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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别人的罪孽

大约过了一周,事情有了一点进展。

我顺便提一提,在这不幸的一周里我忍受了很多苦恼,几乎寸步不离地作为最亲密的心腹待在我的定了亲的可怜的朋友身边。压抑着他的主要是羞耻感,尽管在这一周里我们闭门谢客,一直单独相处;可是他甚至对我也羞于相见,而且越是对我推心置腹,就越是因此而对我有气。由于生性多疑,他猜想一切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满城风雨,他不仅在俱乐部,就连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也怕露面。即使不得不活动活动身体而外出散步,也是在暮色四合,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一周过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未婚夫,不论他怎样费尽心机,却怎么也得不到确信。他和未婚妻还未见过面,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几分可以当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莫名其妙地拒不见面。他开始给她频频写信,她对最初的书信之一的答复是干脆请求他暂时停止一切联系,因为她太忙,而她本人因为也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对他说,所以正在等待比目前空闲一些的时候以便详谈,到时候她自会请他相见。至于信,她表示将原封退回,因为这“不过是淘气而已”。这张便条我亲眼看过;是他拿给我看的。

不过,这种无礼的态度和捉摸不定的状况,比起他的主要心事都算不得什么。这桩心事使他非常苦恼,无法解脱,他因此而消瘦,而心灰意懒。这是他最羞于承认的事,甚至对我也决不愿谈起;相反,有时在我面前说假话,支支吾吾,像个小男孩;可是又天天派人来叫我,离开我两个小时也不行,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

这样做多少有伤于我的自尊。不言而喻,我早已暗自猜到了他那个主要的秘密,对一切洞若观火。我当时深信,说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一秘密,这一主要心事,是不会增加他的光彩的,因此年纪尚轻的我,对他庸俗的思绪和某些不雅的猜疑有点恼怒。我一时冲动(坦白说,我已经厌倦于做他的心腹),也许对他指责得过分了。我无情地力促他亲自向我坦白一切,尽管我也承认,有些事要坦白确实难于启齿。他也了解我,就是说他清楚地看出,我看透了他而且在生他的气,于是就因为我恼他、看透了他,所以他也恼我。也许我的气愤是浅薄而愚蠢的;但离群索居,单独相处,有时对真正的友情是非常有害的。从某种观点来看,他正确地看到了自己处境的某些方面,甚至相当委婉地说明了那些他认为无需掩饰的问题。

“啊,她过去何曾如此!”他有时会脱口而出地这样谈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过去我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她何曾如此啊……您要知道,那时她会侃侃而谈,您相信吗,那时她是有见解的,有独立的见解。现在全都变了。她说那一切都不过是陈词滥调!她忘了过去……现在她好像是一个管家,一个账房,冷酷无情,而且总是气呼呼的……”

“既然您同意了她的要求,为什么她还要生气呢?”我反问道。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

“亲爱的朋友,倘若我不同意,她会大发雷霆,怒——不——可——遏!然而毕竟会比现在我同意了要好些。”

他对自己的这句俏皮话颇感满意,于是我们在那天晚上干了一瓶。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第二天他比往常更加心情恶劣,郁郁寡欢。

不过我最恼他的是,他竟犹豫着没有对回国的德罗兹多娃母女作应有的拜访,以恢复交往,据说这也是她们的愿望,因为她们曾问起过他,他也天天想着要见面。他谈起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就眉飞色舞,我颇为不解。无疑,他忆起的是当初所钟爱的那个孩子;然而不知何故,他还觉得,他目前的一切痛苦都会在她身边立刻得到缓解,甚至他的种种疑虑也会立刻烟消云散。他觉得他将见到的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是一个非凡的人。尽管天天想去,却又始终未去。主要是我自己当时极想经人介绍与她结识,而我所能指望的只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和她屡屡相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我们的相逢是在大街上,她骑马漫游,身着骑装,跨着骏马,陪伴她的是她的所谓亲戚,一个漂亮的军官,已故德罗兹多夫将军的侄子。我的痴迷转瞬即逝,后来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的梦想是绝难成真的,——然而尽管只是瞬间的痴迷,却毕竟有过啊,因而可以想象,当初我有时多么怨恨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就因为他固执地闭门不出。

所有我们的人从一开始就得到正式通知,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暂不见客,请求大家不要去打扰他。尽管我曾劝阻,他还是坚持要广泛通知。根据他的请求,我走访了所有的人,喋喋不休地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委托我们的“老头子”(我们相互之间都这样称呼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处理急事,整理若干年来的信件,他闭门谢客,由我从旁协助,如此等等。只有利普京我未及走访,一直在拖延,——说实话,我是怕见他。我事先就知道,对我的话他一句也不会相信,一定认为其中有一个单单想瞒住他的秘密,我一走,他马上就会在城里到处打听消息,散布流言。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却意外地在大街上与他劈面相逢。原来他已经从我刚刚通知到的人那里获悉一切。然而很奇怪,他非但没有好奇地问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情况,却相反,在我为不曾早去见他而想表示歉意的时候,他还打断我的话,立即谈起别的话题。确实,他有很多话可说;他非常兴奋,很高兴遇到我这个听众。他谈起城里的种种新闻,谈起省长夫人带来的“新议论”,俱乐部里已经形成的反对派,谈起人人都在大肆宣扬新思想,以及大家如何热中,等等,等等。他讲了有一刻钟,而且讲得很有趣,使我忍不住要听。尽管我讨厌他,然而我承认,他有吸引听众的本领,尤其是在他因故恼怒的时候。在我看来,此人是真正的、天生的密探。他能随时了解到城里的最新消息和全部隐情,主要是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你不能不惊讶,他会兴趣盎然地关切那些有时与他毫无关系的是是非非。我总觉得,他的主要特点是忌妒。当晚我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谈起我早晨与利普京的相遇和交谈,令我吃惊的是,他非常激动,向我提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利普京究竟知道不知道”。我向他说明,这么快就知道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有谁会告诉他;可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坚持己见。

“信不信由你,”最后他突然下了结论,“可我坚信,他对我们的处境不仅尽知底细,而且还知道得更多,其中有些情况,您和我都还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或者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默然,这些话包含着很多暗示。在此后的五天里,关于利普京我们始终一字不提;我明白,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深悔对我透露了他的这种怀疑,说漏了嘴。

一天早晨,那是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同意联姻以后的第七或第八天,十一点左右,我和往常一样向我那悲伤的朋友家里匆匆走去,路上有了一次奇遇。

我遇见了卡尔马津诺夫,利普京所称道的“伟大作家”。我从小就读过卡尔马津诺夫的作品。他的中短篇小说不仅在上一代甚至在我们这一代也享有盛名;我简直是醉心于那些作品;在青少年时代爱不释手。后来我对他的大作有点冷淡了;对他近来一直在写的带倾向性的中篇小说,我的喜爱远不及他最初的洋溢着质朴诗意的早期作品;而他的那些新作我简直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不揣冒昧,要在如此微妙的问题上也来谈谈自己的意见。一般地说,我们所有那些眼高手低的才子先生们,生前往往几乎被奉为天才,一旦去世就仿佛突然间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殆尽,不仅如此,有的甚至在生前,只要新的一代成长起来,取代了他们的创作所属的那一代,他们就会快得出奇地被所有的人所遗忘,所藐视。在我国,这种情况似乎是瞬息间发生的,就像舞台上更换布景一样。啊,普希金、果戈理、莫里哀、伏尔泰,所有这些有独创性的先驱者的情况是迥然不同的。其次,那些眼高手低的才子先生们一到晚年往往陷入文思枯竭的窘境,自己却懵然不觉。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作家长期被认为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因而人们期待他对社会的发展发挥非凡的重大影响,结果却暴露了他的基本思想是如此浅薄、渺小,以致谁也不会为他那么快地文思枯竭而惋惜。然而白发苍然的老先生们却见不及此,因而气愤难平。正是在他们的文学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虚荣心却让人触目惊心。天知道,他们以什么样的人物自居,——至少是自视为神。据说,卡尔马津诺夫把结交权贵和上流社会看得几乎比自己的灵魂还重。据说他会欢迎您,亲切相待,曲意逢迎,让您着迷于他的温厚,尤其是他若有求于您的话,或者您是事先经人举荐的。可是只要来了一位公爵,一位伯爵夫人,或者一位他所畏惧的人物,他就认为他的最神圣的职责就是极其轻慢地把您忘掉,好像您是一片木屑,一只苍蝇,而且就在您还未及离去的时候;他还真的认为这是极其高尚而优雅的风度。虽然他泰然自若,深谙良好的风范,可是据说他极爱虚荣,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以致掩饰不住这位作家的应激反应,即使是在那些对文学不大感兴趣的社交场合。要是有人偶然由于态度冷淡而使他受窘,他就痛感屈辱而睚眦必报。

大约一年前我在刊物上读过他的一篇作品[61],它极力追求质朴无华的诗意以及心理描写。他描述一艘轮船在英国海岸边遇难的情景,他是目击者,看到人们拯救遇险者,打捞死者。这篇作品冗长拖沓,通篇的唯一主旨就在于突出作者自己。字里行间所能读到的就是:“对我感兴趣吧,看看我在这样的时刻的表现吧。你们何必注意那海,那风暴、岩礁、轮船的碎片呢?我已经用我有力的笔触为你们充分地描写了那一切了。你们何必去看那个怀抱死婴的溺毙的妇人呢?还是看着我吧,看我怎样不忍目睹而掉过脸去。瞧,我背过身去了;我惊恐万状,不忍回顾;我眯起了眼睛——这多么有意思啊,不是吗?”我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谈了我对卡尔马津诺夫的这篇作品的看法,他表示赞同。

不久前听说卡尔马津诺夫要来,我当然极想见到他,甚至与他结识,如果可能的话。我知道,这是可以通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办到的;他们曾经是朋友。不料却在十字大街上与他不期而遇。我当即认出了他;三天前有人把他指给我看过,当时他正和省长夫人乘着一辆敞篷马车驶过。

这是一个矮矮的、拘礼的小老头儿,不过年纪不超过五十五岁,一张红润的小脸,圆筒礼帽下露出一绺绺浓密的白发,在洁净的、淡红色的小耳朵边拳曲着。他的洁净的小脸不怎么漂亮,薄薄的、宽宽的、显得狡黠的双唇,肉乎乎的鼻子,一双锐利而聪明的小眼睛。他的衣着有点破旧,披着一件斗篷,这样的斗篷是诸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的某些地方在这个季节所穿的。不过,至少他外衣上的小物件:领扣,衣领,纽扣,系在细细的黑丝绦上的长柄玳瑁眼镜,宝石戒指,都和讲究气派的人士一样。我相信,夏天他一定穿一侧缀有珠母纽扣的色调鲜明的小皮鞋。我们相遇时,他站在街角,仔细地张望着。他发觉我在好奇地看着他,就用甜甜的,但有点刺耳的嗓音问道:

“请问,抄近路去贝科夫街怎么走?”

