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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侏儒

艾美静静地凝望着天空。

今晚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水泥码头上空无一人,冷清的木制游乐设施区上方红、白、黄色灯泡连成串,像一只只在夜空中燃烧的昆虫。各项设施的管理员都木然站着,像一尊尊正在融化的蜡像,茫然注视前方,一言不发。

一个小时前来了两名游客。那两名孤独客这会儿正坐在过山车上,在虚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翻转,狂叫着冲入燠热的黑夜。

艾美缓缓地走过海岸,汗湿的手紧紧抓着几个旧木滚环。她走到哈哈镜迷宫前的售票亭,停下来,看见迷宫外三面波状镜面中扭曲的自己。一千个疲惫的自己消融在前方的镜子廊道里,清冷的镜面拘禁一个个炽热的影像。

她走进售票亭,对着拉尔夫·班哈特细细的脖子看了很久。他在售票台上摊开破旧的单人纸牌,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咬着一支还没点燃的雪茄。

过山车再次雪崩般呼啸着下坠,这时她才想起该说点儿什么。

“什么样的人会去坐过山车?”

拉尔夫·班哈特花了整整三十秒点燃雪茄。“不要命的人。坐过山车是最便捷的死法。”他坐着听从射击游戏区传来的枪声,“这见鬼的游乐场里净是些神经病。就说那个侏儒吧,你见过他吗?每天晚上他都要花一毛钱,从哈哈镜迷宫一路走到怪人路易馆。你真该瞧瞧那矮瓜在里面的样子。我的天!”

“哦,对了,”艾美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一直很好奇,身为侏儒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每次看见他,我都为他感到难过。”

“我会把他拎起来当手风琴耍。”

“别说这种话!”

“上帝,”拉尔夫空出一只手拍拍她的大腿,“瞧你那样儿!你都不认识他,犯得着那么护着他吗?”他摇头暗笑,“他和他的小秘密,我全知道,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知道吗?好家伙!”

“今晚可真热。”她有些不自在地摆弄着指头上的大木环。

“别转移话题。他会来的,风雨无阻。”

艾美转身准备离开。

拉尔夫抓住她的胳膊肘。“嘿!你没事吧?你想见那个侏儒,不是吗?嘘!”拉尔夫突然转过身,“他来了!”

一只毛茸茸的黑手吃力地举向售票窗口,里面是一枚一毛钱银币。一个不见人影的声音说:“一张!”是个高亢的童音。

艾美不由得探头往前看。

侏儒正抬头仰望她。这张脸看起来属于一个黑眼、黑发、长相丑陋的男人,被关在葡萄酒作坊里,一遍又一遍地踩脚下的葡萄,直到剩下一堆惨白愤怒的葡萄渣为止;浮肿变形,一看便知是在凌晨两点、三点、四点仍在床上睁大了双眼,只有身体睡着的一张脸。

拉尔夫把一张黄色门票撕成两半。“一张!”

侏儒仿佛被迫近的暴风雨吓到了般,拉起黑色外套的翻领裹紧脖子,摇摇晃晃地快步走开。片刻之后,成千上万迷失彷徨的侏儒在一面面镜子间扭动,像狂躁的黑色甲虫,转眼就不见了。

“快!”

拉尔夫拽着艾美,挤进镜子后面一个黑暗的通道。她感觉他一路上轻推自己穿过通道,直到进入一间墙上有个窥视孔的小隔间。

“这才有趣呢,”他低声笑道,“快——快看。”

艾美犹豫了一下,把脸凑近隔板。

“看到他了吗?”拉尔夫悄声问。

艾美感到心脏怦怦乱跳。整整一分钟过去了。

眼前是一个蓝色的小房间,侏儒正站在房间中央。他闭着眼,还没准备好睁开。现在,他终于睁开双眼,望向眼前的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笑了。他眨眨眼,踮起脚尖旋转一圈,然后侧立一旁,挥一挥手,鞠了一躬,笨拙地手舞足蹈。

镜中人以细长的手臂、高高的身材重复他的每一个动作,夸张地眨眼、舞蹈,最后一个巨人般的鞠躬!

