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佑明的鼻子突然酸了一下,这一刻,要是能永恒该多好。他咬紧牙,把某些酸涩的东西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爸,以后您少喝点酒。就算我妈走了,还有咱爷俩,您养好身体,将来我可好好孝敬您……”
“有你这句话就好……”
父亲的眼眶似乎有了些湿润,沧桑的面颊上更平添了一份憔悴的凝重。他微微扬了下手,戴佑明会意,冲父亲点点头转身走了。可他不想走,可即使要走,那能不能再多看几眼?然而,自始至终,他的脖子都没敢动一下,他走得很慢很煎熬,他要煎熬地走向永隔十年的现实。
等他终于消失在楼底的拐角时,十年也就如此匆匆地不见了。
情绪平复后,戴佑明把校服脱下来摆在一个石墩子上,吹出一声口哨便钻进了自家对面长满蔷薇的小花园里,躲起来了。
这时,家里厨房的灯亮了,不一会儿就冒出了油烟,戴佑明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多少年了,自从他妈妈离开这个家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下厨。
恰在这时,穿着戴佑明衣服的少年戴佑明,已经在拐角换上了校服。
正当少年左顾右盼地走到楼下时,父亲拉开窗户探出了头,大声地喊道:“儿子,今晚我给你做红烧鱼,你快去买点香葱和淀粉来,刚才忘跟你说了。”
这次,父亲的脸上绽开了舒展的笑容。
少年戴佑明吃惊地张大了嘴:“啊?!做红烧鱼?你是不是喝醉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父亲乐呵呵地回了他一句。
“你会做吗?”
“开什么玩笑,原先你妈妈烧的菜都是我教的!”
“你是不是又喝高了吹牛呢?”这时,少年的表情已露出了惊喜与释然。
“再说?一会儿不给你吃了!快去!”
“好吧……”
少年戴佑明转身准备去买食材,脸上透着一副不解但又由衷的微笑,边走边巡视了一下四周。
“真有你的!……”
这句话,少年戴佑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戴佑明听的。
藏在暗处的戴佑明欣慰地笑了。
等少年走远,戴佑明才不舍地离开了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家,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他张开双臂释怀地走进喧嚣的夜。此刻,即使身处十年前的过去,他也无法预料“未来”的父亲将会怎样,但哪怕只有这一个黄昏的温情,也足以让他不再那么嫌弃自己,那父亲变不变又有何妨。
少年戴佑明提着香葱和淀粉欣喜地往家走去,临近楼道找钥匙时突然在校服口袋里摸到了什么,便掏出来看,原来是一张漂亮而独特的明信片。少年戴佑明走到幽黄的路灯下看清了上边的内容,卡片正面印着两个白色键盘的按键,一个是“Ctrl”键一个是“Z”键,边角有一行广告语:LifeStreet——让你的生活可以Ctrl+Z。
明信片的背面则是戴佑明留给少年的一句话:人生缺了哪一秒都不可能成为现在的你自己。
夜里,戴佑明从登山包的底部又翻出了一沓十年后的明信片,这是2011年五月份他出去旅行,回北京直接去LifeStreet的网络访谈节目时主办方送的,他随手扔进了包里直到穿越时也没拿出来。
不过,他突然意识到,跟明信片在一起的还有许多旅行时的票据,都被压在了包底,如果说神秘人收拾登山包很仓促没来得及掏出包里的东西,那为什么包里没有杂乱的票据而只有一沓整齐的明信片呢?
就在这时戴佑明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号码很熟悉——这不正是自家座机的号码嘛?
“喂?”
“未来的我,是我。”
“我知道是你,怎么了?”
“我想好了,我要尽力好好待他们。”
2011年6月13日。
窗外明媚的阳光在略显杂乱的屋子里找到了一处小小的栖息地,明晃晃的,只一块小耀斑便让整个房间布满了明亮。
茶几上的电脑还在运转,戴佑明蜷缩在沙发上,睡得很香。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打破了这慵懒的宁静。循着声响,他从杂乱的书堆和稿件里摸索出了一部白色的Iphone4。
来电是他的责任编辑,戴佑明立即接了起来。
“喂?”