“贝科夫街?就在这里,很近,”我异常激动地叫道,“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向左拐。”

“非常感谢。”

这时候真糟糕透了:我似乎胆怯了,显得低声下气!他在一瞬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当然,他立即全都明白了,就是说他看出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看出我从童年起就读过他的作品而且仰慕他,看出我胆怯而显得低声下气。他微微一笑,又一次点点头,就朝着我指的方向一直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转身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他身边跑了有十步。他突然又站住了。

“您能不能告诉我,附近哪里有出租马车?”他又向我叫道。

讨厌的叫声;讨厌的嗓音!

“出租马车?离这里最近的出租马车……在大教堂那里,那里一定有,”于是我转身想跑去叫车。我猜想,他正等着我这样呢。当然,我马上清醒过来,站住了,但是我的动作他看得很清楚,正带着他那可恶的微笑瞅着我。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事情。

他左手拿着的一个小钱包突然掉在地下。不过那不是钱包,好像是小匣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公文包,或者不妨说是小手提包,就像女性常用的那种,不过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我似乎扑了过去要把它捡起来。

我确信,我没有捡起它,但是我最初的动作却是明明白白的;我已经无法加以掩饰,脸红得像个傻子。老滑头马上捞到了他所能捞到的东西。

“别费心,我自己来。”他亲切地说道,那时他已经看出我是不会替他捡手提包了,于是自己拾了起来,仿佛是要抢先似的,又点点头,走了,让我做了一个大傻瓜。这和我亲自去捡没有两样。有五分钟光景,我觉得自己蒙受了永难忘却的羞辱;可是,在走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家附近的时候,我突然开怀大笑。我觉得这次见面太滑稽了,立刻决定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让他也乐一乐,甚至要把这出戏中的两个角色分别扮演给他看。

可是这次我惊奇地发现他形容大变。诚然,我一进去,他就急切地迎上来,开始听我讲话,只是心不在焉,起初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我一提到卡尔马津诺夫的名字,他就怒不可遏:

“别说他,别说!”他几乎发疯似的叫道,“您瞧瞧这个,您读吧!读吧!”

他拉开抽屉,把三张小纸片扔在桌上,只见上面有潦草的铅笔字迹,都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写的。第一张字条是前天写的,第二张写于昨天,最后一张是今天送来的,就在一小时之前;内容空洞,说的都是卡尔马津诺夫,暴露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担心卡尔马津诺夫不来拜访她的那种庸人自扰、爱慕虚荣的不安心情。下面是写于前天的字条(或许是写于三天前,也可能是四天前):

倘若他今天终于光临,关于我请一字莫提。不要有丝毫的暗示。不要谈起我,也不要涉及我。

瓦·斯

昨天的:

倘若他终于决定于今晨造访,我想,最有尊严的态度是拒不接待。我意如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瓦·斯

今天的,即最后一张:

我确信,您那里垃圾成堆,烟雾弥漫。我派玛丽娅和福穆什卡前来;他们将在半小时内收拾妥当。他们收拾时,别妨碍他们,在厨房里坐坐吧。送上布哈拉地毯一条和中国花瓶两只:这是我早想相赠的,此外还有我的一幅特尼尔[62]的画(供暂时一用)。花瓶可放在窗台上,特尼尔的画要挂在歌德肖像右上方,那里显眼些,上午总有亮光。若他终于露面,要彬彬有礼地接待,但竭力谈琐事,谈学问,而且要平淡处之,仿佛你们是昨天才分手似的。关于我一字莫提。晚间我或许来探望您。

瓦·斯

又及:若他今天不来,就不会来了。

我读了以后很惊讶,他竟会为一些小事而大动肝火。我疑问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发觉,在我看字条的时候,他已经把日常戴的白领带换上了一条红的。他的礼帽和手杖放在桌上。他脸色煞白,甚至手也在哆嗦。

“我才不管她激动不激动呢!”他声嘶力竭地吼道,这是对我的疑问的目光的回答。“我毫不在意!她有心情为卡尔马津诺夫激动,对我的信却不予答复!瞧,这是我的原封未动的信,是她昨天退回的,就在桌上,在书下面,在那本《笑面人》[63]下面。她为尼—古—连卡劳神与我何干!我不闻不问,我现在声明我是自由的。什么卡尔马津诺夫,什么列姆布克太太,都见鬼去吧!我把花瓶放到仆人的房间,把特尼尔的画收进了衣橱,我还要求她马上接见。您听见吗,我是要求!我也给她送去了这样的一张纸条,铅笔写的,不封口,是由娜斯塔霞送去的,我正等着回音呢。我要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亲口对我说清楚,要当着老天爷说,至少要当着您的面。您当然不会不协助我,作为一位朋友和见证人。我不愿忍辱含羞,我不愿讲假话,我不愿有秘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容许有秘密!让她们对我把一切讲清楚,坦白地,老老实实地,高尚地,那么……那么我也许会表现出惊世骇俗的宽容大度!……我卑鄙吗,阁下?”他突然这么问道,威严地望着我,仿佛就是我在鄙视他。

我要他喝点水;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他在讲话的时候,不停地在屋角之间走来走去,可是他突然以一种很特别的姿态站在我面前:

“难道您以为,”他又以病态的傲慢讲了起来,同时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难道您能设想,我,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在自己的内心找不到足够的道德力量拿起我的小箱子,——我的寒酸的小箱子!——扛上我瘦弱的肩头,跨出这扇大门而从此永远消失,如果荣誉感和伟大的自立原则要求这样做的话?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已经不是第一次以豁达大度回报专横了,尽管那是一个疯狂的女人的专横,即世界上所可能有的最羞辱人、最残酷的专横,而您此刻居然会失笑,我尊敬的阁下!啊,您不相信,我内心那么豁达,以至我可以在商贾之家当家庭教师而了此一生,或忍饥挨饿,倒毙于他人篱下!回答我,马上回答我:您信还是不信?”

可是我故意沉默。甚至故作迟疑,似乎不愿以否定的回答使他不快,却又不能违心地作出肯定的回答。在他的愤怒中,一个有关的情况确实伤害了我的感情,而且不是我个人的事,啊,不是。不过……我以后再作解释吧。

他的脸都白了。

“也许,您与我相处觉得无聊,格—夫(这是我的姓),因而希望……从此不再相见?”他以漠然的平静语调说道,这种语调往往是晴天霹雳的前奏。我吓得跳了起来;就在这时娜斯塔霞进来了,默默地把一张纸条递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上面有铅笔写的字迹。他看了看就朝我扔了过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只在纸上写了寥寥数语:“在家里待着。”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默默地抓起礼帽和手杖,快步向室外走去;我机械地跟在后面。突然走廊里响起了话语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他像遭到雷击似的站住了。

“是利普京,我完了!”他抓住我的手,低声说道。

就在这时利普京走了进来。

为什么利普京一来他就完了,我不知道,而且对这句话我也没有在意;我只归因于他的神经问题。但他的惊惧毕竟非同寻常,因而我决定注意观察。

利普京进门时的样子就说明,他这次不顾谢绝来访的声明而登门造访是有特殊的理由的。他带来了一位陌生的先生,大概是外地来的。他看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愣在那里露出茫然的目光,立刻高声叫道:

“我带来了一位客人,而且是一位不平常的客人!斗胆打搅了您的清静。这是基里洛夫先生,杰出的建筑工程师。主要是他认识令郎——尊敬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们过从甚密,先生;他还受到令郎的委托。刚到此地不久。”

“关于委托是您在无中生有,”客人断然说道,“完全不曾有过什么委托,而韦尔霍文斯基我确实认识。我是十天前在X省与他分手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机械地伸出了手并示意请大家就座;他看看我,看看利普京,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自己也连忙坐下,不过手里仍然拿着礼帽和手杖,还懵然不觉。

“哎呀,您正要出门!可是我听说,您累得病倒了。”

“是的,我有病,现在正想去散散步,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住了嘴,连忙把礼帽和手杖丢在沙发上,——他的脸红了。

这时我匆匆地审视着那位客人。他年纪尚轻,二十七岁左右,衣着考究,是挺拔、清瘦的黑发男子,脸色苍白而略显晦暗,一双黑眼睛暗淡无光。他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说话断断续续,而且有点不合语法,在有必要说较长的句子时就会词序颠倒,乱了套。利普京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异乎寻常的恐惧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扬扬得意。他坐在藤椅上,把椅子几乎拖到了房间正中,以便与宾主双方保持一样的距离;宾主面对面地坐在两张对置的沙发上。利普京的锐利的目光好奇地在角角落落梭巡着。

“我……很久未见到彼得鲁沙了……你们是在国外见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客人随口说道。

“在国内、国外都见过。”

“阿列克谢·尼雷奇本人刚从国外回来,离开有四年了,”利普京接口说道,“他出国是为了进修专业,这次回来,有望在铁路桥的建筑中谋得职位,目前在等答复。他通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认识了德罗兹多夫一家,认识了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工程师坐着,似乎无精打采,尴尬而不耐烦地倾听着。我觉得有什么事使他心里有气。

“他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相识,先生。”

“您也认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道。

“也认识。”

“我……我已经好久未见到彼得鲁沙了……我愧为人父……确实如此;我……您是怎样离开他的?”

