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甚意思了?”胡大海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笑嘻嘻的光头大男孩,牙齿“咯嘣嘣”作响,
“妈了个×的,来你给我过来!你过来……”胡大海用力的挪动着身躯,想从密不透风的人墙中挤出一条路,挤到那个光头大男孩面前去对质。
“是不是你了?你妈了个×的小狗崽子……”他的动作让本就紧紧挤在一起的乘客们一阵的抱怨,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侉子民工被挤的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了那个短发女白领的身上。
“啊——你这人干什么?”女白领大声的抱怨着,用力的推搡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侉子民工。那个年轻的民工努力的想要站起,却怎么都调整不好重心,反而被挤得离女白领更近。
“俺……俺不知道,俺……这不赖俺,是别人挤俺才……”他奋力的伸出双手想要去抓一旁的扶手,却怎么都差之毫厘。那沾满水泥的手蹭到了旁边人的衣服上,留下五个灰白色的手指印。
“啧……”旁边那人嫌弃的看了一眼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农民工,皱着眉头粗暴的拍打着衣服上的水泥灰。这个年轻小侉子的嘴唇不住的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杂音。他的一双眼睛镶嵌在灰扑扑的脸上,成为这一片灰暗上的唯一一抹亮色。
“哎,”那个抱着山药蛋的老妪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现在这人,唉,真是……”旁边的年轻人也不接茬,只是静静的靠在靠背上看着混乱的车厢,舌头顶在腮帮子上,在右侧脸颊形成一个仓鼠一般的鼓包。
历经艰难的胡大海终于还是挤到了那个男孩的面前:“你说甚唻,”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光头大男孩头顶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形伤疤。男孩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把头的靠在车窗玻璃上,眼睛盯着前方乘客鞋底上的裂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那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双臂环在胸前,扭过脸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过长的刘海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便用力的晃一下脑袋,头发再次落下,他便只好再晃一次。直到第三次头发落下他才懒洋洋的伸出一只手将刘海撩起别到耳后,然后快速的将手臂抱回胸前。
“你妈了个×的。”胡大海的挑衅没有得到回应,只能骂两句脏话泄愤——当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力气再大也枉然。
“我说大家,都不要再吵闹唻。”被红灯拦住去路的司机终于有了时间来解决车厢内的混乱。“我说这位大兄弟,不是我说,那钱这个东西,不都长得一个样儿的?就算我信你确实丢了100块钱,可是那100不都长得一个样,要么就是红色的主席头,要么就是蓝色的毛、周、刘、朱四位伟人头像。我说的没错哇。”司机隔着众人看着站在人群中的胡大海,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
“甚叫你信我丢了?我丢了就是丢了!意思我姓胡的还为了100块钱专门上公交来讹你们一下了?我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回家屙屎去哩!”胡大海把刚刚没能撒出去的火气都送给了戴着墨镜的小分头司机。
“不是,伙计。”司机深吸了一口气,眉头微微的皱起,尽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丢了钱谁也不可能高兴。要是我丢了,我婆姨回的能骂杀我。可是咱们再想一想了,钱丢了就已经丢了。咱们再在这儿闹下去也没有个结果,大哥你就听兄弟我一句劝,咱消消气,算了哇。就当是破财免灾哇。”
“我……他妈的……”胡大海双拳紧握,坚硬的指甲嵌入肉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的绷在一起,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的战栗着:“反正这车上头肯定有小偷了,肯定有了!你们就不信我哇。等你们丢钱时候就知道唻,他妈了个×的……”
“那就先这样哇,”司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过大家出门在外的也确实是要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背包什么的最好是反过来放在胸前,钱包一定要放在衣服里面的口袋子里,随手就能摸到的地方。反正……”司机端起一旁装满茶水的矿泉水瓶子,咕咚咚的灌了两口茶水,“反正大家……尽量不要给那些三只手们可乘之机!”
