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雪已停,泰山绝顶上,腊月十六的月亮如一轮玉盘,月色清明,似乎触手可及。
入了道观,前厅昏暗,三清泥像连香火也没有。东灵道长在前,无崖子和丁春秋在中,梁成大、慕容文欣、阿芷在后,穿过前厅,折向西北,转过一个牌楼,却见一间气派宏伟的大殿,上有大匾书“乾坤至尊”,早有黑色劲装门童高声相报:“大哥携贵客到!”
众人抬眼一看,呵,好大一间宝殿!
六根顶梁玉柱,上有镀金飞龙;数十丈开间地板,都是青黑润玉;三十二盏金锥宫灯,照得大殿金碧辉煌;殿内两旁各站八名劲装好汉,垂手而立,庄重有型;殿中一张足有三丈方圆的檀木大桌,上有虬龙雕刻,内嵌明珠做龙眼、金线做须;十八张檀木椅子也是珠宝金丝镶嵌;殿内十六名劲装好汉听得门外呼声,待得众人进殿,齐声高呼:“欢迎贵客临门!”
饶是慕容文欣自小出生在豪富的燕子坞,这等皇宫般的饭厅,还是第一次见,梁成大虽见多识广,如此奢华的饭厅毕竟也没有见过,更别说阿芷出自贫寒,这等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怕只有梦里才有得见,就连生性淡薄的无崖子,也不禁为之咋舌。
程东灵坐了主席,各位分别就坐,丫鬟奉上茶水,这时殿外有十二人入内,程东灵立刻起身分别引荐:
鲁东大侠单马,生的黑面白须,使一对判官笔,是鲁东一带有名的高手;
鲁南大侠赵德柱,双目如电,冷面剑眉,使九节鞭,成名二十年,在鲁南地区黑白两道极有威望;
少林灵真大师,腊面红光,乃灵门大师的师弟,是少林公认五大高手之一;
中原神枪手许四绍,紫棠脸,一身黛绿长袍,一根大银枪纵横多年;
蜀中关刀王李欲淳,方面淡眉,却不失秀气,背负一柄青龙偃月刀,十年来蜀中名气很大;
琉球浪子罗之洋,号空空公子,有盗圣之称,和他同行的,叫黄仇升,也是琉球人,号称人厨,使一把短刀,这两人武功与中土武功大不一样,甚至还学有日本忍术;
剩下五人,却是近年来少历中原的五毒尊者,为苗疆五毒教教主座下五个弟子。就连程东灵都不知道他们名字,程东灵本邀请他们的师父,结果他们师父已经过世了。
梁成大心想,这程东灵对外是个得道成仙的高人,在泰山下,却又是山贼,一上得泰山顶,又能同时召集这么多江湖豪杰,这宫殿如此雄伟,他的志向绝不只在江湖,慕容文欣和阿芷见到这么多江湖豪侠,也都望着梁成大,文欣眉头微皱,似乎在说,“大大,这些人看来都绝非善类,我们是不是趁早离开,回燕子坞过年?”。
程东灵介绍了众位豪杰,丫鬟已将菜肴上齐,众位都也已入座,程东灵举杯站起,自饮一杯。说道:“众位英雄,今日齐聚泰山,实在是给足了在下颜面。在下不胜感激。”
众位打了个圆场,只听程东灵续道:“在下这个东灵道长,是混日子的,但是在下这个程东灵,确是货真价实,祖上卢国公,追随太宗皇帝,鞍前马后,打下大唐江山,如今大唐灭国已有一百四十余年,早已没人记得。”说着,程东灵四顾众人,众人相顾无言。
接着,程东灵又喝了一杯酒,这才说道:“当今天下,群雄并起,大宋、吐蕃、西夏、大辽连年战乱,大宋无能,我等英雄之身,竟无用武之地。”
说着,他向鲁东大侠单马点点头,单马接口道:“各位均知,自宋辽澶渊之盟后,大辽国倒和我大宋少有冲突,但西夏国却时常进犯大宋,双方虽各有胜负,但近几年来西夏出了一品堂,我方就算得胜,也损失极其惨重。”
