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州。
太河村。
这个不大的村子里偏偏有三种人很多——看热闹的人,说闲话的人,还有无趣的人。
张千钰属于第三者,有闲时间的人多,但又不完全是第三者。
他有很多很多的夜晚时间。
在过去很长一段日子里,张千钰曾一度失眠。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走出屋外,爬到院中老槐的高处,或遥望星端,或凭空远眺。
他经常一坐就是一晚上。可奇怪的是,第二天他一点也不困,反而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他一度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并为此而暗自窃喜。
直至那一天,那个疯狂的女人来了。
她化作一道流光,带来他的困惑与不解,带走他的宁静而平淡的生活。
……
东厢房,很破的一间东厢房。
房子有些年头了,饱经风吹日晒,还有虫蚁的侵蚀。
但万事不能只看表象。从屋外看屋子四处漏风,从屋内看,却是一切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屋内靠窗处,有一张矮脚床,床上单铺一层薄草席,睡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丽少年。
“啊!”
忽然,一声短促的惊呼。
张千钰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木制房梁。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似隐隐作痛。
他刚刚做了个噩梦,在梦中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强烈的窒息感把他惊醒。
缱绻缠人的困意,在张千钰醒来之后就已消失匿迹。他揉着发酸的胳膊,艰难的撑起上半身。老旧的床立刻发出了酸牙的“吱呀”声。
此时天色尚早,月色正好。水银似的月光从窗前倾泻而入,将不大的小屋照得亮亮堂堂。
张千钰穿上草鞋,借着月光,提脚轻声走出屋门。
走到屋前,他顿了顿脚步。此时,他的正对面是间西厢房,那是张千钰的幼弟,张平苒的房间。
继续往外走。外面是一处不大的小院子,里面铺满了水银般丝滑的月光,整座院子宛如一片宁静的湖泊。
小院正中央,一棵老槐树干遒劲,槐叶茂盛。清凉晚风透过那斑斓叶片摩挲出“沙沙”的响声,分外悦耳。
张千钰走到树下,只见他屈膝沉腰,然后如飞鸟般拔地而起,右手抓住高处一根粗树枝,荡了几下便轻巧地落在上面。
上树后,他倚着树干,躲在树的深处,然后抱臂斜坐,透过叶片间距望向星空。槐树浓密厚重的叶片可以将他的身形层层遮掩,不被陌生的访客注意到。
每次失眠,张千钰都会爬上这棵老树,独自静静看着星空中那颗最亮的命星,那里有着他与母亲共同镌刻的温馨记忆。
过了会儿,张千钰忽然站了起来。拔高的视线很轻易就越过了院中那道矮矮的院墙,看向外面的世界。
身处太河村最高地势,整个村庄情况便一览无余。
太河村依太河流经方向而依次坐落,太河就如同一条银光腰带,在月辉下闪烁着斑驳碎光,汩汩流淌。
张家小院的背后是一座森林,被称作黑森林,其边界线蔓延曲折,形成一片茫茫林海。林中有万木森森,松涛滚滚,又有参天巨树直刺天际。
村东那处高庭厚宅,此刻依然灯火通明,彻夜笙箫;呼呼冷风灌进的村西那处破败房屋中,马婆婆痛苦地呻吟与夙夜哀叹似若隐若现。
一切景象遍收张千钰眼底,他如一尊神祇在俯视人间,脸上的表情冰冷而淡漠,沉默也肃然。
“嗖——!”
一道破空声突然传来,张千钰蓦然回头。
只见一挂紫色流光从东南天际向北方横跨而来,宛如星光灿烂的激流,一泄亿万里。
“?!”
张千钰瞪大了双眼,看到那灿烂激流上似有荧光碎屑掉落,如片雪纷纷,最后化作一道尾焰直直栽向太河村!