“就这么离开了……他本人就要来了。”基里洛夫先生又急忙敷衍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就要来了!我终于……您瞧,我未见到彼得鲁沙太久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完这句话停顿了好久,“现在我盼望着我可怜的孩子,在他面前……啊,在他面前我有过错啊!就是说,我,其实我想说,当初在彼得堡离开他时,我……总之,我认为他无足轻重,有着诸如此类的想法。您知道,孩子神经质,很重感情,而且……胆子小。睡觉前他要跪下磕头,对着枕头画十字,祈求夜里不要死去……我记得的。而且他毫无美感,就是说毫无一种崇高的、至关重要的情操,未来思想的某种萌芽……他像个小糊涂蛋。不过,我自己似乎语无伦次了,请原谅,我……你们正赶上我……”

“您说他对着枕头画十字,这是真的?”工程师似乎特别好奇,突然问道。

“是呀,他画十字……”

“行了,我随便问问;您接着说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疑问地看了看利普京。

“我很感谢您的光临,可是我承认我现在……心绪不佳……不过,请问您住在哪里?”

“博戈亚夫连街,菲利波夫公寓。”

“哦,就在沙托夫住的那里。”我脱口说道。

“对,就是那幢公寓,”利普京叫道,“不过沙托夫住在上面,住顶楼,他和列比亚德金大尉一起住在底层。他也认识沙托夫,而且认识沙托夫的夫人,在国外时与她有过亲密的交往。”

“什么!难道您对这位可怜的朋友的不幸的婚姻和这个女人有所了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激动地叫道,“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与她有私交的人;万一……”

“胡说八道!”工程师火冒三丈,不客气地说道,“利普京,您真是无事生非!我可没有见过沙托夫的妻子;只有一次远远地看到过,谈不上亲密的交往……沙托夫我是认识的。为什么您要讲些没影儿的事呢?”

他在沙发上急剧地转过身去,抓起了自己的礼帽,后来又把它放下,依旧坐好,一双冒火的黑眼睛挑衅似的逼视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那样怒气冲冲。

“请原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庄重地说道,“我理解,这也许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问题……”

“什么微妙问题也没有,这简直可耻,我刚才并不是说您‘胡说八道’,而是说利普京,怪他捏造,如果引起了您的误会,那么请原谅我吧。我认识沙托夫,而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认识……根本不认识!”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之所以呶呶不休,只是因为我很爱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我们这位好激动的朋友,而且历来关心他……在我看来,此人太急剧地改变了他原来也许太不成熟,却毕竟正确的思想。现在他竟如此大肆宣扬我们的神圣罗斯,以致我早已把他机体中的这种转折——我不愿用别的说法——归因于某种重大的家庭变故,即他的失败的婚姻。我透彻地研究了我可怜的俄罗斯,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俄罗斯人民,我可以告诉您,他不了解俄罗斯人民,加之……”

“我也完全不了解俄罗斯人民,而且……根本没有时间去研究!”工程师又生硬地说道,又急剧地在沙发上转过身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到一半就噎住了。

“他在研究,在研究,”利普京接口道,“他已经开始了研究工作,而且正在写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论述俄国自杀事件增多的缘故,并概述了社会上自杀现象加速扩散或受到抑制的原因,获得了惊人的成果。”

工程师气坏了。

“您根本无权这样说,”他愤怒地嘟哝道,“我根本没有(写)论文[64]。我不会(干)这种蠢事。我曾信赖地问过您,完全是无意中问起的;这根本不是什么论文;我不公开发表,您无权……”

利普京显然在自得其乐。

“抱歉,先生,也许我错了,不该把您的文学作品叫作论文。他只是在收集观察所得,对问题的实质,或者可以说是问题的伦理方面完全没有涉及,甚至对道德本身完全持否定态度,遵循为了善良的最终目的而摧毁一切的最新原则。他已经提出,为了在欧洲确立健全的理智,要付出一亿颗以上的头颅,这比最近一届和平代表大会[65]所要求的还多得多。在这个意义上说,阿列克谢·尼雷奇走得比任何人都远。”

工程师听着,面带轻蔑的、阴沉的微笑。大家沉默了约半分钟。

“这都是蠢话,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终于有点矜持地说道,“如果我无意中对您谈了几点,而您接受了,那是您的事。可是您没有权利(说出来),因为我是从来不对任何人说的。我蔑视饶舌……如果有见解,那么我是很清楚的……而您的做法很无聊。我不去讨论那些已有定论的各点。我不能容忍讨论。我永远不愿讨论……”

“也许,您是对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不住说道。

“我向您表示歉意,不过我在这里并不生谁的气,”客人热烈地急忙接着说道,“我有四年很少见到人……四年里我很少交谈,并且避免见客,为了我的目的,对目的无益嘛,四年。利普京知道了就笑我,我明白,并不在意。我不是小心眼儿,只是恼他说话太随便。至于我不同你们谈思想,”最后他突然说道,以坚定的目光扫视着大家,“那绝不是怕你们向政府告密;不是,在这方面请不要胡思乱想……”

听了这番话,大家一言不发,只是面面相觑。甚至利普京也不再嬉皮笑脸了。

“先生们,很遗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坚决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可是我不舒服,心绪不佳。对不起。”

“哦,这是要我们走,”基里洛夫先生明白过来,抓起了帽子,“亏您提醒,要不我倒忘了。”

他站了起来,神情憨厚地伸着手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走了过来。

“遗憾,您身体不好,我却来了。”

“希望您在我们这里一切顺利,”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答道,善意而从容地握着他的手。“我理解,既然如您所说,长期滞留国外,为了自己的目标而疏于交往,并且——淡忘了俄罗斯,那么自然,对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就不免会投以诧异的目光,我们对您也同样如此。不过这会过去的。只是有一点我感到困惑:您想为我们建造桥梁,同时却又声称,您拥护摧毁一切的原则。他们是不会让您来造我们的桥梁的!”

“什么?您说什么……嘿,见鬼!”吃了一惊的基里洛夫叫道,突然又大笑起来,笑得极其畅快而开朗。此刻他的脸流露了十分稚气的神情,我觉得,这神情很适合于他。利普京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妙语而高兴得直搓双手。而我一直在暗自奇怪:为什么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么怕利普京,为什么一听到他来了就大喊“我完了”。

我们都站在门口。在这样的时候,宾主总是殷殷话别,然后扬长分手。

“他今天闷闷不乐,都是由于,”利普京就在跨出房间的那一瞬间,突然仿佛不经意地说道,“都是由于不久前与列比亚德金大尉的争吵,是为了他妹妹。列比亚德金大尉天天鞭打他那个神经错乱的好妹妹,真正的哥萨克马鞭啊,先生,早晨打,晚上也打。所以阿列克谢·尼雷奇甚至搬进了那幢房子的侧屋,眼不见心不烦嘛。好吧,先生,再见。”

“妹妹?有病?鞭子?”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叫道,就像他自己突然挨了一鞭子似的,“哪个妹妹?哪个列比亚德金?”

不久前的恐惧刹那间又出现了。

“列比亚德金?那是一位退伍大尉;从前他只是自称上尉……”

“嗨,我管他什么军衔!哪个妹妹?天哪……您说呀。列比亚德金?我们这里是有过一个列比亚德金的……”

“就是他,我们的那个列比亚德金,还记得吗,在维尔金斯基家里?”

“他不是因假钞案给抓起来了吗?”

“已经回来啦,快有三个星期了,情况很特别。”

“此人可是个恶棍啊!”

