己的这个温暖怀抱,就像避难所一样,彻底隔开了车窗外围困他们的无尽黑暗、恐惧和危险。那种感觉就像世界末日时,占据了一座坚固的碉堡,外边纵有千千万万的怪物猛兽,里边的人也能安然自得;若手里还有致命的武器,那么敌人越多还会越兴奋。这种——恐惧并刺激着,危险中还能安心享受宁静与幸福的心理,或许就是许多末世作品的创作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