“哎,这司机说的可真是有道理。你看大娘我……”老妪扭过头看着身边那个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年轻后生,伸手在放着“手帕春卷”的小腹上不住的抚摸着。年轻人看了看那只丝瓜藤一般的手,咧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师傅,师傅——”胡大海大着嗓门伸长脖子,“下一站还有多来远了?我下呀,我可不想等下再丢100块钱唻……”
“啊——快了,快了。”司机一边发动油门,一边看着后视镜里胡大海那张有些变形的脸,“你看着不是今天人多,有些堵车么。也就是个五十来米哩。”
“那你还不如就在这儿放我们下去了,反正也没几步路唻。”坐在抱土豆老妪身边的年轻后生梁小武歪着头伸个懒腰,提出一个颇得人心的建议。
“就是么,就是么。”女白领的双手用力的撑在年轻侉子民工的背上,眉头紧皱在一起,一张俏脸涨的通红。
“这不是马上到了。”司机无奈的摁着喇叭,催促着前方那个正在不住冒着黑烟的蓝色高栏货车。货车却如聋了一般置若罔闻。
“这他妈的怎么还不动唻?”司机皱着眉头把头探出窗外,却看到前面蓝色货车的司机也正在伸长脖子眺望前方。“师傅,这是咋啦?”公交司机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外。
“羊儿!”货车司机扭过头,露出一张瘦长的、留着一字胡的黝黑面庞,“前头不知道甚的个人了,放羊放的大马路上头来了。你说这他妈的日怪【奇怪】不日怪,也真是不怕有人把他那羊儿撞毬死哩。”
“嗨,你说这他妈的……谢谢了啊师傅。”司机向前方的高栏货车司机挥挥手表示感谢。前方隐约传来几声“咩咩”的羊叫声,在热闹的市区里显得颇为怪异。
“唉,算毬咯。”司机无奈的坐回座椅上,伸手去按那个绿色的开门按钮,“前头有人放羊了,也不知道甚时候能走,干脆大家就在这儿下车哇。”
梁小武是紧跟在胡大海的身后下车的,一同下车的还有那个剪着短发的女白领和那个声音洪亮的光头大男孩儿。
“这他妈的,大马路上有人放羊,公交车上有人偷钱。这他妈的甚的世道了。”胡大海看着前方那条跟在羊群后面不住吠叫的牧羊犬,骂骂咧咧的啐了一口。黄绿色的粘痰正落在梁小武的脚边。
梁小武也不恼,只是抱着手臂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气愤的、暴躁的、无可奈何的高大男人,默默的回忆着刚刚在公交车上发生的一切:作为河东省梁上君子届的优秀人才,梁小武在胡大海一上车的时候,就已经盯上了他口袋里的钱包。
胡大海那一双时常插在口袋里的粗大的手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他还是成功的靠着那个夹过不知道多少钱包的镊子和在实战中练就的精湛技艺,成功的从胡大海钱包中取出了100元钱——钱包甚至都没有离开胡大海的口袋,钱却已经进了梁小武的腰包。而他那“每次只取一百块”的奇怪规矩也在这时显示出了它的意义——若是遇上个人心不足的新手,必定会像郝东兄弟俩一样将整个钱包都取走。在公交车这样的小空间里,只要有心寻找,被发现的概率远比只拿钱要高得多——毕竟不是每个三只手都有把钱包再塞回失主口袋的觉悟和技术。
当然如果钱包来不及还回去但是又遇上搜查的话,将钱包丢到车厢角落或是塞到其他乘客的身上也是可以的。但这样的做法终究落了下乘——“钱袋子”都知道了公交车上有扒手,“君子”们再想伸出那第三只手可就难了。