“我们这里就不会有恶棍?”利普京突然咧嘴大笑,一面仿佛在用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嗨,我的天,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完全同意您关于恶棍的这个看法,特别是您的看法。可是下文如何,下文呢?您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您这样说一定是有用意的!”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先生……这个大尉,从种种迹象来看,当初并不是为了假钞而离开这里,唯一的目的是要找他的那个妹妹,她藏身于陌生的地方,躲着他;现在她被带回来了,就是这么回事。您好像很害怕,为什么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过,我说的这些都是根据他酒后的闲聊,清醒的时候他自己也守口如瓶。此人爱动肝火,不妨说,爱好战斗美学,不过那是属于低级趣味的。而那个妹妹不但是疯子,而且还是瘸子。她似乎被谁勾引失身,于是多年来列比亚德金先生似乎因此而年年从勾引者那里得到金钱,以补偿高雅的冒犯,至少他在闲聊时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只是醉话,先生。不过是吹牛罢了。而且这样更庸俗。说他有钱,倒是千真万确;十来天之前连双袜子也没有,现在我亲眼看到,他手里有好几百呢。妹妹天天犯病,尖声喊叫,他就用马鞭让她‘守规矩’。他说,要向妇女灌输谦恭。我真不懂,沙托夫怎么还能住在他们楼上,相安无事。阿列克谢·尼雷奇同他们只相处了三天,就受不了烦扰而住进了一间小小的侧屋,他们早在彼得堡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

“真的是这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工程师问道。

“您太饶舌了,利普京。”他气愤地嘟哝道。

“又是秘密、隐私!你们从哪里突然有了这么多秘密和隐私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不住叫道。

工程师皱起眉头,脸也红了,耸起肩膀想离开房间。

“阿列克谢·尼雷奇甚至夺过马鞭,把它折断扔到了窗外,先生,他们大吵了一场。”利普京补充道。

“为什么您要饶舌,利普京,真无聊,为什么?”阿列克谢·尼雷奇又立即转过身来说道。

“何必出于谦虚而掩盖自己高尚的内心活动嘛,我说的是您,而不是我。”

“多么无聊……而且毫无必要……列比亚德金很蠢又很无聊——他于事无补甚至……十分有害。您何必把什么事都往外捅?我走了。”

“嗨,真遗憾!”利普京叫道,平静地笑着。“否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还有一个笑话要告诉您,先生。甚至我今天来就是要说给您听的,不过大概您自己也已经听说了。好,等下次吧,阿列克谢·尼雷奇急着要走……再见,先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闹了个小笑话,前天她可把我逗乐了,她竟专门派人来找我,真滑稽。再见,先生。”

可是这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揪住了他:他抓住他的肩头,猛地把他扭得转过身来,拖回了房间,把他按在椅子上。利普京甚至胆怯起来。

“怎么啦,先生?”他自己开了腔,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望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她突然把我叫去,‘推心置腹’地问我,我本人的看法究竟如何: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神经错乱了,还是神志正常?这怎不令人吃惊呢?”

“您疯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道,又似乎突然发了狂,“利普京,您非常清楚,您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讲这一类下流话,甚至……还有更糟的!”

我立即想起他曾经猜测,利普京对我们的情况不仅知道得比我们还多,而且还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某些事。

“您怎么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利普京喃喃说道,好像吓坏了,“您怎么啦……”

“住口,开始吧!我恳切地请求您,基里洛夫先生,您也回来,不要离开,请求您!坐吧。而您,利普京,开始吧,直截了当……丝毫不要支吾搪塞!”

“要是早知道这会让您如此震惊,我就绝不会提起了,先生……我还以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本人已经向您告知了一切!”

“您才不这样以为呢!开始吧,开始,我对您说!”

“劳驾,您自己也请坐下吧,要不,我坐着,而您那么激动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不雅观啊,先生。”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了自己,庄重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工程师愁眉不展地盯着地下。利普京乐不可支地望着他们。

“从哪里说起呢……真让我尴尬……”

“她前天突然派了一个仆人来见我说:请您明天十二点去一趟。您想得到吗?我放下工作,在昨天正午按响了她家的门铃。我被直接领进客厅,一会儿她来了;她让我坐,自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坐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您知道,她一向鄙视我!她直截了当地谈起了正题,这是她的一贯作风:‘您记得,四年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因病有过一些古怪的举止,以致全城愕然,后来才真相大白。其中有一次与您本人有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病愈后,我曾请他前来见您。我也知道,他过去与您也有过几次交往。请直言相告,您当时……(这时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您当时觉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怎样……一般地说,您那时对他的看法如何……能给他怎样的评价……现在的评价又怎样?……’”

“这时她完全语塞,停顿了足有一分钟,突然脸红了。我吓坏了。她又说起话来,不能说她的语调动人,那是与她不相称的,而是一种威严凝重的语调:

‘我希望,您能很好地、正确无误地理解我。我现在请您来,因为我认为您有洞察力,乖觉、敏锐,能够提出正确的观感(多么动听的恭维!)。您也明白,现在同您谈话的是一位母亲……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生活中有过某些不幸,而且屡遭波折。这就有可能影响他的精神状态。当然,我不是说神经错乱,这是绝不可能的!(说得坚定而自豪。)然而有可能发生某种奇怪的、特别的现象,思想上的某种转变,对某种特殊的观点的偏爱。(这都是她的原话,我很惊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能够多么准确地说明问题。聪明过人的太太!)至少,我自己发觉,他经常有某种程度的烦躁不安,倾向于某些特别的习气。可我是母亲啊,而您是旁观者,因而以您的聪明,您是能够提出比较客观的看法的。所以我求您(就是这么说的:求您)告诉我全部真情,不要弄虚作假,如果您同时还能向我担保,今后决不忘记我对您讲的都是心腹之言,那么您可以期望,以后我一有机会就会乐意酬谢您。’嘿,怎么样,先生!”

“您……您使我大为惊愕……”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嗫嚅道,“我不信……”

“不,请注意,请注意,”利普京抢着说,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仿佛听而不闻,“一个高高在上的夫人向我这种人提出那样的问题,还不惜纡尊降贵,亲口请求我保守秘密,她该是如何惴惴不安啊。这是怎么了,先生?难道她听到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什么意外的消息?”

“我不知道……任何消息……我有好几天未见到她了,但是……但是我要向您指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说道,似乎勉强能理清思绪,“但是我要向您指出,利普京,既然是心腹之言,您现在却当着大家……”

“完全是心腹之言!天打雷劈,如果我……至于在这里……那又怎样呢,先生?难道我们是外人,就拿阿列克谢·尼雷奇来说吧?”

“我不同意这个看法;毫无疑问,我们这里的三个人一定会保守秘密,可我怕的是第四个人,是怕您,而且一点也不相信您!”

“您怎么这样说呢,先生?我比谁都更有利害关系啊,因为我可以得到永久的感谢!就因为这个缘故,此刻我正想指出一个非常奇怪的事实,不过与其简单地说它奇怪,还不如说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昨晚,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席谈话的影响下(您可以想象,当时给我留下了多么强烈的印象),我向阿列克谢·尼雷奇提出了一个婉转的问题,我说:‘您以前在国外和彼得堡就认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对他的智慧和才能的看法如何?’他一如平时的习惯,回答得简洁扼要,说他头脑敏锐,见解合理。我说:‘多年来您是否发觉,他思想有那么一点儿偏离,或者思想上有特别的变化,或者好像有点儿,可以说,神经错乱?’总之,我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本人提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您想象一下吧:阿列克谢·尼雷奇突然陷入沉思,而且就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他说:‘是的,我有时觉得奇怪。’请注意,既然阿列克谢·尼雷奇都觉得奇怪,那么实际上会是怎么回事呢,啊?”

“这是真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阿列克谢·尼雷奇问道。

“我但愿不谈这件事,”阿列克谢·尼雷奇回答道,他突然抬起头来,两眼冒火:“我要对您的权利提出异议,利普京。在这件事上您没有任何权利把我拉扯上。我并没有说出我的全部看法。我们虽然曾经在彼得堡相识,但那是很久以前了,现在虽然又见面了,可是我对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了解很少。我请您别把我卷进去,而且……这一切很像是诽谤。”

利普京摊开双手,一副无辜受屈的样子。

“我是诽谤者!该不是密探吧?阿列克谢·尼雷奇,您是可以随意批评的,既然您完全置身事外。有一点您是不会相信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看来,列比亚德金大尉简直蠢得像……真是不好意思说蠢得像什么;俄语中有这么一个表示程度的比喻;要知道,就是他也认为自己受到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侮辱,尽管崇拜他的机智,他说:‘此人使我震惊:他是一条聪明绝顶的蛇。’(他的原话)而我对他说(仍然处于昨天的那种影响之下,而且已经同阿列克谢·尼雷奇谈过了),‘怎么样,大尉,从您的角度来看,您的聪明绝顶的蛇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您信吗,就像我偷偷地从后面突然抽了他一鞭子;他猛然跳起来,说道:‘是的……是的,不过这不会影响……’影响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后来他痛苦地沉思起来,苦苦思索,以致醉意全消。当时我们是坐在菲利波夫小酒店里,先生。大概过了半小时他突然在桌上捶了一拳,说道:‘是呀,也许真的神经错乱了,不过这不会影响……’这次又没有说出影响什么。不言而喻,我对您只是说说谈话的大概内容,不过意思很清楚;不论问到谁,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尽管过去谁也不曾想到过,他们说:‘是啊,神经错乱;很聪明的一个人,可是也许神经错乱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沉思地坐着,心事重重。

“列比亚德金怎么会知道?”

“这个问题您可否问问阿列克谢·尼雷奇。他刚才在这里骂我是密探。我是密探却——不知道,而阿列克谢·尼雷奇尽知底细,却一言不发,先生。”

“我一无所知,或者知道得很少,”工程师仍然那样气愤地回答道,“您把列比亚德金灌醉了盘问。您把我带到这里也是要盘问我,要我说出来。可见您是密探!”

