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采访就要接近尾声了,可故事远没有结束。戴佑明继续一路前行,期盼在最后的时间里寻到更多渴望时光机的人。
这些人里,有高考当天发生意外的,有牵着孩子逛街,把孩子弄丢的;有放学路上骑车子打闹不小心让朋友头撞路牙丢了性命的;有亲人生前没好好关爱孝敬,等去世后才后悔的;有不珍惜深爱自己的男孩,失去后才知道珍贵的;有相互爱慕却不敢说出,失之交臂的;有玩游戏痴迷到连一个小小灯泡都不想换,结果身体不灵便的母亲亲自动手,却从椅子上摔下来,从此卧床不起的……
还有更多因为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语,一个细节,一条短信,一次通话,一回疏忽,一时糊涂,一件失误,一次冷漠,一个决定,一丝念想,一个人,一秒钟,一段情,一惊鸿……有些事情就永远改变了,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有些错误再也不能弥补了,有些遗憾将要永远承担下去了,一切时光再不可能重来了。
戴佑明的脑袋里装满了从2001到2011的数字,十天的采访中,被提到过的日期数,比他过去十年用到过的还要多。原先感觉十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可如今,十年里的每一天都被拆分了出来,每一天的每一秒都有改变人一生的事件在发生,每一秒都在上演着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每一秒都写满了几十亿的悲欢离合,每一秒都是历史洪流里的一个分子,在深深地改变着下一秒和未来无数秒的发展轨迹。
戴佑明一直不爱听永远这个词,哪有什么永远。可如今他才明白,就算没有永远的情谊,也一定会有永远的遗憾和悔恨。他不想背负秦曼曼寄托于他的永远。不过,在经历过这些天的震撼和感悟后,他更不愿因为对曼曼的冷漠和伤害而背负上永远的负罪和遗恨。
十天的采访结束了,虽然还有许许多多的跌宕经历值得挖掘,但时间的限制他该回去写作交稿了。而且,别人的故事已经多得装不下了,他该处理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下了飞机,他直接去了曼曼的住处。
曼曼空了十天的屋子里已经积下薄薄的灰尘,她那部关机的手机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房门咚咚的响了起来,时不时传来戴佑明的喊声。
“曼曼?曼曼?……你要是在,给我开门好吗?……”
“曼曼?曼曼?……”
可是良久都没有回应,戴佑明失落地离开了。
走时他发出了一条短信:
你快回来,我想你了。
一段欢快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午后的惬意慵懒,正在专心码字的戴佑明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几秒钟后才极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主编好!”
是出版社王主编打来的电话。
“马上了……我哪有不务正业?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采访——搜集素材呢。”
“这次保证十天内交稿,再不交您继续扣钱成么?……知道了,放心吧!”
“对了主编,曼曼回去上班了吗?……还没呢?她请了几天假?……还有两天?哦,知道了……没没没,没闹别扭!我特别忙,所以还没来得及问她……那我先挂了,再见。”
结束通话后戴佑明习惯性地拨出了曼曼的手机号,依旧是关机。
其实,曼曼此时恰好刚回北京,戴佑明打电话的当口,她正坐在机场开往市区的地铁上。
回到家,曼曼放下背包就打开了电脑,不过没等开机她就先洗澡去了,洗完后才跳上床,拿起久违的手机,开机了。等待开机画面的几秒钟里,她触碰了一下休眠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打开浏览器,默认页上记录着最常浏览的网页,她随手一点就进入了戴佑明的博客。
手机在搜索信号。曼曼又趁机打开那篇穿越时空的博文,随意翻看了一下新近留言,但没来得及细看,短信提示音就密集地响了起来,一声盖过一声,足足响了一分钟。她逐条阅览下来,几乎全是戴佑明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信息,一丝欣慰和释然在她心中化开。
退出手机短信栏,她拨出了戴佑明的手机号,在等待接通的一两秒钟时间里,曼曼信手划动了一下鼠标的滚轮,不经意地翻看着网页……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再次打断了戴佑明的写作思路。此刻,他单脚踩在椅子上,叼着烟,眯着眼,全神贯注地敲击着键盘,故意不去理会,任铃声回响,等自己坚持编写完某段对话后方才拿起手机。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1010”的奇怪号码。
“喂?”戴佑明接起。
话筒里冒出一串杂音,但始终没人应答,他正要挂断,却突然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我可以把你送回到十年前,你愿意回去吗?”
