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五指不见。
天地静谧,沙沙树叶在风中凌乱。
吱嘎,
木门被推开。
檐下黑蝠惊乱,发出阴诡吱鸣。
寒风卷袭,掀打起木梁上白绫飞扬。
露出一口黑漆棺木。
棺木上粘覆着湿滑的泥土,宛若刚出土之般。
那人上前打开棺盖,只睥了一眼,随手便将棺中尸身抛出。
“真…烦…”
声音沙哑,富有磁性,语速非常缓慢,甚至有些苦涩,更多的是不满。
“始终找不到一具合适的躯身。”
窗外,
阴月挂穹,裂化十瓣,一红九白,诡谲离奇…
这是千年罕有【一元归九】的阴裂天象。
“今夜是渡元期,希望不要出意外。”
那人打量着自己躯身,声音疲懒:“虽然不喜欢它。”
寒光落在他眼睛里。
他的眼睛,深邃如大海,看似澄清平静,实则无比深广,波涛汹涌。
有无奈、有遗憾、有不满、有些疲惫,甚至还有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十年换次皮囊,可人生又有几个年华?”
“阴人也好,仙圣也罢,终究还不都得躺进去,三尺之域,一把黄土?”
声音枯涩,甚至嘲谑。
那人躺进棺木,
盖好,
闭上眼睛,
两手食指有规律笃笃敲打木板。
“野体…元融…?”
“阴元渡体。”
“渡元?”
“渡元很好。”
脸上表情异常平静,身子隐隐弥罩着淡淡白气。
“不好,今晚有大事发生。”
他突然睁开来眼,眸光如电。
轰!
一道横亘天际的狂雷,就此垂落,天震地颤,撕裂苍穹,炸泄出万千雷丝电网,宛若仙女散花,将天与地霎时照耀得一片寡白。
林中黑鸦惊鸣骤起,在那万千电网之中纷纷折翼而坠。
狂雷下,
暴雨中。
一道月青色身影倚坐在石墙之上,一动不动。
少女十二三岁,一头乌黑如墨秀发,眉眼如画,脸上稚气犹存,眼帘微垂,细长的睫毛一眨不眨,有如画中之人。
少女并未打任何雨具,急落的暴雨却纷纷绕道而驰,恐避不及。
倏忽,几道黑影掠上墙来。
为首一名眸光冷肃的黑衣中年男子,手中黑铁长剑迸流着惹眼血光,身后几名容貌气质俱佳的年轻弟子,长剑皆饱饮热血。
“小师叔,人已全部杀完,一个未留。”
中年男子神情肃然的说道,以他的年纪,足以当这名少女的叔伯之辈,但在面对少女之时丝毫没有傲慢之色,相反却是发自肺腑的恭谦。
少女静坐那里,如画中人般。
“启禀小师叔,镇上所有人已全部杀完。”
中年男子又补了一遍,再说到‘人’字之时,着重提高了音调。
少女还是没有理他,仅是深凝着如墨黑渊,喃喃低语:“【一元归九】?”
中年男子干喊道:“木师叔。”
叫做木月青的少女终是抬起头来,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
“小镇共有多少人?”
“七百八十六人。”
“七百八十六人?”
木月青细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剑虹荡灭八百之众,也就是说,你们十名四野修为之人,平均每人杀七人,需耗时三十秒?”
“小师叔,他…他们都是阴人。”
几名年轻弟子握着长剑的手微微有些不大自然。
木月青眉头微微一挑:“所以呢?”
“……”
几名年轻弟子皆默然垂下脑袋。
中年男子道:“启禀小师叔,他们虽只是一群低等阴人,但修为也不容小觑,此番对战程度已然不亚于一场试炼考核。”
木月青并没有说话,而是眯了眯眼。
黑穹中,残留的雷霆,万丝千网,撕裂碾碎,只留下一幕巨大黑洞,深不见底,就连气流都被斩截成道道丝线,随同暴雨滚落。
三千里剑虹…
生灵俱灭,天地死灰。
木月青神情微凛,双眉微微挑起,眼角也随之生动起来,仿若细小柳叶,自有一番锋利意味。
很快,她的眉便又落了下来:“刚才那道剑虹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道:“赵师叔一剑破天,一剑秒杀八百余众,应该是他剑意之中迸溅出来的。”
木月青努了努嘴:“三千里剑虹,天地禁忌,倒是大手笔。”
中年男子抬眸看去,此等天象,千年罕有,不由震撼道:“是呀,赵师叔自幼随荆离仙师修行,十年不曾入尘,此一战,斩天一剑,震惊世间,这三千里剑虹,不止帝都长陵震撼,恐怕就连西隂冥都和北极冰疆都将惶然犹遭天雷,不敢妄动,真叫我辈之人望尘莫及。”
木月青双眉挑起,锐意锋利:“我看他是不安于稽查院现状,想借此一剑威慑天下吧。这种矜功自伐之徒,就是不讨人喜。”
“吩咐下去,此番考核,全部列为丁等。”
“什么,丁…丁等?”
几名稽查院弟子皆是一震,神色疑茫,难以置信。
木月青这时站起来身子:“你们先往青瓷镇,我去抓只蝙蝠。”
“什么?抓蝙蝠?”
“小师叔?”