“我还从未给他灌过酒呢,先生,而且他也不值这酒钱,包括他的全部秘密在内,对我来说这些秘密就是这样毫无价值,不知对您来说怎样。相反,这是他在大把花钱,而在十二天之前他曾来央求我给他十五戈比,是他请我喝香槟,不是我请他。不过您提醒了我,必要时我就为了盘问他而把他灌醉,先生,或许能打听到……你们所有的那些小隐私,先生。”利普京恶狠狠地反唇相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困惑地望着两个争吵不休的人。他俩都在自己揭穿自己,而且主要的是毫不相让。我不禁在想,利普京把这位阿列克谢·尼雷奇带来,目的就是要把他卷入一场有第三者介入的必需的谈话,这是他爱玩的花样。

“阿列克谢·尼雷奇很了解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气愤地接着说道,“可就是遮遮掩掩,先生。至于您问到的列比亚德金大尉,此人认识他比我们大家都早,是五六年前在彼得堡认识的,当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生活还鲜为人知,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时他还不曾想到要光临此地。应当说,我们的亲王在彼得堡的交游中择友相当奇怪,好像就在那时他认识了阿列克谢·尼雷奇。”

“您要小心,利普京,我警告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想不久就到这里来,他会保护自己的。”

“为什么警告我呢,先生?我最先公开说,他是极其聪慧精明的人,而且昨天我让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这方面完全放心。‘至于他的性格,’我对她说,‘我不敢保证。’列比亚德金昨天也是异口同声:‘他的性格,’他说,‘有毛病。’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不妨大喊大叫,说什么诽谤啦,当密探啦,可是请注意,您自己却从我这儿刺探了一切,而且抱着那么浓厚的兴趣。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昨天就一针见血地说:‘您本人与此事有利害关系,所以我才对您说。’可不是吗,先生。我能有什么目的呢,既然他阁下使我本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受辱!看来,我有理由关切,而不仅仅为了诽谤。今天与您握手言欢,而明天,尽管您以礼相待,他却无缘无故在大庭广众之中打您的耳光,只要他想这么干。吃饱了撑的,先生!而对他来说,要紧的是女人:狂蜂浪蝶!像古代爱神一样长着小翅膀的地主都是拈花惹草的彼乔林[66]!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是单身汉,所以说起话来轻松,还为了那位先生骂我诽谤。您现在依然风度不减当年,要是您娶了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老婆,也许您就要锁上大门,还要在家里层层设防,防备我们的亲王!的确,只要那位常挨鞭子的列比亚德金小姐不疯不瘸,那么我真的会认为,她就是我们这位将军好色的牺牲品,而列比亚德金本人所谓他的‘家庭名誉’也就因为他而蒙羞。也许这不符合他的高雅的品味,不过对他来说也算不了什么。每个心肝宝贝都合用,只要碰在他的兴头上。您刚才说到诽谤,难道是我在张扬吗,全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不过听听,随声附和而已。随声附和没有被禁止吧,先生。”

“全城沸沸扬扬?说什么?”

“列比亚德金酒后在城里到处嚷嚷,嘿,这不等于整个广场都沸沸扬扬吗?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在朋友之间表示关切罢了,先生,因为我还是认为我现在是在朋友之间,先生,”他望望我们大家,一脸的无辜。“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先生,请想想吧:这位少爷似乎在瑞士时就托一位姑娘带三百卢布给列比亚德金大尉,她是我有幸认识的一位极其高尚的姑娘,可以说是一位谦恭温雅的孤女。而列比亚德金在不久以后得到了确信,带来的不是三百,而是一千卢布!提供消息的是谁我就不说了,不过也是一位极其高尚的人,因而极其可靠……于是列比亚德金大喊大叫,说姑娘偷了他七百卢布,几乎要通过警方索还这笔钱,至少曾这样威胁过,闹得满城风雨……”

“您这么说是卑鄙的,真卑鄙!”阿列克谢·尼雷奇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可您本人就是那位极其高尚的人,是您代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向列比亚德金证实,带来的不是三百卢布,而是一千。这是大尉喝醉时亲自告诉我的。”

“这……这是不幸的误会。有人搞错了,结果……这是胡说八道,而您真卑鄙!……”

“我也但愿那是胡说八道,而且我听了觉得很难过,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位极其高尚的姑娘卷入了七百卢布的纠纷,其次,她还受到指责,说她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显然关系暧昧。要知道,这位少爷可以满不在乎地玷辱一位极高尚的姑娘或使别人的妻子丧失名誉,就像当初在我家发生的那个意外事件一样。如果他碰到一位豁达大度的人,那么就会迫使他以其正直的名声去掩盖别人的罪孽。我就是这样容忍下来的,先生;我是在讲我自己,先生。”

“您小心吧,利普京!”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圈椅上欠起身来说道,脸色煞白。

“您别信他的,别信!有人弄错了,而列比亚德金酒醉糊涂……”工程师叫道,激动得无法形容,“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可我受不了啦……我认为这是卑鄙下流……够了,够了!”

他奔出了房间。

“您怎么走啦?我也和您一起走!”利普京慌了,跳起来追赶阿列克谢·尼雷奇去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站着沉思片刻,仿佛视而不见地看了看我,拿起礼帽、手杖,轻轻地走了。我又像刚才那样跟着他。在跨出门口时,他发觉我在身边,就说道:

“啊,您可以做个见证人……您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您会陪我去的,是吗?”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难道您又要去?您想想,会有什么结果呢?”

他露出了可怜的、惘然若失的微笑,那是含羞带愧、完全绝望,同时又仿佛异样亢奋的微笑,他略略止步,轻轻地对我说道:

“我不能同‘别人的罪孽’结婚啊!”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句深藏内心、从不告人的话,在支吾、忸怩了整整一周之后终于说了出来。我已经忍无可忍:

“多么肮脏,多么……卑劣的想法,居然由您,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说了出来,居然会在您清醒的头脑、善良的心里出现,而且……早在利普京之前!”

他看看我,一言不发,继续走他的路。我不想落在后面。我要当着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面作证。我是会原谅他的,如果他仅仅由于他那妇人似的优柔寡断而相信了利普京,然而现在很清楚,他自己早在利普京之前就主观臆测,现在利普京不过是使他肯定了自己的怀疑,火上浇油。从第一天起他就毫不犹豫地怀疑一位姑娘的清白,那时他还没有任何根据,连利普京的所谓根据也没有。他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专横做法解释为她渴望尽快安排与一位受敬重的人联姻,以掩饰她亲爱的尼古拉的那些贵族的小小罪孽!我一定、一定要让他因此而受到惩罚。

“啊!伟大而仁慈的上帝!啊,谁来安慰我!”他又走了一百来步,突然站住,叫道。

“我们马上回去吧,我会向您说明一切!”我大叫道,使劲拉他回头。

“这是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您吗,是您吗?”一个嘹亮、欢快、朝气勃勃的声音,恰似一曲音乐在我们身边响起。

我们什么也不曾看见,一位女骑手,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却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带着她那位形影不离的随从。她勒住了马。

“来呀,快来!”她愉快地高声召唤着,“我有十二年未见他,却认出来了,而他……您不认识我了吗?”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恭敬地吻了吻。他祈祷似的望着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认出我了,他很高兴呢!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见到我欣喜若狂!整整两周了,为什么您不来?姑姑说您病了,不能打扰您;可我知道,姑姑是在说谎。我总是在跺着脚骂您,不过我一定、一定要您先来看我们,所以不曾派人来请您。天哪,他一点也没有变!”她从马鞍上俯身端详着他,“一点未变,不可思议!啊,不,有了皱纹,眼角和脸上有很多细细的皱纹,白头发也有了,但眼睛还和当年一样!我变了吗?变了没有?您怎么老不说话呀?”

这时我想起有人说过,她十一岁被带往彼得堡时几乎病倒;她在病中曾哭着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您……我……”他讷讷地说道,快乐得语不成句,“我刚在喊:‘谁来安慰我!’就响起了您的声音……我认为这是奇迹,我开始有信仰了。”

“信仰上帝?那在天上的那么伟大而仁慈的上帝?您瞧,您讲的课我全能背诵。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那时他使我多么虔诚地信仰那么伟大而仁慈的上帝!您是否还记得您讲的故事,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所有的人都大叫:‘陆地,陆地!’保姆阿连娜·弗罗洛夫娜说,从那以后我就在夜里说梦话,睡梦中叫喊着:‘陆地,陆地!’您是否记得曾对我讲过哈姆雷特王子的故事?您是否记得曾向我描述,可怜的移民怎样从欧洲被运往美洲?可是全都是假的,后来我知道了移民的详情,然而他的谎话说得多么动听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几乎比真的更动人!为什么您要这样看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呢?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忠实的人,您一定要像爱我一样爱他!他对我言听计从。可是,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看来您又遭到不幸了,竟在大街上叫喊:谁来安慰您?遭到了不幸,是吗?是吗?”

“现在我感到幸福……”

“是姑姑欺负您?”她听也不听就接着说道,“那个改不了坏脾气的不讲道理而我们永远挚爱的姑姑!您记得吗,您曾在花园扑到我怀里,我就哭着安慰您,——您别在意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对您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早就知道了,您可以伏在他的肩头尽情哭泣,他也就会一直站在那里!……稍微抬起您的帽子,干脆取下来吧,把头伸过来,踮起脚尖,我现在要吻吻您的前额,就像当年分别前最后一次吻您那样。瞧,那位小姐在窗口愉快地望着我们呢……请靠近些,再近些。天哪,白头发好多啊!”

她在马鞍上弯下腰,吻了吻他的前额。

“好,现在到府上去!我知道您住在哪里。我即刻便到。我首先拜访您这位执拗的先生,然后把您拉到我家逗留一天。去吧,准备迎接我。”

她和男伴纵马而去。我们回到了家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沙发上坐下,哭了。

“上帝!上帝!”他感叹道,“幸福的时刻终于降临!”