灵真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生灵涂炭!生灵涂炭!老衲曾在夏州外同一品堂高手有过一场恶战,那是前年中秋,老衲带了十几个徒子徒孙,本拟接到方丈法旨,去西夏灵宝寺送经,在沙漠之中,遇上杨将军,杨将军受到三万西夏铁骑之围,我辈学武之人,遇上了当然要帮助杨将军突破重围,当时杨将军仅有不到一千人马,说不得,只好奋力突围。接连三次突围,都被敌人逼回,直到第三次,我等才发现,西夏军中有武学高手,入夜便商议组成百人武功高强的劫营敢死队,老衲自荐当先。黢黑的夜里,西风强烈,飞沙走石之间,连月亮都让乌云蒙蔽,老衲满以为能大获全胜,助杨将军突围,岂知进入敌军大营,却是空营,老衲知道中计,正要令大伙儿退去,突然一声锣响,东南西北各有数百人围住了我们。我们这百人,对生死早已置之脑后,自然不会怕这些西夏蛮子,却听对方领头的大胡子军官喊道:‘我等是一品堂武士,你们都是中原武林翘楚,咱们就各出一百人较量,你们如若得胜,我们绝不阻拦,你们若败,明天杨家将大营里,我等亲自奉上尔等人头。’”灵真大师说着,将袈裟脱去,露出身体,但见他后背到小腹,各有疤口,虽已愈合,但想当时定然是数枝长枪穿身。灵真大师续道:“我方带去的一百人,均是军中好手,老衲所带的徒子徒孙,也是少林寺中皆可出山之人,岂知西夏一品堂中,高手更多,老衲身中三枪,带着枪头拼死逃回杨将军大营,杨将军见状,便做誓死之志。老衲当时只剩一口气,昏死过去,后来老衲醒来时,已在靠近大宋的鹰愁峡,杨将军带了负伤的我和两个小将,受西夏铁骑追赶,老衲深知,自己对杨将军是个拖累,只好让杨将军先行,杨将军义薄云天,绝不肯丢下老衲独逃,恰巧在此刻,左边山崖一声炮响,确是冲出一群绿林好汉,为首一人,是个少年,使一柄鬼头大刀,自称姓吴,又是一场恶战,最终老衲又中一枪,好歹在闭眼前,看到吴少侠携杨将军翻过山岭,回归大宋。也是老衲命不该绝,后来在尸首里爬出,足足在鹰愁峡养伤半年,才回到少林。从此之后,人言我少林武功以师兄灵门大师为首,我居第二,老衲深知自己技不如人,只得在达摩院专研西夏一品堂武功的破法。”
众人听闻灵真大师的讲述,均想:“我若是灵真大师,当时也是逃不出来。”
慕容文欣笑道:“大和尚受难不死,定有福报,想必大和尚在达摩院这一年已经专研出来西夏一品堂武功的破法了?”
灵真大师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所言不错,但是一品堂并非一个武学门派,只是他们为首的那个大胡子的功夫,老衲已有破解之法。”
无崖子对眼前这些事,似乎并不关心,他此生最不喜欢和尚尼姑,听得灵真大师在讲述往事的时候,已带着丁春秋出去看月亮去了。
蜀中关刀王李欲淳道:“东灵道长此番召集我们来,是要怎么干?但说无妨,我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中原神枪手许四绍也说:“李老师所言极是,我辈学武之人,刀口枪尖上混饭吃的,如今世道不好,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罗之洋和黄仇升说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怎么听着都像鸟语,罗之洋猥琐一笑,说:“你们功夫都是极好的,我是打不了架,但是说到偷盗在下可自负在座的各位没人能胜过我。我们兄弟二人,不远万里,又是坐船又是骑马,来到这里,那就是为了发财。”黄仇升“嘿嘿”一笑,“你窃玉偷香的本事那也是没人能及!”罗之洋不理他话,只端着酒杯到慕容文欣面前,笑道:“在下想请姑娘喝一杯,姑娘刚才掉了东西,在下无意间捡到,还给姑娘。”说着,竟从怀里摸出一块凤纹玉佩,正是和慕容文欣给梁成大那块是一对,当是罗之洋方才趁着敬酒时偷盗而来。
梁成大看到罗之洋手中的玉佩,方知文欣在和他见面之初,便倾心于他,心中一阵甜意。但他对眼前这个琉球浪人举止极其厌恶,不等文欣搭话,他手指已在杯中沾酒,暗运北冥真气,一指弹出,“嗤”的一声,酒水化冰的生死符已经打在罗之洋脸上,罗之洋用手一摸,喝道:“干什么!”