“每晚都是同一套把戏。”拉尔夫在艾美耳朵旁小声嘀咕,“你不觉得很逗吗?”

艾美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盯了拉尔夫很久,什么也没说。接着,仿佛身不由己,脑袋缓慢地动了动,更加缓慢地转过去,再次贴近窥视孔。她屏住呼吸,感到泪水涌了上来。

拉尔夫顶了她一下,小声问:“嘿,那家伙现在在干吗?”

半个钟头后,艾美和拉尔夫在售票亭里喝咖啡,谁也没看谁一眼。这时,侏儒从哈哈镜迷宫走出来,他摘下帽子朝售票亭走去,看见艾美在,又连忙快步走开。

“他有事情找你。”艾美说。

“没错,”拉尔夫懒洋洋地摁灭雪茄,“我也看出来了。可他没勇气问。有天晚上,他尖声尖气地说:‘我打赌那些镜子一定很贵。’我故意装傻,说没错,确实挺贵的。他眼巴巴望着我,像在等我说下去,我没再搭腔,他就回家了。可第二天晚上,他又说:‘我打赌那些镜子值个五十百来块的。’我说,我想也是。然后就自顾自玩起牌没理他了。”

“拉尔夫。”她说。

他抬头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拉尔夫,”她说,“你为什么不把多余的镜子卖一面给他呢?”

“瞧,艾美,我有没有管过你的滚环生意?”

“那些镜子值多少钱?”

“二手货都不止三十五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到哪里买?”

“艾美,你可真是不聪明。”他把手搁在她膝盖上,她挪开膝盖,“就算我告诉他哪里可以买,你以为他会买吗?不可能。为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他要是知道我偷看他在怪人路易馆的镜子前搔首弄姿,以后怕是永远不会再来了。他假装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在迷宫里面迷失方向,总是等到夜深人静、生意冷清的时候才来,这么一来那个房间就归他一个人。至于生意好的晚上他去哪儿找乐子,只有天晓得。不可能,他才不敢去买镜子。他根本就没什么朋友,就算他有,也不会求人家去买这么个东西。自尊,上帝啊,是自尊心在作祟。他拐弯抹角地向我打探镜子的价钱,是因为他只认得我一个。再说,你瞧他——他压根儿就没钱买。他也许在攒钱,可如今这世上哪有侏儒工作的地方?他一文不值,是个没人要的废物,除非去马戏团。”

“我很过意不去,很难受。”艾美坐在那儿望着空荡荡的木板步道,“他住哪儿?”

“码头再过去点的捕蝇器里,恒河兵工厂。怎么了?”

“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因为我疯狂地爱上了他。”

他咬着雪茄笑。“艾美,”他说,“你可真会开玩笑。”

温暖的夜晚,炎热的早晨,然后是炙热的下午。海面好像一大片燃烧的金箔和玻璃。

艾美沿着向外延伸到炙热海面、游客止步的步道走来。她避开阳光走在阴影中,胳膊下夹着六七本被太阳晒得褪色的杂志。她推开一扇薄薄的门,对着一片闷热的黑暗叫道:“拉尔夫?”她小心翼翼地穿过镜子后面漆黑的过道,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咯噔声,“拉尔夫?”

有人在帆布小床上懒懒地动了动。“艾美?”

他坐起来,把灯泡旋进梳妆台上的灯座,房间里亮起昏暗的灯光。他瞟了她一眼,眼睛几乎半闭着。“嘿,你看上去就像刚吞了只金丝雀的猫。”

“拉尔夫,我是为那个小矮人来的!”

“是侏儒,艾美亲爱的,是侏儒。矮人是遗传的,天生就是那样子。而侏儒是因为内分泌腺……”

“拉尔夫!我刚刚发现了他最令人惊奇的事。”

“我的上帝,”他伸出手,不可置信地说,“你这女人!谁他妈在乎一个小丑八——”

“拉尔夫!”她拿出杂志,眼里闪着光,“他是个作家!想不到吧!”