十分钟还不到,她就如约而至,她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随行。

“您与幸福同降!”他起身相迎。

“这是给您的鲜花;我刚才到谢瓦莉埃太太那里去了一趟,整个冬季她都有庆祝命名日的鲜花供应。这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你们认识一下。我本来想买大蛋糕,可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硬说,那不合俄国的习俗。”

这位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炮兵大尉,大约三十三岁,是一位修长、英俊、具有无可挑剔的高贵仪表的绅士,庄重的容貌初看甚至觉得严峻,其实他非常温和善良,任何人几乎一经接触就会有这样的印象。不过他沉默寡言,态度冷漠,不热衷于交朋结友。后来这里有很多人说他不大聪明;这话不完全正确。

我就不去描述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美貌了。全城都在盛传她的美,不过有的夫人和姑娘愤愤地表示异议。其中有些人已经在恨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了,首先,因为她骄傲:德罗兹多娃母女几乎还没有开始礼节性的拜访,这就得罪了人,不过这种耽搁确实是由于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身体欠安。其次,因为她是省长夫人的亲戚而恨她。第三,因为她天天骑马漫游。这里至今还不曾有过女骑手;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骑着马招摇过市而又不曾作礼节性拜访,她的出现自然就得罪了上流社会。不过大家已经知道,她骑马是遵从医嘱,于是大家又刻薄地议论她的病情。她真的有病。第一眼就能看出她那病态的、神经质的、经常的烦躁不安。唉!可怜的姑娘非常痛苦,其中原委后来才终于弄清楚了。此刻回首往事,我已经觉得,她并非我当年心目中的美女。或许根本不算漂亮。这位高高的、瘦瘦的,然而柔韧强健的姑娘,却有一张令人吃惊的不端正的脸庞。她眼睛的轮廓有点像卡尔梅克人,斜斜的;面无血色,颧骨凸出,面容黝黑、消瘦;然而在这张脸上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目光炯炯的黑眼睛不怒而威;她是“作为胜利者并为了胜利”而现身的。她显得骄傲,有时甚至桀骜不驯;我不知道,她是否如愿地成了温和善良的人;然而我知道,她极想强迫自己变得温和善良一些,并为此而苦恼不堪。当然,她的天性中有很多美好的追求和服膺真理的特征;但她似乎永远在一心一意地企求自己的高度,却不能如愿,老是陷于困惑、激动和不安之中。也许她向自己提出了过于严格的要求,却始终未能在自身中找到实现这些要求的力量。

她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房间。

“为什么我在这样的时刻总是伤感,您能告诉我吗,博学的人?我一生都在想,天知道我见到您会多么快乐,往事必定会一一忆起,可是现在似乎一点也不快乐,虽然我爱您……哎呀,天哪,他这里挂着我的画像!拿过来,这幅画像我记得,记得!”

十二岁的莉莎的这帧精美的袖珍水彩画像大约是九年前德罗兹多夫家从彼得堡寄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从那时起它就一直挂在他家的墙上。

“我真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这真是我的脸?”

她拿着画像站起来照了照镜子。

“快拿走吧!”她交还画像,感叹道,“现在别挂,以后吧,我简直不愿看它。”她又在沙发上坐下。“一段生活过去了,另一段生活开始,然后它也过去了,第三段生活开始,就这样永无止境。所有这些阶段都仿佛是被剪刀剪开了。瞧,我这是老生常谈啊,然而包含着多少真理!”

她微微一笑,看了看我;她已经对我看了好几次了,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激动中竟忘了他曾答应为我作介绍。

“为什么您把我的画像挂在那些短剑下面?您怎么会有这么多短剑和马刀?”

不知为什么,他真的在墙上交叉挂着两把土耳其弯刀,其上是一把真正的切尔克斯军刀。她在问的时候径直朝我看了一眼,我本想回答她,却把话咽了回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终于想起来了,于是作了介绍。

“知道,知道,”她说,“我很高兴。妈妈也常听人说到您。您也认识一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吧,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对您已经有了一个可笑的印象:您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心腹吧?”

我脸红了。

“啊,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决不能说可笑,我是随口说的……(她羞红了脸。)不过,何必因为您为人极好而难为情呢?好,我们该走啦,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半小时后我在家等您。天哪,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现在我是您的心腹啦,要无所不谈,无所不谈,明白吗?”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立刻大为惊慌。

“噢,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全都知道,在他面前不必难为情!”

“他知道什么呀?”

“您这是怎么啦!”她惊讶地叫道,“哦,他们真的在瞒着大家!我还不信呢。达莎也被藏起来了。刚才姑姑不让我去见达莎,说她头痛。”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嗨,天哪,像大家一样呗。这有什么难的!”

“难道大家都知道了?……”

“那还用说?妈妈,对啦,起初是从我的保姆阿连娜·弗罗洛夫娜那里知道的;您的娜斯塔霞跑来告诉了她。您不是对娜斯塔霞说过吗?她说是您亲口告诉她的。”

“我……我说过一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讷讷道,满脸通红。“不过……我只是暗示了一下……我当时那么激动,又在病中,何况……”

她大笑起来。

“何况心腹之人恰巧不在身边,而娜斯塔霞刚好碰上,——这就妥了!而她认识全城的长舌妇!好,不谈了,没有关系嘛;知道了又怎样,甚至更好。您快点来,我们吃午饭很早……啊,我忘了,”她重新坐下,“请问,沙托夫是什么人?”

“沙托夫?是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的哥哥……”

“我知道是她哥哥,瞧您这个人,真是!”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特点?”

“他是本地的幻想家。一个世界上最好、最爱冲动的人。”

“我也听说他有点怪。不过,不谈它。我听说他懂三种语言,包括英语,而且能从事著述。这样的话,我有很多工作可以让他做;我需要一名助手,而且越快越好;他愿干吗?有人向我推荐他……”

“啊,一定愿意,您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并不是为了做好事,我自己需要助手。”

“我很了解沙托夫,”我说,“如果您愿意让我转告他,我马上就去一趟。”

“请转告他,让他明天中午十二点来。太好了!谢谢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可以走了吗?”

他们走了。我当然立即跑去见沙托夫。

“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台阶上赶上了我,“十点或十一点我回来的时候,您一定要在这里。啊,我非常、非常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沙托夫不在家;两小时后我又去,他还是不在。最后,我在七点多钟去找他,准备不是面谈就是给他留一张便条;又没有碰到。房门锁着,他是独自生活,没有仆人。我不禁想,不妨到楼下去向列比亚德金打听一下沙托夫的去向;可是那里也锁着门,里面既无声响,也无灯光,就像是空屋。我在不久前听到的故事的影响下,怀着好奇心从列比亚德金家门口走过。最后我决定第二天早些过来。老实说,我对留条子不抱什么希望;沙托夫可能不当一回事,他为人是那么执拗、腼腆。我因为来访不遇而气得骂娘,已经要跨出大门时却突然碰见了基里洛夫先生;他正要进屋而且先认出了我。由于他主动问我,我就对他说了个大概,还告诉他我手里有一张便条。

“来吧,”他说,“我能办妥。”

我想起利普京曾说,他早上搬进了院子里的一座木料盖的偏屋。对他来说,这座偏屋是太宽敞了,有一个耳聋的老妇人和他合住,也是伺候他的。房东住在他的另一座新屋里,而且在另一条街上开着一家小酒馆,这个老妇人好像是他的亲戚,留下来照管老屋。偏屋里的几个房间都相当清洁,不过壁纸脏了。在我们进去的那一间,家具是杂凑的,格调很不统一,而且破旧不堪:两张绿呢面的牌桌,一只赤杨木的抽屉柜,一张从某个农家板棚或厨房搬来的大木桌,几把椅子和一张有栅状靠背和硬皮靠垫的长沙发。屋角有一幅古老的圣像,老妇人在我们来到以前已在圣像前点起了一盏长明灯,墙壁上挂着很大的两幅晦暗的油画像:一幅是已故皇帝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看样子还是画于本世纪二十年代;另一幅画的是一位高级僧侣。

基里洛夫先生进去后点燃蜡烛,从放在角落里还不曾清理的箱子里取出信封、火漆和水晶印章。

“把您的便条封起来,开好信封。”

我说没有必要,他却坚持。我写好信封,拿起了帽子。

“我想您要喝点茶吧,”他说,“我买了茶叶。要吗?”

我没有拒绝。老妇人很快就把茶送了进来,那是一个盛着开水的大茶壶,一把泡了浓茶的小茶壶,两只绘有粗糙花纹的陶碗,白面包和满满一碟方糖。

“我爱喝茶,”他说,“在夜里;很多啊,走着,喝着;直到天亮。在国外夜里喝茶不方便。”

“您天亮才睡觉?”

“经常如此;很久了。我吃得少;老喝茶。利普京很会品茶,但没有耐心。”

我感到惊奇,他居然想攀谈;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不久前有过一些不愉快的误会。”我说。

他双眉紧锁。

“无聊;扯淡。全是扯淡,因为列比亚德金醉了。我没有对利普京说什么,不过说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因为那个家伙撒谎撒得太离谱了。利普京想入非非,把一点小事夸张得比天还大。昨天我相信了利普京。”

“今天相信我了?”我笑了起来。

“不久前您已经都知道了嘛。利普京或是意志薄弱,或是缺乏耐心,或是不怀好意,或是……忌妒。”

最后一句话让我吃了一惊。

“其实,您提出了那么多评语,碰巧有一个合适也不奇怪。”

“或许都合适。”

“是啊,确实如此。利普京真是一团糟。不久前他胡吹,说您想写一篇论文,是真的吗?”

“怎么是胡吹呢?”他又皱起了眉头,望着地下说道。

我向他道歉,说明我并不想打听什么。他脸红了。

“他说的是真话;我在写。不过这无所谓。”

我们沉默了片刻,突然他又像刚才那样稚气地笑笑。

“关于头颅,是他自己根据书里的话杜撰的,也是他自己先向我说起,他的理解很差劲,而我只是在探索人们不敢自杀的原因;如此而已。这也无所谓。”

“怎么不敢?自杀的人还少吗?”

