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张平苒是被一阵“吭吭”声吵醒的。他爬起床,坐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看着屋内书桌上堆满的书,酝酿起气势,撅起嘴巴走出屋子。
然后当他看到小院中,张千钰黑着眼眶,将柴禾劈得格外用力,以至碎木渣飞溅的到处都是时,他闭上了嘴巴。
早饭过后,张千钰发现今天无处可去,于是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左手按摩太阳穴,然后右手,左手……情绪愈来愈烦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想了想还是为了自己能够有个好的心情,嗯,还为了看看雪冬青的伤势。
今天还得去后山看看啊……
对了,昨夜走得太急,没有考虑周全,让雪冬青与那么危险的女人共处一地,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张千钰一下子感觉心气顺畅了很多,安排张平苒日常的课业之后,嗯,加了一倍,然后信步走出了房间。
天虽然放晴了,但是雨后的路异常泥泞湿滑,通往后山的路并不好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因此张千钰走得格外小心。
太河水位在一夜间也涨了很多,水几乎要溢到河岸上了。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雨,虽然只下了一夜,但很大。
靠近黑森林,张千钰感觉到莫名的心慌,愈是靠近黑森林,他就越是心乱如麻。
他想到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想到了昨晚对它的主人置之不顾,就有些后悔自己昨晚的无情。
但一想到那张阴鸷的,鸡皮鹤发的老妪的脸,还有那些招招充满杀意的杀招,他就会为自己无用的仁慈而懊恼。
按照他的想象,那个女人因伤势过重死掉了,或者被林中猛兽吞食为腹中之物,抑或者就算没有死去,但经历了一夜风雨,此刻也是奄奄一息,气若游离了。
当张千钰手拄木棍来到空地附近时,他的形象并不怎么好:雨天泥浆多,所以他挽起了裤腿防止泥水溅在上面,但鞋子却避不开,已经沾满泥污、污浊不堪。
一路都要小心避让水坑泥洼,还要防止摔滑,这让他费心费神,汗流浃背。
尚未到达目的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合在雨后泥土的气息中扑鼻而来。这股刺鼻的气味让张千钰微微一惊,他急忙紧走几步,不一会儿便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以帝王蒲林木为中心,宽敞的空地处散落着许多野兽的尸体,其中有凶狠狡猾的狐狸,还有浑身遍布毛刺的野猪和一些豺狼野豹。
它们皆是被一击殒命,被一根树枝深深洞入咽喉,又从后颈处穿出,直到临死,它们都保持着冲击的方向。
与这狼藉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帝王蒲灵木下,一块干燥整洁的地方,黑袍女人端坐于此。女人头顶的树梢上铺着一层破旧的遮雨布。
雨水滴下来,滴到篷布上,自然向两边散开,再滴到地面,丝毫不会溅湿那女人分毫。
不远处,一只虚弱的雪冬青,正跛着一只脚,用鸟喙拖着一枝新鲜的野果,蹒跚地朝着黑袍女人那里拖去。
有时它动作太大,不小心触碰到翅膀的伤处,就会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叫。但是痛叫过后,马上又会继续拖动树枝。
黑袍女人身边已经被堆满了瓜果的碎屑。雪冬青雪色的羽毛已经沾满了雨水污秽的痕迹,原本雪亮的翅膀此时如杂乱的蓬枝一样岔开。
天知道雪冬青忙活了多久!
张千钰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如此的荒诞不经,出乎意料!
黑袍女人一眼就看到迎面而来的张千钰,这时,她嘴里正叼着一颗野果,手里还抓着另一颗,抬手就要往嘴里送。
看到张千钰来到这里时,她愣了一下,冷哼一声,别过头,继续咀嚼野果,只是啃食野果的动作开始变得慢条斯理起来。
看着对方脸上布满褶皱的脸皮,张千钰心中充满了怪异感。
雪冬青完全没有看见张千钰,此刻它正撅着肥硕的屁股,尾翼一翘一翘,辛苦地扒拉着树枝。张千钰看了它一眼,再结合女人身边不远处将将燃尽的灰烬。
它……这是要生火?
‘这鸟啥时这么聪明了?’张千钰心中嘀咕了一句。
直到张千钰咳了一声,它愣了下,迅速地跳过身来,激动地发出“呓呓呓”地鸣叫,一边“扑棱扑棱”地用完好的翅膀指着女人,活像是一个小孩子受了委屈是在告状。
张千钰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雪冬青,又看了看满脸若无其事咬着果子的女人。
黑袍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细嚼慢咽吞食着野果,仿佛张千钰与雪冬青都是不存在一般。
看得出来,雪冬青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除了身上雪羽有些脏乱以外,精神反而更甚以前。它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沉甸甸的质量感,饱满的雪羽摸上去一定很舒服。
若不是它脚上的伤是张千钰亲眼见到是蛛丝所为的,他甚至都怀疑它脚上的伤,是因为过于肥胖才从树上掉下来造成的。
反倒是这女人,昨晚还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今天却像是一个没事儿人一样。
这就有点意思了。
张千钰没有理会雪冬青,眼前还有更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他想就近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但是经过一夜大雨,这儿哪里都是湿的,于是就索性站在原地,看那女人吃东西。
显然,昨夜突然袭来的大雨并非没有给女人带来一点困扰,唯一一点不同,就是她的本就苍白的面皮更是惨白,像是一层皮被雨泡肿了起来。
张千钰聚焦的目光很显然也让对方感觉到不舒服,她吃东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那女人褶皱的脸四周泛起了白色的毛边,起皮的毛边让张千钰皱了一下眉,他强忍住自己的不适,努力不在乎别人的形象,但想了又想,万一对方在乎自己的形象呢?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那个——,你的脸被泡肿了……”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舒心,感觉自己堵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出来了,呼吸进来的空气也变得很清新。
听到张千钰的话,那女人身子很明显僵了一下,她迅速扭过头来,满是褶皱泡的发白的脸面无表情,但是那只明亮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将头别过去,也不吃东西了,变得像尊肃穆静止的雕塑一样闭目养神。
张千钰感觉到那双清亮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三分清纯,三分妩媚,三分厌恶,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冷漠,厌恶,抑或者让张千钰很不舒服的蔑视?
但只要是人都会非常在意一种东西,尤其是女人。
沉默了一会儿,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层皮确实是轻轻一触即碎,漏出里面如雪一样的东西。
她撩起杂乱的头发,伸手在脖颈那里按了按,像是在找什么,片刻后,如抽丝剥茧般将一层薄如蝉翼的物事,连带着那头蓬乱如蓬草般的白发也一同剥了下来。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断与猜测,即使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张千钰整个人还是呆愣在那里,所有注意力如同被磁石吸引一样,被前方的景色深深捕获。
那里,就像一处缓慢旋转的漩涡,似乎要将他的灵魂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