当然最令梁小武感到骄傲的并不是自己那出神入化的盗窃技术,而是那颗济世救人的侠义心肠——就在他成功取走胡大海钱包里的一百元纸币之后,第二个下手目标也就已经清晰的呈现在他的眼前。“那个老婆子自以为把钱贴身存放就不可能被扒手取走,殊不知早在小武哥我坐到她身边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就已经帮她把那几张零碎钱都数了一遍了。一共四十七块二毛一,还有一半都是钢镚儿”但就在梁小武看到老妪左臂上塑料袋里装着的病历本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将偷来的钱都原般原样的装回了原位:
——“不管怎么说,‘贼不走空’是这个行当里多少年来的规矩,是从祖师爷东方朔和时迁老爷那时候就流传下来的。我梁小武总不能坏了规矩。”梁小武从“手帕春卷”里抽出一张大团结塞进自己的口袋。
“可是我梁小武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玩意儿,比他妈的黄毛儿、二癞子之流的讲道义的多。也不会像郝东、郝西那两个货一样动不动就用刀片儿划人家的口袋子。”梁小武使劲儿的摸了两把刚从胡大海钱包里转移过来的“四个人头”,狠了狠心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工农知(识分子)”【第四套人民币里的五十元纸币】塞进了“手帕春卷”里。
“不过这个老婆子也是有意思。”
梁小武看着伸手从口袋里往出掏香烟的胡大海,默默的想着自己的事情,“多了张五十块她能看不出来?她身上的钱加起来哇,也不够五十块的。还不是悄无声息的把这钱给昧下唻。”
就在梁小武一边学着胡大海的动作从口袋里往外掏香烟,一边感叹老妪那低下的道德水平的时候,刚刚平静了没多久的胡大海却再一次成为了点燃的炸药桶:
“妈了个×的小偷儿,挨千刀的个东西,偷走我一百块钱还不知足,连我的钱包和打火机也全给我顺上走唻,真是×你妈的!没天理唻,没天理唻!这他妈的甚的狗屁世道哩!当官的是他妈的一个个的tan wu fu bai,就连小偷都他妈的这唻猖狂,我他妈的还不如马路上头那群羊哩……”
“师傅你这是咋哩?”梁小武舔了舔嘴唇,抽出一支烟卷走到胡大海身边,在他的肩头是轻轻的拍了拍。
“我他妈的——”胡大海看到戴着眼镜的梁小武,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支烟卷。见梁小武扬起下巴示意,便伸出大手接过梁小武手中的烟卷刁在嘴角,“我刚刚坐公交,啊,你刚才也在上头哩是吧。”胡大海将嘴角的烟卷凑近梁小武手中的打火机,伸出一只手挡着充满羊粪味儿的秋风。
“我看见了,你这是……丢钱了?”
“那可不是,我这么跟你说哇兄弟,我今日就不该坐这趟车。”胡大海猛地吸了一口烟卷儿,气咻咻的道:“我早上出门时候带着一千块钱,那是我数的清清楚楚的。坐车坐一半就少了一张。我说车上有小偷了、有小偷了,一群傻逼玩意儿硬是不信。他妈了个×的……”
“我知道这个。”梁小武左手插在口袋里,摩挲着那张百元大钞。
“这他妈的还不是最气人的。”胡大海猛地吐出一口粘痰,“我刚下了车说抽根烟哇,一伸手钱包也不见了,连打火机也给我顺上走唻,你说气人不气人,他妈的……”
“这可就和我没甚关系哩。毕竟那车上的小偷又不止我一个。”梁小武一边拍拍胡大海的手臂以示安慰,一边仔细地回忆着那个光头大男孩和他身边那个长发青年的相貌。见胡大海的情绪稍稍的平复了一些,他才开口道:“你说说现在这些小偷儿也真是……大哥你是涂水人哇?”
“嗯。”胡大海没想到会因为一支烟和别人成为朋友,“我是石涅山,大窑口的。”
“那你们那儿可是好地方呀。北山上头好几个煤矿开着,听说每年都能领不少的分红钱哩?”
“好个××”胡大海猛地吐出一口烟气,“兄弟你知不知道我为甚来河源哩?”
“为甚?”梁小武透过镜片不住的打量着这个五十多岁的高大村汉。
胡大海紧咬着牙关:“我就是来告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