“很少。”

“您真的这样想?”

他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

“在您看来,是什么阻碍人们自杀呢?”我问道。

他心不在焉地望望我,仿佛要回想我们在谈什么。

“我……我还不大了解……两种偏见起着阻碍作用,两种东西;只有两种。一种东西很小,一种很大。可是那小的也是很大的。”

“小的是什么呢?”

“疼痛。”

“疼痛?它还那么重要吗……在这种情况之下?”

“最重要。有两种情况:有的人自杀是因为过于悲伤,或由于气恼,或者是疯子,或者是无所谓……他们是突然自杀。他们很少想到疼痛,而是突然自杀。有的人是出于理智的考虑,他们就想得多了。”

“难道还有理智地自杀的人吗?”

“很多。如果没有偏见,还更多;很多啊;所有的人。”

“居然是所有的人?”

他默然。

“难道就没有无痛死亡的方法?”

“请想想,”他站在我面前,“一块石头有一座大屋那么大;它悬在空中,而您在它下面;如果它掉在您身上,砸在头上,您会痛吗?”

“有房子那么大的石头?当然,很可怕。”

“我不谈是否可怕;会痛吗?”

“一座山那么大的石头,百万普特?当然,一点也不痛。”

“要是您真的待在下面,只要它悬在那里,您就会非常害怕会痛。任何一位学者,任何一位医生,所有、所有的人都会非常害怕。人人知道不会痛,却人人都非常害怕会痛。”

“嗯,那么第二个原因呢,那个大的?”

“来世。”

“您是说报应?”

“这无所谓。来世;就是来世。”

“难道没有根本不相信来世的无神论者?”

他又默不作声。

“也许您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判断的吧?”

“任何人都只能根据自己的情况判断。”他红着脸说道,“只有把生死看得无所谓才有完全的自由。这是全部的目的所在。”

“目的?那么也许谁也不想活了。”

“对。”他断然说道。

“人害怕死亡,是因为爱生命,我是这样理解的,”我说,“这也是天性使然。”

“真糟糕,这完全是错觉!”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生命是痛苦,生命是恐惧,因而人是不幸的。现在只有痛苦和恐惧。现在人爱生命,是因为他爱痛苦和恐惧。人们就是这样。生命现在以痛苦和恐惧为代价,全部错觉就在这里。现在人还不是那样的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会出现的。谁把生死看得一样,谁就是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而那位上帝就不再存在了。”

“这样说来,您认为那位上帝现在还是存在的喽?”

“他不存在,又存在。石头里没有疼痛,可是在对石头的恐惧中有疼痛。上帝是一种恐惧死亡的痛苦。谁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那时就有新的生活,那时就有新的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时历史将划分为两部分:从大猩猩到消灭上帝,再从消灭上帝到……”

“到大猩猩?”

“……到土地的变化和人的肉体变化。人成为上帝并发生肉体变化。宇宙会变化,行为会变化,还有思想以及一切情感。您怎么想,那时人会发生肉体变化吗?”

“如果生死都无所谓,那么人人都会自杀,也许这就是变化。”

“这无所谓。他们扼杀错觉。谁想获得根本的自由,谁就应当敢于自杀。谁敢于自杀,谁就识破了错觉的秘密。此外没有自由;这就是一切,此外一无所有。谁敢于自杀,他就是上帝。现在任何人都能做到使上帝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不过还从来没有人做到过。”

“自杀者有千百万。”

“但是目的不同,都是怀着恐惧而自杀,不是为了那个目的。不是为了扼杀恐惧。谁仅仅为了扼杀恐惧而自杀,他就立即成为上帝。”

“恐怕来不及了。”我说。

“这无所谓,”他带着安详的自豪,轻轻地几乎是藐视地回答道,“我感到遗憾,您好像在笑我。”过了半分钟他又说道。

“我觉得奇怪,不久前您那么爱生气,现在却这样平静,尽管您在热烈地谈话。”

“不久前?不久前的情况很可笑,”他微笑着答道,“我不爱谩骂,也从来不笑。”他伤感地补充道。

“是的,您的饮茶的长夜过得并不快乐。”我起身拿了帽子。

“您这么想?”他有点诧异地笑了,“为什么呢?不,我……我不知道,”他突然发窘了,“不知道别人怎样,可我觉得,我不能像别人那样。任何人想着什么,随即会想起别的。我不能想别的,生平只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生,”最后他突然非常激昂地说道。

“您可否告诉我,为什么您的俄语说得不大道地?难道在国外五年淡忘了?”

“讲得不道地吗?不知道。不,不是因为待在国外。我这样说了一辈子了……我无所谓。”

“还有一个比较微妙的问题:我完全相信您说的,您不爱与人交往,也很少与人谈话。为什么您现在和我谈兴很浓呢?”

“和您?不久前您好好地坐着,而且您……不过,无所谓……您很像我的哥哥,那么像,非常像,”他红着脸说道,“他去世七年了;哥哥,很像,那么像啊。”

“看来他对您的思维方式有很大影响。”

“不——,他很少说话;他什么也不说。您的便条我一定转交。”

他拿着灯送我到大门口,准备锁门。“显然,是个疯子。”我暗自断定。在门口又有了一次巧遇。

我刚刚跨过便门的高高的门槛,突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胸口。

“是谁?”一个声音吼道,“是朋友不是朋友?说!”

“是自己人,自己人!”利普京的细嗓门在一旁尖叫起来,“这是格—夫先生,受过优良教育,与上流社会有交往的年轻人。”

“我喜欢,既然与社会,优良的……就是说,极有教养……退伍大尉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愿为和平和朋友效劳……如果他们忠实,如果他们忠实的话,杂种们!”

列比亚德金大尉身高约二俄尺十寸[67],粗壮肥胖,鬈发,红脸膛,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站在我面前,说话挺费劲。我过去曾在远处见到过他。

“哈,还有一个!”他又吼道。他看到了拿着灯还不曾离开的基里洛夫;他举起拳头,又放下了。

“我饶了您这个有学问的人!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是最有教养的……

炽烈的爱情像一颗榴弹

爆炸在伊格纳特的胸膛。

失去双臂的人又哀哀痛哭,

塞瓦斯托波尔使他难忘。

虽然我没有到过塞瓦斯托波尔,而且也没有失去双臂,可是多押韵!”他那醉醺醺的嘴脸向我凑了过来。

“他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他要回家。”利普京劝阻道,“明天他会转告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

“莉莎维塔!……”他又大叫起来,“站住,别走!还有一首:

星星在马背上飞舞,

在女骑手们的环舞中逍遥;

一位贵族之家的女儿

在马上向我微笑。

献给‘星星女骑手’。”

“这是一首赞歌啊!这是赞歌,如果你不是驴子!二流子才不懂!你站住!”他揪住了我的大衣,不过我使劲往门口挣扎,“你告诉她,我是荣誉骑士,而达莎……达莎我用两根手指就……一个女农奴,她不敢……”

这时他跌倒了,因为我挣脱了他的手,跑到了街上。利普京紧跟着我。

“阿列克谢·尼雷奇会扶他起来的。您知道吗,他刚才对我说了什么?”他气喘吁吁地唠叨着,“那些诗句您听见了?嘿,就是这些献给‘星星女骑手’的诗句,他已经封入信封,明天就要寄给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了,而且签上了自己的全名。怎样啊!”

“我打赌,是您教唆他的。”

“您输了!”利普京哈哈大笑,“他恋爱了,像猫一样爱上了,您知道吗,这是从恨开始的。他起初恨极了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就因为她常骑马,几乎在大街上公开骂她;还真的骂过!前天还骂了,那时她正骑马经过,幸而她没有听见,今天却突然有了这些诗!您知道他要冒险去求婚吗?真的,真的!”

“我对您感到惊奇,利普京,只要哪里有丑恶的事情发生,哪里就有您,到处都有您在指使。”我气冲冲地说道。

“不过您说得太过分了,格—夫先生;您是不是感到心悸,害怕有了情敌,啊?”

“什么——?”我停住了脚步,叫道。

“我可什么也不说了,这是给您的惩罚!而您是多么想听一听啊?有一件事,就是这个蠢货现在不是一名普通的大尉,而是本省的地主了,而且还是相当有钱有势的地主,因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几天前把自己的整个庄园和两百名农奴卖给了他,我决不骗您!刚知道,但消息来源极为可靠。好,现在您自己去琢磨琢磨吧;我不再多说一句;再见,先生!”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心急如焚地等候我。他回来已有一个小时。我看他似乎醉了;至少在最初五分钟我以为他醉了。唉,对德罗兹多夫家的拜访把他弄得晕头转向。

“我的朋友,我完全乱了方寸……莉兹……对这位小天使我像从前一样爱她、敬她,正是像从前一样;可是我觉得,她俩等我的唯一目的是要向我打听,简直就是要挤出某些消息,然后请君自便吧……正是如此。”

“您怎么不害臊!”我忍不住叫道。

“我的朋友,我现在是孤孤单单的了。而且这很可笑。您想想,这一切在那里也充斥着秘密。她们那么急不可待地向我问东问西,还要打听彼得堡的一些秘密。她俩只是在这里才第一次获悉尼古拉四年前在这里的那些往事:‘您在场,您看到的,他是疯子,是吗?’我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普拉斯科维娅但愿尼古拉是个疯子?这个女人是但愿如此,但愿!这个莫里斯,或者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毕竟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是难道真是为了他的缘故,而当初还是她首先亲自从巴黎给这位可怜的朋友[68]写信的呢……不过,这位亲爱的朋友称之为普拉斯科维娅的这个女人,是个典型,是果戈理笔下昙花一现的柯罗博奇卡[69],然而是坏心眼的柯罗博奇卡,好惹是生非的柯罗博奇卡,而且还是无限放大了的。”

“那就成了箱子了;您不是说放大了吗?”

