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吴回到蔡家堰时，已是解放很多年了。
同他一起回来的除了他的上半截身体外，还有一只全身乌黑发亮的大狼狗。
最先发现他的是村头的刘二麻子。那夜很冷，刘二在睡梦中被屋外的狗叫声惊醒。这让他很奇怪，这年头人都饿死了好多，哪来的狗叫？
刘二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老人，坐在一块橡胶垫子上一动不动，橡胶垫子上有两根绳子拴在一只大黑狗脖子上，狗脖子上已是道道很深的血痕。看见来人快被冻僵了，刘二不敢多想，赶忙把老人抱进屋，然后端来热水让其暖暖身子。好半天，老人才缓过劲来，一见刘二便放声大哭，惹得一旁的黑狗也跟着呜咽。刘二挑亮灯芯，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多年前被抓壮丁抓走的大老吴吗？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年轻时的大老吴也算是一表人才，长得人高马大。村里的人都说大老吴长得福相，将来一定能当大官。
那时，国民党依“三丁抽二，两丁抽一”的战时政令，在大后方大肆征抓壮丁，补充进前线部队。大老吴是家里的独子，不在应征之列，可保长一见他，就说，这么标致的人，不去拿枪打仗太可惜了，说不定日后还是个人物呢！
就这样，大老吴随部队开赴抗日前线，从此没了音信。
村里人知道大老吴回来了，纷纷前来探望，看见大老吴这般模样，无不摇头落泪。
回到蔡家堰的大老吴已没有了亲人，当然也就没个栖身落脚的地方。村民们便将他暂时安置在牛棚里，一日三餐大家轮流接济。大老吴见乡亲们都填不饱肚子，还得从牙缝里省出来接济自己，心里很过意不去，便寻思着能为大伙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是每天天不见亮，大老吴就让黑狗拖着他去周围的几个集镇乞讨些能吃的东西回来，讨得的东西拿回来全给了村里的老人和小孩。
后来搞起了“文化大革命”，村里除了李老旺家是地主外，很难找到有分量的阶级敌人了。但李老旺家虽说是地主，却也是好地主，村里没有哪家没受过他们家的恩惠，要斗他，确实让全村人很为难，可上面的任务又必须得完成。正在大家伙儿两难之际，大老吴拍拍胸口说：“斗我吧！我曾是国民党的少校营长，跟人民军队打过仗，跟政府作过对，斗我是再合适不过了。”
村民们一致反对：“不行，不行，你的腿都是抗日战场上没了的，你是抗日英雄，我们咋能斗英雄呢！”
大老吴说：“斗吧，反正就这半截身子，只当当年全交给了日本鬼子。拿我的上半截身子换来父老乡亲的安宁，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回来这一趟。”
在大老吴的坚持下，蔡家堰的批斗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每次造反派来村里，大老吴自觉挂上写有“现行反革命”的牌子，“站”到台上去。他那半截身子杵在那里，让人看了心酸。村民们纷纷围着他扔烂菜叶，吐口水，造反派的人根本近不了身。看村民们的热情这么高，造反派们也乐得轻松，任由大伙去折腾。可是等到造反派的人一走，大伙七手八脚地又把大老吴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日子越来越艰难，村里已经饿死了好几个人。大老吴仍然每天拖着半截身子出去乞讨，但能讨到的东西少之又少。看着饿得皮包骨头的村民，大老吴双眼直直地盯着与自己相知相伴的大狼狗，嘴角抽搐着，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大老吴将黑狗交到了村民手中，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半截身躯默默地回到了牛棚。饥民们在院坝里架起了锅灶，久违了的烟火气息夹杂着狗肉的香气在村庄的上空飘荡着。
当人们端着狗肉来到大老吴的牛棚时，大老吴早已没有了一丝气息。刘二找来一条裤子，套在了大老吴的下半身，有村民找来破棉絮塞进了裤管里，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大老吴。
那一夜，村民们在大老吴的灵前跪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