“……”
一道瓷白剑光破空而起,她的身影已然消失,难觅踪迹。
……
狂雷震彻天地,木窗颤晃不止,檐下黑蝠惊鸣骤飞,发出诡厉的吱鸣声。
男子推开棺盖,伸手抓住一只惊飞而过的黑蝠,快如闪电。
黑蝠挣扎不止,发出叽吱恐鸣。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一抹阴诡弧度,他一把跳出棺木,坐到门槛上边认真的吃了起来。
“喂,那个吃蝙蝠的。”
寒风中,打来了木月青脆丽的声线。
男子并未理会,他继续吃着嘴里食物,直到将整只黑蝠全部吃下,这才悠悠抬起来头。
寒风如刀,电光若剑,滚滚暴雨犹甚千箭万矢。
他能明显感觉到整个世界杀机四伏,就连气流中都挟裹着一股骇人的杀伐气息。
男子眯着眼看她,声音沙哑富有磁性:“你是何人?”
木月青眨了眨细长的睫毛,神采飞扬的脸色,褶褶生辉,仿佛使得整个死灰天地陡然焕发出勃然生机。
她从一个万众瞩仰的稽查院执使,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炫耀的邻家小女孩。
“我的身份说起来可就多了,有人喊我小师叔,有人唤我小丫头,也有人称我为小执使,还有人叫我小仙子…当然,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小仙子啦。”
她顿了一下,睫毛微微一动:“对了,你可知天有几行,山又有几重?”
男子意犹未尽道:“那是那些所谓的仙尊圣人该冥想的事儿,如我这等小生灵,只苦恼着蝙蝠是红烧着好吃呢,还是清蒸又或油炸...”
木月青声音陡然冷寒起来:“那你可知【云深不知处】!”
“玉山积云,青瓷宗。”
男子眸光一正:“看来,你是要杀我?”
木月青并未言答,或许,不说话便就意味着答案。
男子舔了舔唇,笑着道:“就因为我吃了只蝙蝠,你就要杀我,不至于吧,这位小师妹。”
木月青还是未搭理。
男子忽地又道:“你的剑呢?如果你先前用飞剑袭杀于我,我自然防无可防,可你现在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你就不怕我奋起反击?你不会真就以为我会束手待毙吧?”
木月青睫毛蓦然垂落,冷然道:“有时杀人,并不需要剑!”
话音未落,
一滴雨珠,在万千急落的暴雨之中横向飞来。
男子还在诧异着为何雨水会横向掠飞。
一道细小雨剑,弥漫着莹亮瓷茫,已然悬停在了他眼前空中。
“三千里剑虹都斩不死你,将来不入妖必化魔,甚至与人争较天下!”
“好一道...瓷…,瓷…剑...”
男子嘴角弧度冷漠鄙夷,眸中生机却逐渐凝固,冻结。
他的眉心出现了一个细圆的血洞,血洞又小又圆,一股如细小瀑布般的鲜血从他的眉心喷涌。
尸身栽地倒去,溅荡起一片水花。
数百粒幽红的火粒顺着肃然的剑意向四周飘飞出去,遇物则散,那是阴人的阴元。
“木师叔。”
虚空中,打来了中年男子急切声音,身后还跟着几名年轻弟子。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地上尸身,凛然道:“三千里剑虹之下,想不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他在想什么呢,木师叔那可是【三项瓷剑】,他居然坐着不动?”
“他居然荒唐到直面瓷剑,这阴人当真死有余辜。”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几名年轻弟子看着尸体,摇头议论不止。
一道瓷白剑光破空而起,木月青甚至都没看地上尸体一眼。
她的剑,从来不需要确认。
瓷剑之下,仙神难活。
“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小师叔的剑,才能衍生出瓷茫。”
中年男子抬眸望向空中剑光,膜拜神色油然,旋又朝几名年轻弟子吩咐起来。
“清理阴人阴元碎片,消除痕迹,以防异变。”
“润九,长虚,你们二人留下,处理完速往青瓷镇与我等汇合。”
“是,李师。”
……
长虚看了地上阴人尸体一眼,摇了摇头:“想不通这阴人脑腔是何结构!想啥呢他在,竟拿脑瓜同瓷剑碰硬?”
“阴人本非常人,性情凉薄,孤怪诡机,九天之上存仙圣,九幽之下藏阴冥,皆乃神诡无常,飘乎之物,其思维又岂能以常人度之?你要是能想通,你就成阴人了。”
润九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他放下手中长剑,取出灵元水,消散阴人尸身残留的阴元。
啪,
一团幽红火焰腾空而起,宛若浴火飞蝠,红焰雄燎,浓烟滚荡。
“咳咳…”
浓浊的异烟直扑咽喉,直呛得润九苦咳不止,他猛咳了一阵,沙哑道:“真…烦,又得重头再来。”
“什么重头再来?”
长虚冷不丁一愣,疑看着他:“润九,你声音怎么了?”
润九干咳几声:“可能昨夜受寒了吧。”
长虚撇了撇嘴,摇头道:“想不到,这阴人死了还能闹出这大动静来。”
润九道:“只是阴元败灭的一种现象,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好了,咱们走吧。”
消除完痕迹,润九起身往外走。
长虚这时也起身,见润九手中并没有拿他的长剑,他拾起地上长剑追上。
“润九,你等等我,你的剑。”
“谢谢。”
润九嘴角笑容隐隐有些诡秘,他接过长剑拿手里晃了几晃,略感不大称心:“剑太轻,且不大好看。”
长虚眯着眼,怪怪的看他:“润九,我怎么感觉…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同?我说的是你的眼睛,看起来好像…就像是大海一样,令人陶醉。”
润九青着脸,眸光诡冷:“滚,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长虚搔了搔头,又道:“不对,声音也变得富有磁性。”
“喂,润九,我是说真的,你的声音很讨女孩子喜欢。”
“喂,你倒是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