“唔,说缩小了也一样,别打岔,我心里乱着呢。她们在那里完全吵翻了;除了莉兹;她还是叫:‘姑姑,姑姑’,不过莉兹滑头,心里还藏着什么。秘密嘛。但是她同老太婆翻了脸。的确,这位可怜的姑姑霸道惯了……而这时又是省长夫人,又是上流社会的不敬,又是卡尔马津诺夫的‘不敬’;这时又突然冒出了这个关于神经错乱的想法,这个利普京,这些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种种情况,据说她用醋擦了头,而这时又加上我和您以及我们的种种抱怨和那些信件……啊,我使她受了怎样的折磨,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是忘恩负义之徒!您想想看,我一回来就看到了她的来信;读吧,您读吧!啊,从我这方面来说,多么不高尚。”

他把刚刚收到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信递给我。她似乎因为当天早晨写了“在家里待着”而很后悔。短柬是有礼貌的,但仍然是不容置辩的,仍然是寥寥数语。她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后天,即星期日,准时于十二点去见她,并建议带他的一位朋友同去(括弧里写着我的名字)。至于她那方面,她答应邀请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的哥哥沙托夫。“您可以得到她的最后答复,满意了吗?您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个形式吗?”

“请注意最后关于形式的这句气话。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我终身的朋友啊!我承认,命运的这一突然决定使我抑郁不欢……我承认,我曾一直抱着希望,而现在一切已成定局,我知道完了;这令人悲伤。啊,要是没有这个星期天,一切照旧该有多好:你们常来走动,而我总在这里……”

“不久前利普京的那些污蔑、诽谤把您弄糊涂了。”

“我的朋友,您此刻又触及了另一个痛处,用您这根朋友的手指。朋友的手指是无情的,有时还乱戳一气,请原谅,可是您信不信,我几乎忘记了所有那些事,那些污蔑之词,其实,我并没有忘记,而是我由于自己愚蠢,在莉兹身边时就只想做一个幸福的人,并且说服自己,说我是幸福的。但是现在……啊,现在我要谈谈那位宽厚、仁爱、默默忍受我的丑恶缺点的女性,——换句话说,尽管她并不十分耐心,然而我自己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的性格是如此浅薄、恶劣!要知道,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有孩子的全部利己主义,却没有孩子的天真无邪。二十年来她照料着我,像个保姆,这位可怜的姑姑,正像莉兹所亲切称呼的那样……突然,二十年后这个孩子要结婚了,吵着要娶妻,信是一封接着一封,而她头上还擦着醋呢……瞧,这下如愿以偿了,星期天就是有妻室的人了,可了不起……为什么要亲自一求再求,为什么我要写那些信呢?唔,我忘了:莉兹非常喜爱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说:这是天使,只是有点内向。’她俩都劝我同意,连普拉斯科维娅也……不过,普拉斯科维娅并没有劝。啊,这个小匣子里藏着多少怨毒!就是莉兹其实也没有劝我:‘您何必结婚;您有做学问的乐趣就够了嘛。’随即哈哈大笑。我原谅她的笑,因为她自己也心乱如麻。不过,她们说,您没有一个女人不行。将来体弱多病,她能守护您,照料您……说实在的,这会儿与您坐在这里,我自己也一直在想,是上帝在我动荡的一生的晚年派她来的,她会守护我,照料我……最后,家务也需要她。瞧我这儿多脏,您看看,乱七八糟,刚才吩咐收拾一下,书又扔在地上了。这个可怜的朋友总是因为我这里脏而生气……啊,现在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二十年!她好像也收到了匿名信,您想想,尼古拉似乎把庄园卖给了列比亚德金。这是个恶棍;而且说到底,列比亚德金是个什么人呢?莉兹听着,听着,她是多么专注啊!我原谅她的笑,我看到了她倾听时的那种脸色,而这个莫里斯……我真不愿处于他此刻的地位,毕竟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只是有点腼腆;不过,随他去吧……”

他默然无语;他倦了,精神恍惚,低头坐着,倦怠的目光瞪着地板。我利用这个间隙,讲了讲我访问菲利波夫公寓的情况,同时生硬而冷冰冰地表达了我的看法:列比亚德金的妹妹(我没有见过她)可能确曾成为尼古拉的某种牺牲品,按利普京的说法,那是在他生活中的一段神秘时期,而且很可能,列比亚德金由于某种原因而接受尼古拉的金钱,不过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至于对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的诽谤,完全是胡说,都是利普京这个坏蛋在捕风捉影,至少阿列克谢·尼雷奇热切地这么说,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心不在焉地听了我的表白,好像与他无关。我顺便提到了我和基里洛夫的谈话,又补充说,基里洛夫可能是疯子。

“他不是疯子,这是一些思想简单的人,”他懒懒地,仿佛不乐意似的说道,“这些人想象中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不同于上帝所创造的以及现实中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有人会和他们套近乎,但绝不是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我在彼得堡时见过这种人,还有这位亲爱的朋友(那时我多么委屈了她啊!)我不曾害怕他们的谩骂,甚至也不曾害怕他们的赞扬。就是现在我也不怕,不过我们谈谈别的吧……我似乎干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您想,我昨天居然寄了一封信给达丽娅·帕夫洛夫娜……我在痛骂自己!”

“信里写了什么?”

“啊,我的朋友,您要相信,这一切都做得那么高雅。我告诉她,大约早在五天前我曾写信给尼古拉,也是写得很高雅的。”

“现在我懂了!”我激动地叫道,“您有什么理由把他们这样相提并论?”

“可是,我亲爱的,您可别把我压垮了,别对我嚷嚷;事实上我已经被压得粉身碎骨了,就像……一只蟑螂,而且我还是认为,我所做的一切是那么高尚。请您设想一下,万一他们在那里真有过什么……在瑞士……或者开始有了那个意思。我应当先问问他们的心事嘛,以免……总之,以免妨碍他们的感情,像根木桩似的挡在他们当中……我完全是出于高尚的动机。”

“天哪,您的行为有多蠢!”我不禁叫道。

“蠢,蠢!”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接口道,“您从未说过这么聪明的话,是蠢,可怎么办呢,一切已成定局。反正得结婚,哪怕是同‘别人的罪孽’结婚,那又何必写什么信呢?不是吗?”

“您又说这种话了!”

“啊,现在您的叫嚷吓不倒我了,现在您面对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他已经被埋葬;总之,一切已成定局。为什么您要叫嚷呢,就因为不是您要结婚,不是您不得不戴上绿帽子。这话又让您讨厌啦?我可怜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只对女人有研究。‘要想战胜整个世界,首先要战胜自己’,这是另一位像您一样的浪漫主义者所说的唯一的金玉良言,他就是沙托夫,我的大舅子。我很乐意借用他的这句话。好,我准备战胜自己,结婚,可是我赢得的不是整个世界,我能赢得什么呢?啊,我的朋友,婚姻是高傲灵魂的死亡,是自主精神的毁灭,婚姻生活会使我堕落,它剥夺献身于事业的精力和勇气,将来还会有孩子,也许那并不是我的孩子,其实肯定不是我的孩子;智者不怕面对真理……不久前利普京建议我要层层设防,防备尼古拉;他蠢,这个利普京。女人甚至能骗过上帝的眼睛。仁慈的上帝在创造女人的时候,当然知道他在冒什么风险,但是我相信,她甚至把上帝也搞糊涂了,迫使他把她造成这个样子……赋予她这些特征;否则谁愿意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找这些麻烦呢?我知道,娜斯塔霞也许会因为我离经叛道的自由思想而大动肝火,不过……总之,一切已成定局。”

如果他能抛开当时如此流行的廉价的、卖弄俏皮话的自由思想,他就不是他了,至少此刻他因为说了一句无聊的俏皮话而自鸣得意,然而为时不久。

“啊,为什么不能干脆没有这个后天,这个星期天呢!”他突然感叹道,但已是彻底地绝望了,“为什么这不是没有星期天的一周呢,——如果有奇迹的话,上帝何不从日历上轻而易举地哪怕抹掉一个星期天,从而向无神论者证明自己的威力并使一切都昭然若揭!啊,我多么爱她!二十年,漫长的二十年,她却从来不明白我的心意!”

“您说的倒是谁呢;我也不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惊讶地问道。

“二十年!她没有一次领会到我的心意,啊,这是残酷的啊!难道她竟认为我是由于恐惧,由于贫困而娶妻?啊,耻辱!姑姑,姑姑,我是你的啊!……啊,但愿这位姑姑了解,她是我二十年来钟情的唯一女性!她应当了解,否则不行,否则就只能强迫我去举行所谓的婚礼!”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表白,而且是如此激情似火的表白。不必讳言,我真想哈哈大笑。我错了。

“现在我只有他了,我唯一的希望!”他突然举起双手,轻轻一拍,仿佛有一个新的意念在心头一闪。“现在只有他,我可怜的孩子,能拯救我,啊,他怎么还不来呢!啊,我的儿子,我的彼得鲁沙……尽管我愧为人父,不如说是虎狼之辈,然而……让我独自待着吧,我的朋友,我要躺一会儿,好好想一想。我太倦了,太倦了,我想您也该睡了,您看,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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