梁成大笑道:“和罗公子开个玩笑,这玉佩不是阁下之物,还是还过来的好。”
罗之洋斜眼看着梁成大,说道:“我自和姑娘说话,与你何干?”
慕容文欣媚眼如丝,看着梁成大,似笑非笑,似乎也在问:“大大,人家自和我说话,与你何干?”
梁成大剑眉一皱,却见罗之洋突然倒地打滚,口中哇哇大叫,高呼“痒啊痒啊!”又是一个鲤鱼打挺,抱着柱子,腰间急速抖动,活脱脱的像是顶着大柱子干那等下流调子。屋内群雄哄笑,只见他怼着柱子片刻,又一个起身飞起,抱住了黄仇升,黄仇升急道:“干你老母的!你干什么?”说话间已极力挣脱,但罗之洋的双手有如铁窟,黄仇升挣脱不开,情急之下,只得从腰间摸出短刀,挡在胯间,他深知这哥们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了,但兄弟情深,哥们就这一个爱好,也不好横刀将他那毛虫割去,是以只得握紧刀把,以刀面相对。
众人哄笑之余,只见被罗之洋顶过的柱子,出现一个深坑,群雄相对骇然,文欣和阿芷见到罗之洋丑态,只得偏头到一边,闭眼不看。
黄仇升高呼着:“帮忙啊!这家伙疯了!他疯起来可是什么都不顾,就算是老娘也都摁地上来办了!”
群豪这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自入席以来,鲁南大侠赵德柱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立即出手,九节鞭一出手,已套住罗之洋下身,须知罗之洋高速运动之下,要想抓住他的下身已是极难,这赵德柱竟然将九节鞭缠住了他的下身,投掷之准,已属上乘武艺,却见他一手拉住九节鞭,一个起落已经绕道柱子之后,他这一拉扯,却将黄仇升和罗之洋一同拉到柱子上,鲁东大侠单马和蜀中关刀王李欲淳两人同时出手,才将罗之洋的双手掰开,黄仇升死里逃生一般,面无血色,口中喃喃道:“好家伙!好家伙!好厉害!好厉害!”只见他手中短刀,精钢所铸的刀面已经让罗之洋戳了一个窝。
混乱之中,罗之洋口中仍然高呼“痒啊!痒啊!”双手虽让单马和李欲淳抓住,无法“乩童起乩”,但下身可也没有闲着,仍然高速抽动,赵德柱九节鞭又饶了柱子一圈,这才将他绑在柱子上。
可怜那盗圣罗之洋一身窃玉偷香的本事,群豪均不知他是身受“生死符”之毒的迫害,还道这人见到美人就情不自禁火山爆发,连程东灵也眉头一皱,心道:在这九五之尊的泰山绝顶,太宗皇帝亲笔题名的“乾坤至尊”殿内,当着这么多英雄豪杰、和尚姑娘,你这厮也太不知好歹。便有心想叫人将他叉出去。
就连五毒尊者也看不过去了,便想使毒将他迷晕,这五人是苗疆一带著名的恶棍,于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但像罗之洋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干这调调,又是破坏公物,又是连兄弟都不放过的勾当,五人都自认为做不出来。
无崖子本和爱徒丁春秋在外赏月,听到动静后,此刻也进到殿内,一看罗之洋的丑态,微笑摇头,反而对殿内群雄问道:“哪位英雄给这罗英雄施加的苦处,便给他解了吧!”