伴随着荧光碎屑剥落,流光迅速萎靡,光焱由原先炽热变为耀眼,从耀眼变得黯淡,速度也滞缓了许多,在到达太河村上空时已是摇摇欲坠,几欲燃尽。
流光在空中顿了一下,确认方向后,便朝着一个方向艰难地飞去。
它实在太黯淡了,随时都可能熄灭或者掉落。
流光飞过那座高庭厚宅,飞过太河,在飞过张家小院时,它忽然僵住了,像是察觉到什么。
它的飞行轨迹变得极为不稳,忽上忽下,处在崩溃的边缘。
但无论怎样艰难,它都不肯继续飞下去,似生恐别人知道它的秘密。
张千钰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这道流光似乎发现自己了。
于是,不知为何,他的身体自然站起来,然后转过身去。
张千钰转过身后,流光终于承受不住了,它用最后的力量迸发出漫天的碎光向太河村坠落。
落在河畔、路上、屋顶、后山甚至张家小院中。
那一刹那,宛若巨大花树悄然夜放,恰似垂天之华景。
再次转过身时,张千钰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万千花火的落幕之景。
忽然,一道深刻的,不安悸动突然袭上他心头。
他看了一眼那道紫色流光飞来的方向,接着毫不犹豫地滑身下树,折回屋内。
在他衣角消失在屋外刹那,东南方又有两道流光飞跨而来,明亮而炙热。
它们在太河村上空盘旋了一阵,便向着那座高门大户落去。
……
翌日。
天蒙蒙亮,远方的天边还泛着鱼肚白。
空气稍显得有些冷清,从太河那边过来的微湿气体从鼻腔处卷入胸中,让人精神猛然一振,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小院里,槐树下。
顶着一头蓬松乱发,张千钰黑着眼眶,正砍着木头。他的身旁,是已经砍好的,堆成小土包般的柴禾堆。
他砍柴娴熟又充满技巧,使得是巧劲,用很小气力顺着木头的纹理轻轻挥下去,那木头便“咔”得一声,自然裂成两截。
张千钰砍得并不快,但效率奇高。这些木头里面不仅有自家用的,还要分与乡邻。稍晚些平苒会把木头分发出去。
作为送木头的回礼,平苒会带回一些米,一些面,有时甚至是几块獐子肉,野兽边角料肉什么的。
一些快要坏掉的肉张千钰是不会盛上餐桌的,为了他与平苒的身体健康。再说他自己也能去山上打猎,不至于过得如何寒酸。
西厢房中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脚步飘忽地走了出来。
小男孩先是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哈喇子不小心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用袖口擦擦嘴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看到正在忙活的张千钰。
“哥,早——”
奶声奶气的话音未落便已吞回腹中,张平苒睁大了眼睛,再次确认了一下才口齿不清地说道:
“哥,俚的眼睛……?”
张千钰没有停下手头动作,他抬头扫了一眼平苒,一脸的轻描淡写,“早,我昨晚不小心摔着了,哝,把东西送过去之后赶紧回来吃饭,不要贪玩。”
“奥……”张平苒深信不疑,他呆呆萌萌地拢起散落的柴火,分成几堆,然后用张千钰给他做的小木篓子装好,分几次送到各户人家。
饭刚做好,张平苒刚好送完。
今天的晨食是一份简素的野菜肉粥,粥里的米粒很是稀薄,肉也是零星几片薄肉,野菜与汤水倒是管饱。
因为天气转冷的原因,张千钰平日里打猎的山头上野兽已经很少出没了。
张家背后的黑森林倒是四季如春,里面的野兽很多,但是因为他没有进入村里的狩猎队,理论上是不被允许进入黑森林的。
黑森林沃野千里,肥沃的土壤养育了万万亿生灵,林中野兽繁多,却更加凶狠狡猾。
即使狩猎队队员这样身手矫好的,也只敢在黑森林最外围活动。
村里一直传言,在黑森林深处,有能言人语,变幻人形的怪物——这种传言,在七年前狩猎队从林中出来后全员挂伤,包括队长在内的几名队员沉睡在林中之后,愈演愈烈。
张千钰将自己碗里的肉都挑出来,放到张平苒碗里。
今天要出门。张千钰很快便吃完饭,擦了擦嘴角,起身走向屋外,走到门前时他忽然想到什么,扭过头,对正努力埋头扒饭的平苒恶狠狠地说道:
“字识得差不多了吧?今晚我回来抽查。”
“啊?!”
仿佛自天堂直入地狱、美梦乡遁入恶犬园。
张平苒将脑袋从碗里抬起来,嘴角边还蘸着几粒饭粒,一张嫩白的小脸都皱成苦瓜,他嘴里嘟哝着,低声幽怨地说道:
“今、今天我想出去玩,昨天我都背了很多了,哥,你看明天…成不……?”
张平苒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突然有点想哭,自己活得好卑微啊!
得到否定回复的张平苒瞬间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脸悻悻。
他无力反抗张千钰在这家里的一人独裁,待哥哥走后,用木筷子将碗打的噼啪作响来表达自己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