“大热天儿的没法儿想。”他躺回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刚才碰巧路过恒河兵工厂,遇见管理员格里利先生。他说在比格先生[1]的房间里,打字机整夜响个不停!”

“他姓比格?”拉尔夫放声大笑起来。

“他靠在小杂志上发表侦探小说勉强度日。我在这些二手杂志里找到他写的一篇故事,拉尔夫,你猜怎么着?”

“我累了,艾美。”

“这个小家伙有个和别人一样大的灵魂。他的脑袋瓜里什么都有!”

“那我问你,他为什么不给大杂志写东西?”

“也许是因为他不自信——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往往对自己缺乏足够的信心。可只要他勇于尝试,我敢打赌他的小说会畅销全世界。”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穷得叮当响?”

“也许是因为个子矮让他自卑,他想不到这些。谁不会呢?长得那么矮又住在廉价的单间里,谁都没法儿好好思考。”

“真有你的!”拉尔夫嗤之以鼻,“你听起来就像弗罗伦丝·南丁格尔的祖母。”

她拿起杂志。“我给你读一段他的犯罪故事。里面有不少打斗场面和狠角色,叙述者却是个侏儒。我估摸这些杂志编辑根本就猜不到,他写这个故事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噢,拉尔夫,拜托你不要那样坐在那儿!听我念。”

她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我是个侏儒,是个杀人凶手。两者密不可分、互为因果。”

“我杀的那个人以前常在大街上拦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亲吻我的眉毛,对我猛唱摇篮曲,还将我拖进肉市,一把扔在秤盘上,然后扯开嗓门高喊:‘卖肉的,给我看好喽!称准点儿,别缺斤短两。’”

“现在你明白我们的人生是怎样被引上谋杀的绝路的吗?这个蠢货,我的灵与肉的迫害者!”

“至于我的童年,我的父母都是矮子,他们不完全是侏儒,不完全是那样。父亲让我们住在一个玩偶屋里,那是他继承下来的,跟多层婚礼蛋糕一样不可思议——小小的房间,小小的椅子,迷你画作、浮雕,里面有小虫的琥珀,全都那么小,那么小,那么小!一切都远离巨人的世界,一个院墙外丑陋的谣言。可怜的妈妈、爸爸!他们一心想着给我最好的。他们对我倍加呵护,像捧着珍贵的小瓷瓶似的把我捧在手心,养在这个蚁窝般大小的世界,蜂巢一样小的房间,我们的微型图书馆,只容得下甲虫和飞蛾进出的门窗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父母的精神多么错乱!他们一定觉得自己能永远活着,所以才把我像蝴蝶一样养在玻璃房里。然而,先是父亲死了,接着一场大火吞噬了小屋,那个蜂巢,每个邮票大小的镜子,盐瓶一样的壁橱,都没了。妈妈也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望着落下的灰烬,被扔进一个怪物和巨人的世界里,困于崩塌的现实中,前冲、翻滚、跌落到悬崖底下粉身碎骨!”

“我花了一年时间去适应。登台助兴、供人取乐这样的生计我以前想都没想过。但在这个世界,我没有别的出路。后来,就在一个月前,那个企图迫害我的人又一次闯进我的生活,他往我单纯的脑袋上扣了顶女帽,对他的朋友们大声说:‘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个小妇人!’”

读到这儿,艾美停下来。她眼神犹疑,递给拉尔夫杂志的手微微发抖。“你把它读完吧,接下来是一桩谋杀案,写得很不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作者就是那个小矮人。”

拉尔夫把杂志扔在一边,懒洋洋地点上一支烟,“我更喜欢西部小说”。

“拉尔夫,你得读一读。需要有人告诉他他有多棒,他应该继续写下去。”

拉尔夫偏过头看她。“让我猜猜看,该由谁去鼓励他呢?对啦,对啦,我们不正是救世主的左右手吗?”