梁成大心想戏耍他一番也就行了,倒不至于去要了他半条命,便伸指一弹,替罗之洋解了生死符,群雄这才对他方才轻描淡写的一弹指刮目相看,都暗自惊异,均想:“倘若是他往我身上一弹,那可抵挡不了!”
灵真大师心中尤是惊惧:“若受此折磨,数十年佛法修行毁于一旦,当真身败名裂。”故而不自觉后退一步。
无崖子点点头,说:“小兄弟,你随我来。”说罢飘然出殿。梁成大看了看文欣和阿芷,心知殿内除了程东灵和灵真大师,应当没人是文欣对手,小姑娘安全自当无碍,便对文欣说:“我去去就来,你等我!”文欣点点头,说:“大大,快去快回。”
梁成大出得殿来,却见无崖子在崖边背对自己,远望圆月,丁春秋在远远站着,想必是因为自己刚才露这一手“生死符”让他看出,他走上前,拱手说道:“先生叫在下出来,所谓何事?”
无崖子回过头来,问道:“你是天山童姥的弟子吗?”
梁成大所料不错,便道:“不是,但是前些日子,在下见过童姥,童姥和在下师门渊源颇深。”
无崖子眼光一阵迷离,但转瞬即逝,又问道:“她最近好吗?”
梁成大不明眼前这无崖子是何用意,反而问道:“未请教先生如何得知在下的功夫?”
无崖子却也不答他话,只喃喃道:“这一别,十年了。”
梁成大猜想无崖子和童姥定然渊源极深,便道:“实不相瞒,在下是逍遥弟子,但不是童姥的弟子,我的功夫是我师兄教我的,他的道号叫逍遥子。”
无崖子“啊”的一声,问道:“师父早就不在人世了啊,你在哪里见到师父?”
梁成大这才知道无崖子也是逍遥子的徒弟,但和童姥相比,无崖子似乎更为平易近人,与他说了也是无妨,便道:“我本是大理人氏,十五年前,在下在玉龙雪山上采矿,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初时我并不知他身负绝世神功,只每日听他在大松树下讲《庄子》,如此半年有余,他自称逍遥子,是晋朝义熙年间人氏,至今已六百余岁,他专研道义,即将受玉皇册封,见我半年内听道有诚,便传我神功,却说收我为弟子有违天意,只得以师兄弟相称。又道天道无常,世态炎凉,世人不得逍遥,遂命我此生为慈航静斋的传人,须找到一个举世无双的女子,助她恢复天下太平。”
无崖子听后面有愧色,望天而下拜,说道:“逍遥逍遥,旨在乾坤逍遥。师父,弟子有负重任,于情字一关,总是勘不破,既有小师叔承逍遥之魂,弟子定当全力相助!”说罢,从手指上取下一枚玉指环,正是逍遥掌门信物七宝指环,且听他道:“师叔,这枚七宝指环,是我逍遥掌门信物,此刻应当交还与你!”说着就要给梁成大戴上,梁成大立刻推辞道:“逍遥旨在乾坤逍遥,如今乱世当道,近年来我也才明白,并非武功高强,就能令乾坤逍遥,在下游于江湖,也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可活,还盼先生勿忘逍遥之志,也能有所传承!”
无崖子也是当世高人,明白梁成大话中别意,只得收了指环,说道:“如此也好,小师叔,师侄定当不负之托!今后如有任何差遣,师叔可差人到大理无量山大圆石瀑布口来。”
说罢,向梁成大三叩首。他虽没将七宝指环送予梁成大,但无崖子心中,却当他是掌门。梁成大侧身不受他拜,将他托起,无崖子心想来泰山本来是游玩而来,如今有了新领导,那是不能再玩了,只得向梁成大告错,说自己一生杂学务多,有悖逍遥精义,只得回去隐居之地,传承逍遥一脉。便招呼了丁春秋,隐在泰山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