戴佑明再次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号码,“你是谁?”
“愿意——还是不愿意?不回答你会后悔的。”对方不容置疑地说道。
“拜托,我忙死了,等我把书写完了再恶作剧好吗?”
说完他挂断电话,继续专注地敲起了键盘。
然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戴佑明瞥了一眼,还是那个号码,便直接拒接了。可对方很执着,连续响了两次,他挨个拒接后断然关机了。
夕阳西下,午后时光就要过去,连续写了一整天的戴佑明终于停下了笔,打开手机躺在床上准备养养神。可刚开机的手机又蓦然响起,拿来一看还是那个+1010的奇怪号码。
他迟疑一下,接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执着?”
“您好。”话筒里传来的却是女声,“请问您是秦曼曼的家属戴佑明先生吗?”
“对啊……你到底——你们到底是谁啊?”
“这里是中心医院,秦曼曼心肌梗死抢救无效身亡,您尽快过来一下吧。”
“什么?!玩笑没有这样开的!你们到底是谁?”
“玩笑?请问您是秦曼曼小姐的亲属或朋友吗?”
“是啊,我不早说她是我女友了嘛,你不会又是记者吧?”
“先生,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们是中心医院。”对方语调里有了些情绪,“秦曼曼小姐下午被送来时就已病危,抢救期间,我们从她身上只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打了三次全被拒接还关了机。人命关天的,您作为病人家属,什么都不知道吗?”
“啊?!”戴佑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眉头紧锁,“怎么回事啊?……”
“您没听明白吗?抢救无效死亡!”
对方差点吼出来,戴佑明有了些惊慌,“好好好,哪个病房,我现在就去。”
“太平间!怎么还有这种男人,真是!……”
只听话筒里啪的一声,通话中断了。
戴佑明真慌了,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家门。
看到秦曼曼的尸体时,戴佑明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跪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他痛心疾首地试图思索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可除了眼前冰冷的尸体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戴佑明失魂落魄地冲进了医院主楼。
四处询问,他终于找到了一直为曼曼会诊,并在抢救中参与救治工作的季主任。闯进办公室后,愤怒的戴佑明二话不说,一把就拽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季主任,掐着他的衣领青筋暴跳地大声喊了起来:“你就是给曼曼治病的医生?!”
头发已经斑白的季主任被卡住了脖子。
“你要干什么?”他吃力地回应道。
“她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死的?!你们怎么治的?!”
“你是戴佑明?”
“别废话,快说!”
“你松手!”
老医生想要掰开戴佑明的手,可他却死抓着不放。巨大的争吵声立即引来了许多工作人员,大家连忙把戴佑明给拉开了。
他却不依不饶,指着众人继续大喊大叫:“你们是怎么给治的?!今天不给讲清楚了,都他妈给我等着!”说完,他挥手指向了季主任,“说!”
“是你害死她的,现在反倒跑来闹腾,你撒什么野?”季主任怒斥道。
“你说什么?!”戴佑明大吼一声,暴跳如雷地推开众人又想要动手,最后被大家硬生生给拉开了。
隔着人群,他怒目圆瞪,咬牙切齿。
“我害死她?你给我说清楚了,要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秦曼曼是我的病人,她心脏一直不好你不知道?啊?”季主任躲到了一边,气愤至极,连说话的气息都有些不连贯了,“她原先打胎时就差点丢了性命,终于康复过来了,半个月前好像又为你生气,病情恶化,随时都会心肌梗死。我专门提醒过她,千万别再动肝火了,结果今天还是受了刺激,心肌梗死!出事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这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只要她能吃上药就不至于这样!最不可理喻的是,抢救的时候医院打电话通知你,结果还关了机,你有没有责任心?啊?怎么当的她爱人?”