“我不要听你这些刻薄话!”

“动动你的脑子,该死!你冒冒失失地跑去找他,他还以为你在可怜他,一定会咆哮着把你赶出来。”

她坐下来,慢慢琢磨着,思来想去,想找一个万全之策。“我也吃不准。也许你说得对。哦,拉尔夫,说真的,这不只是可怜,可也许在他眼里,这更像是一种可怜。我得十分小心才行。”

他轻轻抓住她的肩膀来回摇晃。“见鬼,你歇歇吧,算我求你了。你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天哪,艾美,我还从来没见你对哪件事情这么上心过。要不,你我现在就收工,我们先去吃午饭,完了给车加个油,开车沿海边兜风,想开多远就开多远;再去游泳,吃晚饭,找个小镇看场电影——管他娘的游乐场,你说怎么样?美美地享受一天,啥都别想。我存了点钱。”

“因为我知道他与众不同,”她望向不远处的黑暗,“因为他是我们永远也成不了的那种人——你和我,还有这码头上的其他人都成不了他。这是多么可笑啊。即使再有才华,命运使他只能在游乐场表演,但他生活在陆地上。命运赋予我们健全的体魄,我们用不着在游乐场表演,却要生活在远离陆地靠海的码头上。有时候,我总觉得离海岸有几百里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拉尔夫?为什么我们有健全的体魄,而他却有丰富的头脑,能想到我们永远想不到的东西?”

“你根本就没在听我说!”拉尔夫说。

她坐着,他站在旁边,他的声音是那么遥远。她眼睛半闭,双手放在腿上,微微颤抖。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表情。”他最后说了一句。

她慢慢打开钱包,取出一小卷钞票,数了起来。“三十五,四十。好了。我要给比利·法恩打电话,让他送一面那种照了显高的镜子给兵工厂的比格先生。没错,就这么着!”

“什么!”

“想想这多美妙啊,拉尔夫,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有一面这样的镜子,想什么时候照就什么时候照。可以借你的电话用一下吗?”

“随你便,你这个疯子。”

拉尔夫迅速转身,消失在通道中。门砰地关上。

艾美等了等,这才把手放在电话机上开始拨号,动作极为缓慢。她在每个数字中间都要停顿一下,屏气凝神,闭上眼睛,开始想象,想象变小会怎样,然后某天有人送来一面特别的镜子,你把它放在房间里,你和你巨大的身影藏在里面,写出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要是可以,你会永远待在家里,不再外出吗?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和那个美妙的身影做伴又是什么感觉,它会让你开心还是难过?会帮助你写作还是使你堕落?她来回摇晃着脑袋。至少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看低了吧。也许寒冷的凌晨三点,你会悄悄起床,对着镜子里英俊高大的自己眨眼、跳舞、微笑和挥手。

“比利·法恩镜子店。”电话机里响起一个声音。

“哦,比利!”她叫道。

夜色笼罩码头。海面上一片漆黑,海浪拍打木板步道下面,发出嘈杂的声音。拉尔夫坐在玻璃小亭里,表情冰冷僵硬。他手上发着牌,眼神直勾勾的,嘴唇抿得很紧。在他胳膊肘边,烟头积成金字塔状越堆越高。艾美从炽热的红蓝灯泡底下走来,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慢慢地发着纸牌。“嗨,拉尔夫!”她说。

“你恋爱谈得怎么样了?”他端起脏玻璃杯喝了口冰水,“你那个夏尔·布瓦耶,还是加里·格兰特什么的近来可好?”

“我刚给自己买了顶新帽子,”她笑着说,“我感觉棒极了!你猜为什么?比利·法恩明天就会把镜子送过去!你能想象那小家伙脸上的表情吗?”

“我不擅长想象。”

“哦,上帝,你该不会以为我真要嫁给他了吧?”

