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里那个硕大的音箱里正放着“二人无极”的经典舞曲《无限的士高》,无数的年轻男女正随着音乐的节奏肆意的扭动着身躯,释放着过剩的精力。
沈涛抽出一根香烟点燃,靠在贴着一整面大镜子的过道墙壁上慵懒的看着舞台中央的闪亮灯球。她已经记不太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吸烟的习惯:
也许是母亲重病躺在医院里自己却拿不出一分钱的时候,亦或是借钱无门遇到郭斌的时候,再或者是跪在母亲的棺材前,透过眼泪看着那个留着长长络腮胡的抬棺匠把漆黑的四棱铁钉钉进棺盖的时候。她不知道贾金玉和郭斌究竟又谈拢了什么样的生意,更不知道对面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扒手翘楚正紧紧的盯着她手中的皮包。
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梁小武早已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定下了“每次只取100块”的规矩,只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严格的自我约束着。他相信那个女人的皮包里装着的钞票绝不会是个小数目:
——难道一个背着名牌包包的年轻女人,包里面会放一袋子棉花?
劲爆的舞曲和昏暗的灯光是梁上君子们最好的掩护,只是那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迟迟不肯走入舞池,让他不由的有些心焦。要不要更换下一个目标,梁小武不住的踌躇着——偷钱毕竟不是找对象,遇见了就得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更何况结婚的还有离婚的,何必紧紧盯着一个人不放?
“他妈的。”梁小武暗暗的咒骂一声,双眼仍然紧紧的盯着站在对面走廊里的沈涛。那件米黄色的泡泡袖长裙将沈涛的腰肢勾勒的很是清晰,背部的镂空设计让梁小武能清楚的看到那两根带着蕾丝边的黑色肩带。这让他决心再多等待几分钟——
“扒手也是要有耐心的。”梁小武为自己找了一个颇为冠冕堂皇的理由,眼神则顺着长裙的拉链缓缓下滑,慢慢的划过针脚细密的裙摆,滑过两截白生生的小腿,一直滑到那双尖头碎钻网纱高跟鞋上面。“还真是他娘的白啊。”梁小武忍不住揉揉鼻子,看着那两只光洁的脚背和左脚脚腕上那只颇为精致的蓝色蝴蝶。站累了的沈涛翘起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的前面,于是梁小武此刻便只能看到一只蓝色蝴蝶在沾着灰尘和纸屑的红色鞋底上无力的飞舞。
“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脚腕上纹一只蝴蝶?是因为年少无知,还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梁小武下意识的隔着袖子抚摸着自己纹着青色长蛇的左臂,双眼仍然出神的盯着那只飞舞的蝴蝶。恍惚间他看到手臂上那条长蛇顺着袖口快速的游出,吐着信子想要抓住那只蝴蝶,蝴蝶却只是绕着那年轻女子周身慢慢扇动着翅膀,任凭长蛇怎么围追都始终差之毫厘。
“呀,你们聊完了?”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停留在那双网纱高跟鞋的对面,于是原本奋力追逐的青蛇便在瞬间被踏住了七寸,怎么扭动挣扎都难以挣脱。蝴蝶则轻飘飘的飞回原位,伸长了触角,看着那条可怜的青虫。
“聊完了。”郭斌笑着伸出夹着雪茄的右手搂住沈涛的肩头,右脚轻轻一抬,那条软趴趴的青蛇便被他踢到墙角,“金玉哥给咱们介绍了个大生意。”郭斌笑呵呵的看着沈涛的侧脸,左手里正拎着那一盒“蒙特克里斯托”。
梁小武看着那条灰溜溜的青蛇一步三回头的游回自己的身上,忍不住苦笑一声,嘲笑着青蛇的无能。一边则紧盯着两具靠在一起的身体,看着他们向舞池中间移动。“你说说你,一盒子洋烟卷卷就把你收买了。”沈涛轻轻的在郭斌胸口一捶。
郭斌也不恼怒,只是笑呵呵的看着沈涛故意别过去的脸:“你知不知道,这一盒子值多少钱?”