老医生越说越气,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说得戴佑明没了脾气,只一个劲儿地撇嘴摇头,“胡说八道!不可能,不可能!她身体一直很好……我都一个多星期没见她了,怎么刺激她了?”
“那你干什么去了?她心脏不好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你也不知道,作为她爱人你还知道什么?啊?你这种人——真少见!赶紧把他给我轰出去!”
说完,几个年轻的医生立刻就把戴佑明拉出了办公室。不过,还未走远,季主任就让同事递出了一条纯银的蝴蝶吊坠送到了他手里,说是曼曼身上的遗物。
拿到吊坠的一瞬,戴佑明才真正意识到曼曼永远离开自己了。
他像丢了魂一样跌跌撞撞地又回到太平间,倚着停放秦曼曼尸体的冷柜瘫倒在地。
他痴痴地望着曼曼的尸体,半饷,才撕心裂肺地哀嚎出来,声嘶力竭肝胆俱裂,顿时划破了太平间的阴郁和死寂,顷刻间,已泪流满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的曼曼真的已经浑身冰冷,可是,他们明明不是刚吵过架吗?曼曼不还挥手打了他吗?你再看那安静祥和的面容,每个入睡的夜晚她不都是如此吗?怎么就永远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了呢?他不是不愿相信,而是真的不相信,天天在眼前活蹦乱跳的人儿怎么就突然死了?那些令他厌烦的唠叨怎么就永远也听不到了呢?这一切怎么可能?!——为什么他越看越觉得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颊一定会动起来呢,为什么他觉得会再次听到世界上最动听的嗓音说出这一切不过是场恶作剧呢?
刚要好好爱她,她怎么就永远不在了?
你是不是在生我气故意吓我?我错了!我真错了,你醒醒!……
泪水麻木地在脸上流淌,他握紧双拳,反复而机械地冲着地板砸了下去,不一会儿手背就血肉模糊了……
许久,戴佑明才踉踉跄跄从太平间走出来,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医院里徘徊,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时间变得像寂静的空气一样粘稠,只有那串沾了血的吊坠在他手中不停地晃动。
已至深夜,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挂着隐约的泪痕,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咨询台。
“下午是从这儿打电话通知我的吗?”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啊,我们只找到了你的号码,结果全被拒接了。”听声音,这个护士并不是下午打电话的那个,只能说明他的“事迹”已经传开了。
戴佑明掏出手机,翻出通讯记录,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就直接把手机屏幕摆在了护士眼前。
“加号1010是你们的号码吗?”他指着通话记录里的号码,质问道。
“什么加号1010?”护士看了一眼手机上戴佑明指着的地方,明明显示的是三条010-69005892的未接记录和一条此号的已接记录,屏幕所能显示的通话条目里也没有任何+1010的号码,倒是三条未接的下边有一个没有任何号码的已接来电。
护士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戴佑明:
“哪有加号1010?你指着的明明是我们的电话,69005892。”
戴佑明狐疑地看了护士一眼,把手机拿到了自己眼前,果真没有+1010的号码,只有四条010-69005892的记录。
“不可能,不可能!下午你们就是用+1010这个号码给我打的电话,连着打了四次,我不可能每次都看错,第一次是个男的打的,问我想不想回十年前……”
他一边解释一边回拨了69005892这条号码记录,几秒钟后,咨询台的座机铃声响起,戴佑明蒙了,不知所以,连忙翻看了一遍通话记录,才发现医院座机号下边的空白号码,他回拨过去,立刻传来了提示音:“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戴佑明惶恐地抬起头,浑身哆嗦起来,像沾到滚烫的东西一样猛地就把手机摔了出去。他顾不得护士的诧异,抱头倚墙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