“为什么不呢?你可以把他装在手提箱里到处跑。要是有人问,你老公在哪儿呀?你只需打开箱子,瞧,在这儿呢!就像一个银短号,随时都能把他取出来,吹上一曲,再放回去。在后门廊给他搞一小块沙地。”

“我感觉棒极了。”她说。

“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拉尔夫没有看她,嘴唇绷得紧紧的,“菩、萨、心、肠。我猜这都是因为我从小孔里偷看他并以此为乐吧?不然你为什么要送他那面镜子?像你这样的人,就会敲锣打鼓到处声张,把我生活中的乐子全都吓跑了。”

“记得提醒我别再来你这儿喝东西了。我宁可没朋友,也不要和刻薄鬼做伴。”

拉尔夫长吁一口气。“艾美呀艾美,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根本就帮不了那家伙。他就是个疯子。你这么一闹,就像在对他说,继续疯吧,加油,我会帮你的,伙计。”

“反正一辈子难得一次,只要是为别人做好事,就算犯一回错,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她说。

“上帝啊,让我离这些净干好事的人远点吧。”

“闭嘴,闭嘴!”她大叫道,然后不再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站起来,把印满指纹的玻璃杯搁在一旁。“能帮我看一下吗?”

“可以。怎么了?”

她看见成千上万冰冷苍白的他,嘴唇紧绷,活动着手指,走进镶满镜面的走道。

她在售票亭里坐了足有一分钟,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亭子里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她随手翻开台上的那一溜纸牌,翻了一张又一张,等待着。她听见锤子敲击的声音,乒乒乓乓,从迷宫内传来;接着声音消失,她继续等待,直到成千上万重叠又分开的拉尔夫出现,大步流星地走出迷宫,望着成千上万坐在售票亭里的她。当他走下斜坡时,她听见他在暗自窃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她疑惑地问。

“艾美,”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不该吵架。你说明天比利会把镜子送到比格先生家?”

“你该不是要捣什么鬼吧?”

“我?”他把她让出票亭,接过纸牌,嘴里轻轻哼着小曲儿,双眼发亮,“不是我,噢,不,不是我。”他没有看她,啪啪地洗着手中的牌。她站在他身后,右眼皮忽然微微跳动。她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又放下去。就这样过了一分钟。耳边只听见码头下的海浪声,拉尔夫热烘烘的呼吸声,以及微弱的洗牌声。码头上空笼罩着厚厚的云层,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远处的海面上隐约出现闪电的亮光。

“拉尔夫。”她终于忍不住了。

“别紧张,艾美。”他说。

“你想带我去海边兜风的事儿——”

“明天吧,”他说,“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老拉尔夫·班哈特有的是耐心。我不急,艾美。瞧,”他抬起一只手,“我很冷静。”

海上雷鸣滚滚,她等待雷声散去。

“我只是不想你做傻事,没别的意思。我不想看见有什么坏事发生,答应我。”

码头上风起云涌,夜风忽冷忽热,带着一股雨水的味道。时钟滴答作响。艾美看着纸牌动来动去,她开始不停地冒汗。远处射击区传来击中靶标和手枪的声音。

然后,他出现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冷清的广场,各色灯泡像燃烧的昆虫般连成串,映照出一张扭曲乌黑的脸。艾美远远地看着他费力地跨出每一步。沿码头一路走来。她很想对他说,今晚是你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来这里被人看笑话,最后一次忍受被拉尔夫偷窥。她希望自己能大声说笑,当着拉尔夫的面说出真相,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哈啰,哈啰!”拉尔夫大声吆喝,“今晚免费入场!特别馈赠老顾客!”