“多少钱?”沈涛斜睨着那个在灯光下不住变换着颜色的黄色盒子。她当然知道这玩意儿价值不低。
郭斌笑呵呵的把脸贴到沈涛耳边,轻轻的说出一个数。说话时所带动的气流让沈涛耳朵痒到不行,她一边伸手揉搓着耳朵,一边忍着笑意佯装生气:“也没有贵到哪儿去么。”
郭斌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然后停下脚步,伸手轻轻的掀开盒盖,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你看。”沈涛脸上仍然装作恼怒的样子,眼神却诚实的看向那掀开的一角。于是她便看见了躺在雪茄旁边的一叠“四个人头。”
“你小心点儿,”沈涛仰起头耸耸肩膀,“小心烟灰一会儿掉的我胳膊上哇。”
梁小武走到郭斌二人身边的时候,郭斌正扭动着身躯在舞池中沉醉着。雪茄上积着长长的烟灰,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点燃他那修剪整齐的胡子,又仿佛永远都不会落下。沈涛站在郭斌的对面,闭着双眼肆意的放松着身体。如瀑般的长发随着音乐节奏有规律的摆动着,有几根粘在了她的脸颊上也浑然不觉。
“这他妈的是甚了?”梁小武一边随着节奏晃动身体,一边用手背感知着郭斌后腰上的坚硬突起。他本来是想先对沈涛肩膀上悬着的皮包下手的,刀片贴到皮包的一瞬间却又快速的收回——这个包实在是很漂亮,被自己这样糟蹋了岂不是可惜的很?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放弃这个盯了许久的猎物,改为站在这漂亮女人对面的那个“膀家”。
对于郭斌他当然不会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于是他很快的从郭斌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摸到了一个黑色的小牛皮钱包——这种难度对他而言还不至于要动用刀片——
“郭斌。”梁小武借着舞池里彩灯的光查看着钱包里的物件。首当其冲的便是郭斌的身份证。
“呵。”梁小武对身份证上没有胡子的郭斌扯起嘴角轻蔑的一笑。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梁小武在抽出一张百元纸钞后快速的将钱包物归原主。就在他将钱包放回口袋准备离开的一刹那,手腕上传来的凉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他妈的应该是个铁疙瘩。”梁小武暗自思索着。年少时的他也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样子在腰间放把匕首,仿佛下一刻就要为了某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理由拔刀而战。现在他的出租屋里仍然放着那时所留下来的“收藏”,却只有在切水果时候才会拿起它们。
梁小武轻轻的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郭斌衬衫的下摆,想要看看这个铁疙瘩究竟是什么。
“应该是个弹簧刀。”梁小武回忆着手臂上那一瞬间的感觉,手指则继续轻轻的移动着。这甚至比摸钱包还要麻烦,但是一向谨慎的梁小武却乐得这样做。不为别的,就刚刚“青蛇”所受的羞辱便足以让他对这个男人产生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吸引这样一个漂亮女人?梁小武想不明白,或者说他也不愿多想——一想起来胃里面就有股子酸水不住的往上翻。
如果不是那个铁疙瘩突然之间掉到地上,梁小武的手是绝对不会停止自己的探索的。那是在舞曲节奏最为激烈的时刻,也是郭斌的身体扭动的最为剧烈的时刻。
“这个粗糙男人的舞跳的竟然真不错。”这是梁小武没有想到的。但是当那个铁疙瘩掉到地上的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再去想——躺在蹦迪者们脚边的,是一个黑黢黢、硬邦邦的“化隆造”。握把上那个黑色的五角星慵懒的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傲然的睥睨着那些不住扭动着的、脆弱的两脚兽。
郭斌警惕的看了一下周围的人,然后快速的弯下腰,将躺在地上的“化隆造”轻轻捡起,稳稳的插回腰间。——他的身后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女生穿着一件黑色的蕾丝边吊带背心,正攥着男友的手沉醉在音乐中。
“你带着它做甚?”沈涛停止舞蹈,瞪大眼睛盯着郭斌。
郭斌不说话,轻轻的拍拍沈涛的肩膀表示安抚。见沈涛的脸依然紧绷着,才轻轻的苦笑一声,道:“咱们都是江湖上的人,那不得小心些。”