“佑明,签售会确定是十点开始了,你准备过来吧。”
“好,我马上。”
“不说了,王主编来了。”
“嗯,我一会儿就过去。”
戴佑明坐了起来,蓬乱的头发下边是一片寂寥落寞的神情,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顺手打开了自己的新浪微博。无数条的评论、和私信从右上角蹦了出来。他没有理会,而是直接写下了一条微博:
等你的第2863天。多希望生活就像小说里的你我一样,每天醒来都会缠绵一吻。选择生日这天出版第三本写给你的小说,是我送上的一份礼物,希望你能喜欢,生日快乐!@秦曼曼
赶到会场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批读者,戴佑明悄悄从后门进入了会场的办公室,开门时,责编正背对着他讲电话,关门时她刚好结束通话,回过了头。
“黎露。”
“佑明,你来了。”
“王主编出去了?”
“嗯,和书城的领导谈事情去了。”
“还好不在,我拖了他那么久的稿子,见了面肯定又要唠叨。”
“这次不会了,听说上海那边已经卖疯了,他特别高兴。”
“那也是你的功劳。”
“总催你稿子,烦还烦不够呢,有什么功劳?”
“不是大二那年你就开始当我助手,毕业前我的第一本书还真的出版不了。”
“那算不得什么,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完。”
“可是,我说过好多次了,严格讲起来,你说的那一切都是另一个我做的,我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当初,你说你千方百计考进咱们学校的新闻系,我真的……”
“那都是我的选择,当初让妈妈来北京就是为了找你,跟你一起考学的。不说这些事情了,都过去了。”
“唉,你这样我都要感到内疚了。”
“打住,还是说说你的新书吧,我可盼着首轮卖十万呢。”
“有你在,没问题!对了,阿姨最近都挺好吧?”
“挺好的,前几天又去参加那个社区太极剑巡演了,天天让我喊着你去我们家吃饺子。”
“是嘛?那我今天就去!”
“好啊,说定了呀,顺便叫着叔叔一块儿去吧。”
“没问题,我爸除了红烧鱼以外,最爱吃的就是你妈妈包的饺子了。”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工作人员催促他们签售会要开始了,戴佑明和谢黎露走出了办公室。
一身职业装配着沙宣式短发的谢黎露,透出一身的干练,她跟着依旧文青的戴佑明走进了签售会现场,热心的读者早已排成了长龙。
一个小时的签售活动后,戴佑明参加了媒体的访谈节目,节目里,当主持人问他怎么才能写出这么好看的作品时,戴佑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等一个人可以等八年的话,你也会写出这本小说。”
晚饭时,戴佑明叫着父亲一起来到了谢黎露家,容光焕发的林若兰很是欣喜,借着新书出版的机会,大家正好凑在一起聚一聚,刚坐下就聊得不亦乐乎。包完饺子,戴佑明给谢黎露打下手,两人包揽了剩余的烹饪工作,没一会儿餐桌上就摆满了美味佳肴。
闻着香喷喷的饭菜,戴佑明的父亲禁不住夸了起来:“真香呀,露露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戴佑明十分开心,拿来了一瓶陈年的好酒。
“爸,今天高兴,一起喝点?”
“哎?坚决不喝,以茶代酒。”父亲连忙制止。
“爸,这可是二十年的陈酿?”
“就是五十年,我也坚决不碰。”
“叔叔,适当喝一口还是可以的,而且,我听佑明说这是他去贵州采风时当地的一位名人送的,不多得。”谢黎露忍不住也劝起了戴父。
“琼浆玉液你们也别劝我,说戒,就要彻底戒一辈子。”
“佑明他爸这一点我很敬佩,说一不二,自制力非常强。”林若兰缓缓地说道,“佑明、黎露你们年轻人要多学习才对,自制力也是成功的基础。”
戴父连连摆手,“可千万别这么说,别人不知道我,黎露妈您还不知道?要再说我就得找地缝钻进去了……”
“爸,其实您挺厉害的,喝酒的时候恨不得跳进酒缸里,不喝了,就一滴都不沾,敢情还是个标准的倔老头呢。”
几个人会心一笑。
“要不这样吧”,谢黎露举起了饮料瓶,“我给叔叔倒饮料,你呢,把酒斟满,我们仨都品一品琼浆玉液,馋死叔叔。”黎露一边倒饮料一边笑说。
“祝佑明的新书大卖!”