侏儒抬起头,面露诧异,小小的黑眼珠迷惑地转来转去。他张了张嘴,看口型像在表示感谢,然后转过身,一只手拉紧小小的领口,掩住颤抖的喉头,另一只手悄悄捏紧藏在手心的一角硬币。他回头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走进镜子走廊,奇特的深色光线映照出无数张压扁了的、扭曲的面孔。

“拉尔夫,”艾美拉住他的胳膊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咧嘴笑了。“我这是菩萨心肠,艾美,菩萨心肠。”

“拉尔夫!”她生气道。

“嘘,”他说,“你听。”

他们在闷热的售票亭里静静等待。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从远处传来闷闷的一声尖叫。

“拉尔夫!”艾美又喊道。

“快听,快听!”他催促说。

又一声尖叫,一声接一声,紧接着一阵乒乒乓乓,迷宫内传来急促的撞击、碎裂的声音。比格先生像发了疯一样在镜子间横冲直撞,歇斯底里地尖叫,抽泣,脸上挂满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在炎热的黑夜中摔了一跤,胡乱地扫了眼四周,哀号着跑下码头。

“拉尔夫,出了什么事?”

拉尔夫坐在那儿,乐得直拍大腿。

她扇了他一记耳光。“你到底干了什么?”

他还是止不住地笑。“来,我带你去看!”

她走进迷宫,经过一面又一面白热的镜子,看见自己烈焰般的红唇在白热的洞窟中燃烧,无数个像她一样歇斯底里的女人跟在一千个健步如飞、笑嘻嘻的男人后面。“快点!”他叫道。他们来到那间满是灰尘味的小房间。

“拉尔夫!”她叫道。

两个人站在小房间的门口。一年来,那个侏儒每晚都会跑到这里。他们站在侏儒每晚站的地方,他就是在这儿睁开眼去看镜中的奇妙影像的。

艾美伸出一只手,慢慢挪动脚步,摸进昏暗的房间。

镜子被人换过了。

新的镜子能把走近它的人,甚至高个子,变成矮小黝黑的丑八怪。

艾美立在镜子前,不停地想,要是它能把大块头变成小不点儿,上帝啊,它会把一个侏儒变成什么样啊?何况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侏儒,一个黑不溜秋的侏儒,一个担惊受怕、孤苦伶仃的侏儒?

她转过身,险些跌倒。拉尔夫站在一旁看着她。“拉尔夫,”她说,“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美,回来!”

她哭着冲进镜廊,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差点儿没找到出去的路。她停下来望了望空荡荡的码头,开始朝一边跑去,接着又朝另一边,跑了一阵后又停下来。拉尔夫从身后追了上来,他在说话,但声音像深夜里隔着高墙传过来那样遥远陌生。

“别跟我说话。”她说。

有人跑上码头朝他们奔来,是射击区的凯利先生。“嘿,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小不点儿?那该死的小傻瓜从我这儿抢了把手枪,上了膛的,我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就跑掉了!能帮我找找他吗?”

凯利飞也似的向前跑去,歪着脑袋在每个帆布帐篷间寻找,转眼就在炽热的彩色灯泡下跑远了。

艾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艾美,你要去哪儿?”

她看拉尔夫一眼,仿佛他们只是刚好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想,”她说,“我该帮忙找一找。”

“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总得试试。哦,上帝,拉尔夫,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电话给比利·法恩!我要是没买那面镜子,你就不会气得干出这种事!我该亲自去找比格先生,而不是送去一面镜子!就算这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要去找他。”

她身体微晃,泪如雨下。她看见迷宫前的镜子在颤动,里面有拉尔夫的影像。她无法从上面移开视线;它反射出她冰冷颤抖的幻影,她张大了嘴。

“艾美,出了什么事?你怎么——”

他顺着她的视线,偏着身子望去。眼睛猛地睁大。

他怒视那面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镜子。

镜子里,一个面目狰狞的侏儒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侏儒的身高只有两英尺,旧草帽下一张苍白、扭曲的脸。拉尔夫站在镜子前与自己怒目相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艾美慢慢挪动脚步,渐渐地越走越快,开始奔跑。她沿着空荡荡的码头飞奔,暖风夹带着温热的豆大的雨滴,紧追不舍地吹打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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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必知的600个社会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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