“那甚叫做江湖上的人了?你是江湖上的人,我可不是!”沈涛伸手拍拍郭斌的后腰,确认那个调皮的“化隆造”不会再掉出来。
“斌……斌哥。”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嘴角叼着火柴的年轻人挤到郭斌和沈涛的身边。架在鼻尖上的墨镜看起来随时都有掉下去的风险。
“做甚?”郭斌轻轻的抬起头,舒展着紧绷的颈部肌肉。对于这个叫做小马的小兄弟他总有一种数不出的感觉。如果非要说那就是“生瓜蛋子一个。只知道装样子,肚子里没有一点货。”
“贾……贾老板的桑塔纳叫人给划了。”小马的神情颇为紧张。
“哪个贾老板?”郭斌伸手想要去夹嘴角夹着的“蒙克特”,却发现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干脆直接吐到了地上。
“贾……贾……贾金玉。”小马盯着地上的雪茄蒂,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妈了个×的!”郭斌爆出一句粗口,脚尖用力的踩在雪茄蒂上:“你,引我去看看。”
据说毛毛是在烧烤摊子上被人带走的。直到他走进这件办公室的时候,嘴里都始终留着半块烤腰子没有咽下。
“你就是毛崇喜?”郭斌坐在办公桌后面,双腿架在桌子上看着鼻青脸肿的毛毛。桌子旁边的神龛里摆着一尊镀金的关二爷雕像,雕像前一个黄铜香炉里插着三支竹香。
“斌哥问你话了,烂了嘴了?”小马一巴掌拍在毛毛的光头上,留下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
“唔。”毛毛侧着头支支吾吾的哼了一声,算是对郭斌提问的回答。
“你认不认得他是谁了?”郭斌伸出右手指着坐在一旁沙发上的贾金玉。贾金玉正端着一只茶杯眯缝着眼睛品茶:“斌斌你这茶叶还真是不赖,茶汤清亮,味道饱满,余韵十足。”
“我……不认得。”半块烤腰子从他嘴里掉在地上,轻轻的滚到贾金玉的脚边。
“你不认得?”郭斌慢悠悠的直起身子,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你昨天晚上做甚来,你还记得不?”
“我……”毛毛紧盯着贾金玉那双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和那双洗的雪白的纯棉袜子。却又被那块沾满涎水的烤腰子吸引了注意力。
“你昨天晚上做甚来。”又一巴掌打在毛毛的后脑,为有些褪色的指印重新描上一层鲜红。
“昨天晚上,维也纳迪斯科门口那辆桑塔纳是不是你划了的?”郭斌点起一支雪茄叼在嘴角,起身走到毛毛的面前,弯下腰看着毛毛。雪茄就停在毛毛的左眼前一寸的地方,一抬眼皮就能看到那灼热的一点赤红。
“是……是我。”毛毛被熏得有些睁不开眼,垂着眼皮,声音略有些颤抖。瞄着眼眶往里钻的烟雾让他想起了昨夜洗菜桥边那家味道很不错的烧烤摊和那个总爱穿着黑色渔网袜的四川洗头妹。
“你不认得我,你就划我的车了?”贾金玉将茶杯放回茶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巾不紧不慢的擦着手,“说哇,谁让你划来?”
“我……我昨天……喝多了,我……划……划错了……”那个烤腰子的老板总是喜欢把一个腰子对半切开,再拦腰斩断,用两根竹签串起来烤。腰子放在烧烤架上,不一会儿便会烤的“滋—滋——”冒油。猪油滴在炭火上面,火苗便会猛地向上窜起,悄无声息的尝一口腰子的生熟。
“你不认得?你喝多了?”郭斌伸出手拍拍毛毛的脸颊,指着坐在一旁的贾金玉,“不认得你就给我记住,喝多了你就给我醒醒酒。这是他妈的金玉哥,你给我好好的记清楚。”
“嗯……嗯。”烤好的腰子会挛缩成小小的肉块,味道也更加的劲道。撒上一撮孜然,再来上一撮辣椒面儿,吃起来满口流油,回味无穷。
“我再问你一遍,谁让你划的车?”贾金玉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那块丝巾慢慢的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先是左边镜片的中心,然后慢慢的过渡到四周。擦好之后摆在眼前看看,才继续去擦右边的镜片。
“就是我……我喝多了,认错车了。”那个年轻的洗头妹有着一双大大的桃花眼,一个小巧的鼻子和樱桃般红润柔软的嘴唇。一头乌黑的长发烫成细密的小卷儿,在后脑扎成一个圆润蓬松的丸子。走近了总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也不知道茉莉还是丁香。
“那你以后可不敢再认错了。记住了没有?”郭斌直起身子将雪茄插在关二爷神像前的香炉正中。
“记住了没有?”小马再一次抽在毛毛的后脑上,将指印补充成一个完整的手掌印。同时也对褪色的指印进行了第三次的着色。
“知……知道了……”那个年轻的洗头妹说起话来声音总是甜甜的,完全没有别的四川女人身上那种聒噪感和腌臜感。她的手指很白、很纤细,白的就像是剥了树皮的柳枝,嫩的就像是新鲜做好的豆腐。指甲上涂着青绿色的指甲油,好像葱叶那样的绿。