四个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欢笑声里,酒过了三巡,人有了些飘飘然的醉意。酒确实是好酒,微黄的酒浆像掺了蜜汁一样浓稠,入口即化,沁过喉咙进到胃里,一路没有半点的辛辣和冲劲儿,半饷,嘴里依然充盈着久久余香。席间会出现恰到好处的晕眩和醉意,但一站起身来头脑立即就清醒过来,决然不会上头。
看着高涨的情绪和融洽的氛围,戴父突然打断了三人的说笑,问了戴佑明一个问题。
“佑明,趁着高兴,我再提一次老生常谈的问题,你认识黎露该有七年了,自从你们见面之后,你若兰阿姨和黎露一直都在无微不至地关心你,帮助你。这么多年了,你们年纪也不小了,脾气还特别相投,你有没有考虑一下进一步的发展?”
桌上的三人都怔住了。
“爸,我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而且我跟黎露也是最好的朋友……您就别再提这事儿了。”说完,戴佑明埋头吃起了东西。
谢黎露尴尬地看了一眼戴佑明,也低下了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起了饺子皮儿。林若兰则默不做声地看着两人没说什么。
“你不考虑自己那也得考虑一下别人,女孩子的大半青春可都过去了,你要是不珍惜,等失去了就光后悔吧……
戴佑明抬头看了一眼谢黎露,又低下了头,谢黎露则抬起头看向了他。
“佑明,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她?”谢黎露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了这句话。
听到这里,戴佑明叹了口气,有些哀伤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午夜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戴佑明的电脑屏幕漫射出一小片幽幽的光亮,他借着那片光翻开了一本粉色小本子,那本十年前两个人一问一答的手绘小本儿。本子上写满了那时的小秘密,偶尔会有几张纸条,也齐齐整整地夹在里面,随便翻开一页就有秦曼曼可爱的字迹:
我觉得,肯定是你先提分手,因为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哎呀!干嘛又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分手的!就算将来没有一起考去北京,我也保证每个月去看你^-^
真的吗?可如果离得远,那要花多少路费呀?不然,我们都勤工俭学吧,我想找一份在奶茶店打工的兼职,你呢?
你想的可真够远的!我还是想给《萌芽》投稿赚稿费,而且今年正好是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这次我一定要寄作品参赛,就算拿不了大奖,混个脸熟,以后给杂志投稿也方便。
你一定没问题,要是保送了才好呢。不然以后我们开个奶茶店吧,像咖啡厅一样的奶茶店,有软软的沙发,有轻柔的音乐,然后你就可以在里边写作了,累了我就给你做奶茶,陪你看窗外的风景。:p
是陪我看美女吗?
哼,你看,还没上大学呢,心就花花了,以后你肯定会被人拐跑!不理你了!
你都整天喊着看帅哥了,还不许我看美女了?好吧,上了大学我就闭着眼装瞎子,顺便博取老师同学的同情,给我捐款治疗眼疾。
你就贫吧。不过,你要是真的被人拐跑了,我会等你的,我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你好,等你找了一圈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疼你的人,你就会回来了。不过,我也不会傻等下去的,我只等8年,因为8是我的幸运数字,我相信超不过8年你就会回来。
这一段戴佑明记得很清楚,不对,是整本本子里的每一段对话都记得很清楚,只是这一页里,曼曼的允诺像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一样,让他这么多年来久久不能平静。因为,等待的那个人不是曼曼,而是他戴佑明,等待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是八年。与这段对话一样让他刻骨铭心的,还有笔记本里夹着的一张高三时的纸条,纸条上有秦曼曼这么一段话:
佑明,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承受不起,更不要给我那么多承诺和誓言,我会觉得是一种负担。我还是喜欢一年前的你,那时,你是那样的洒脱和捉摸不定,我觉得在你身上有好多的秘密需要去探索。可现在,你对我这么坦诚,倒变得像白纸一样无味了,我觉得我没那么喜欢你了,可是我又很害怕,我真的不想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